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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之島》:不僅僅是一部關於狗的電影

《犬之島》:

不僅僅是一部關於狗的電影

文 | 蘇 往

“在電影《犬之島》中,我只想做一部關於狗的電影,所有的劇情都是為此服務的。”韋斯·安德森如是說。在《了不起的狐狸爸爸》上映近10年後,這位美國導演恰好在中國的狗年推出了他的第二部定格動畫影片《犬之島》。

一整座由狗構成主要居民的小島,會是怎樣一部“關於狗的電影”?看過幾部韋斯·安德森電影的觀眾,考慮到他在片中多次傷狗,有兩隻狗不幸殞命,甚至在《月升王國》裡讓12歲的女主角用刀割斷小狗喉嚨的黑歷史,絕不會聯想到一般意義上狗與人溫馨互動、彼此陪伴的美國電影,比如《101忠狗》《忠犬八公的故事》《一條狗的使命》或者更早的系列電影《靈犬萊西》。

狗視主人為生命,人待狗如家人。不限於寵物題材電影,這是大部分美國電影裡出現狗狗角色時不變的法則。只有恐怖片才偶爾以殺狗作為殺戮的起興,大部分類型片裡有色人種、胖子和“胸大無腦”的女人先死,在驚悚片、災難片裡男女主角都有可能在最後一刻玩完,但是跟緊了主角所在逃學生團隊裡的小狗,肯定能活到片尾曲響起。

而這次,韋斯·安德森用他一貫殺雞偏用牛刀的正經八百的姿態,決絕地打破了人與狗之間溫情脈脈的“契約”,又以一種吊詭的方式重新訂立契約,從而引發了電影劇情是否中途崩壞,是否形式大於內容以及對日本文化是親切熟稔還是傲慢褻玩,有沒有陷入東方主義窠臼的廣泛爭論。

故事的源起,是人不再愛護狗。

20年後的日本,一座虛擬的城市巨崎市爆發犬流感,市長小林頒布《犬隻流放法案》,城裡所有的狗不論是否有家,都被投放在離城不遠,用於堆放城市垃圾的小島上,任其以垃圾為食,自生自滅。

半年後,一支在島上與其他狗搶奪垃圾、艱難求生的小團隊,遇到一個降落在島上的小男孩。原來,男孩是小林市長的養子中孝,當初市長以身作則將中孝的護衛犬“點點”第一個流放,中孝逮住機會劫持了一架小型飛機隻身前來尋找點點。

這支小團隊的5名成員,除了從出生就開始流浪生涯的“首領”,其他4隻都曾是養尊處優的家養寵物。君主、國王、老闆和公爵,每個名字聽起來都很顯赫,為王為尊,與他們身為寵物且在患病後就被拋棄的命運相對照,像一個不怎麽好笑的冷笑話。

半年來,巨崎市的居民日子照過,好像一水之隔,正在病痛和饑餓中掙扎的狗狗們不曾是他們的“家人”——其實也的確不是吧。人想離婚或者放棄收養關係,都得協定或者打官司,人將狗逐出家門,是想辦就辦,人願意就行,不用和狗商量,因為狗毫無反抗之力。

現實何嘗不是如此。不是韋斯·安德森的故事本身有多殘忍,這則近未來童話、寓言或者敵托邦的故事,只是點透了用愛裝飾、實則完全不平等關係的實質,不限於人和狗之間。

與片子開頭人驅逐狗相對應的,是狗不再以對人忠誠為第一要務。

作為頭一個不顧安危來找自家狗的主人,中孝得到了狗狗們的熱情幫助。千難萬險後,中孝又見到了點點。可是,點點此時不僅有了與同類組成的新家,孩子們即將出生,還有了新的社會職責——他被島上秘密實驗室裡出逃的狗狗們收留並成為了他們的新首領。因此,點點主動要求解除守護主人的誓言,過新的生活。新生活的中心是他自己的家庭,而不再是他曾發誓守護一生的小主人。

雙向打破人與狗的契約,是很少見的。而隨後的重新立約——首領被中孝馴服乃至自願成為他的新任護衛犬,表面溫情之下的怪異和冰冷,為《犬之島》帶來了很多質疑。

首領洗去滿身汙垢後,中孝驚訝地發現除了鼻子顏色不同,首領和點點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原來,點點和首領是失散多年的一母同胞兄弟。在小團隊裡其他4隻狗面對背叛仍然懷念以前的好日子,渴望回到主人身邊,首領卻總是不屑的。他從沒有過主人,以自由自在為傲,對於曾短暫收養過他、給過他溫暖的人類家庭,他也無法放下戒備,本能地選擇傷人後出逃。

