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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莫多瓦的至暗時刻

在剛剛結束的第七十二屆坎城國際電影節上,奪魁呼聲甚高的《痛苦與榮耀》最終隻摘得最佳男演員獎,這不僅難以讓阿莫多瓦的粉絲們服氣,即便是導演本人都難掩沮喪之情。

而當影片在一個月後的上海國際電影節展映時,第一批有幸看到影片的內地觀眾們,也將他們對於導演的愛毫無保留地投射出去——在觀影現場,數次響起的掌聲也已說明了一切。

而在觀影結束後,當我們從溫暖動人的影像時空中抽身出來,理性評價本片的話,這部幾乎傾注了阿莫多瓦畢生情感的自傳性作品,既可看作是這位古稀之年的老人對自己生命歷程的一次小結,同時,影片更潛隱著關於藝術生命危機的某種寓言。

換句話講,《痛苦與榮耀》是以戲中戲的形式預示/明示出阿莫多瓦在創作中遭遇的“至暗時刻”!

影片的主人公——西班牙知名導演薩爾瓦多(安東尼奧·班德拉斯飾演)——雖然早已名聲在外,但由於近些年來不斷惡化的身體與心理狀況,實則已多年沒有作品問世。

更糟的是,伴隨著身心承受巨大痛苦的,還有腦海中不時亂入的各種回憶(某種意義上,與《八部半》類似,都可以理解為是創作者陷入衰老與靈感枯竭的標誌)。

為了緩解痛苦,薩爾瓦多不得不通過毒品來獲取生理和心理的雙重快慰。而短期來看,毒品確實幫助他迅速找尋到創作的靈感——薩爾瓦多以自己的初戀故事為原型創作了一個劇本。

巧合的是,就在劇本被改編成獨幕劇首演的那天,薩爾瓦多的初戀情人就在台下。機緣恁巧,分別三十多年的故人再度重逢,伴隨著對彼此過往的暢聊追溯以及熾熱的擁抱輕吻,眼看著就要因吸食成癮而跌入深淵的薩爾瓦多也終於被拯救了。

至此,重新振作起來的薩爾瓦多,在面對生命中遭遇的“至暗時刻”時,則開始頻頻主動回憶起自己的“童年往事”,並試圖以此對抗時間對身心的侵蝕。

而隨著記憶的閘門緩緩開啟,導演在徹底向觀眾敞開心扉的同時,也邀請我們一同踏上這場完全未知的藝術創作之旅。

在許多人看來,《痛苦與榮耀》與意大利著名導演費裡尼的《八部半》有著很多相似之處。但相比之下,我更願意將其看作是《八部半》與《阿瑪柯德》的結合體。

這是因為在影片中,阿莫多瓦雖然鮮明地呈現出電影導演在身體與精神上遭受創傷後陷入的創作困境(可視為“痛苦”的部分),但影片真正傳達的其實是他如何憑借記憶的魔力,試圖超越肉體與精神的限制、突破自我的主題(可理解為“榮耀”)。

正如導演本人所言:“整部電影的敘事,我構思了兩條線,童年和現在。如果只有現在這一部分的話,全都是這些痛苦和絕望的東西的話,我相信我就不會去拍這部電影了。我必須要讓主人公有一條活路,這樣的話,我自己才能有活路。如果我把他給逼死了的話,那等於也逼死了我自己。”

故而,既然薩爾瓦多沒有像圭多那樣選擇以一場獻祭儀式(自殺)尋求創作靈感,由此也決定了本片在精神氣質上與《八部半》的迥異。

如果說,費裡尼在《阿瑪柯德》中將他對於母親/異性