這隻守著自由和驕傲的野狗,有點讓人想起《了不起的狐狸爸爸》裡那隻孤狼,充分社會化後,直立行走、穿著衣服吐槽“狐生”處處桎梏的狐狸父子,在一場大戰後偶然遇到一隻狼立在遠處的大石頭上,沒有衣服束縛,大大方方四肢著地,美得仿佛是神的化身。

然而,自己是自己主人的首領,輕易接受了一個人類成為他的“首領”。《犬之島》的這一主線情節折射出的人物弧光(首領是此片的第一主角)是另一個並不可笑的笑話。認識中孝後,其他4個小夥伴不計前嫌,立刻回歸人類好朋友、協助者的角色,首領則顯得格格不入。晚上,中孝幾乎是用頤指氣使的態度命令他“坐下”。首領拒絕了。然而,第二天團隊走散,他倆獨自在一起,中孝再度冷冰冰地命令首領去撿他丟出去的棒子,首領猶豫片刻後服從了。

從劇情發展中,筆者找不到首領馴服的理由。台詞給他找了個理由:作為一隻狗,他無法拒絕一個12歲的小男孩。可是,這個男孩年紀雖小,一臉疑似軍國主義父權社會訓導出來的冷酷,不可愛也不暖心啊。

再者,《犬之島》玩了個語言把戲,狗吠統一被“翻譯”為電影的母語英語,而人類語言絕大部分時候是日語,而且除非劇情本身有翻譯人員出場,不給日語配字幕。在中國大陸上映時也保留了這一設定。如此,我們和狗都聽不懂劇中人說話,和狗一樣只能從情境、語氣、大致的語音去猜測人的意思,觀眾便自覺代入狗的視角,對片中的人類在情感上反而是相當隔膜的。犧牲的科學家和他悲痛欲絕的女助手洋子,甚至無法引起太多同情。

小男孩與首領之間乏味的、沒有說服力的新關係,是電影的崩壞也好,是有意為之也罷,都沒有回歸人與狗相親相愛的傳統套路,而恰恰是主人和仆役之間不平等關係的揭示。

這是韋斯·安德森惟一一次在角色和觀眾之間營造間離效果,導演是下了多大的決心不讓我們認同這個日本小男孩啊,甚至沒讓他與和他終成眷屬的女主角之間說過一句話。在《布達佩斯大飯店》前,安德森最擅長的主題是矛盾重重的家庭關係,雖然也有死亡的陰影籠罩,疏離的親人之間卻往往蘊藏著如休眠火山一般的強烈情感,指向生,指向愛,正如筆者2012年為《月升王國》寫的評論時標題:“生之歡欣湧動不息”。

導 演 韋斯·安德森

《布達佩斯大飯店》將目光投向了歷史和社會的廣闊太空,我在其中看到了作者對一戰前老歐洲深沉的感情,那是茨威格筆下“昨日的世界”,是西方文明無法回去,只能去想象的失樂園。

韋斯·安德森一直是那個執著於殺狗、對稱構圖和平移鏡頭的怪咖作者。某種意義上,正是《布達佩斯大飯店》裡這種情感聯繫的成功建立,讓安德森從劍走偏鋒的小眾藝術片導演走向更多地被認同。《布達佩斯大飯店》是第64屆柏林國際電影節的開幕影片,還接連斬獲銀熊獎評審團大獎、金球獎音樂喜劇類最佳影片等獎項;而《犬之島》是柏林電影節第一次以卡通片作為開幕影片。

然而,對於作者而言,《犬之島》中的巨崎市顯然是一個完全的他者。片中有大量的二戰指涉。有人認為“巨崎”這個生造的地名疑似模擬“長崎”,垃圾島的地形圖形似廣島,中孝降落在島上時產生了“蘑菇雲”,而當年落在日本的原子彈有一枚不正是叫做“小男孩”嗎?!

非要說這些指涉多麽沒有同情心,是往傷口上撒鹽,倒也未必,只是“無心”罷了。只有日本人才在電影裡反覆糾結“我們怎麽戰敗了”“如果不戰敗會怎樣”,勝利者是不會在意這些往事的。那些二戰指涉與填充在對稱構圖裡的浮世繪、喪夫的大野洋子給失去科學家的“小野洋子助理”配音、《七武士》主題音樂對應片中的一人六狗七位戰士等等,這些都只是借來一玩的素材。《犬之島》被斥為用日本元素用得毫無章法,對日本文化沒有真正的尊重,真正原因是不共情不關心,沒有必要去深入了解。

我們也可以說,《犬之島》是東方主義一次蹩腳的借屍還魂表演,白人女學生扮演拯救者太過陳腐等等。真正的問題是,東方主義真的是過去時了嗎?還是我們被一個崩壞的故事刺痛了,才明白自己仍然身處西方文化主導的世界太久而不自知?

本文發表於《文藝報》2018年5月14日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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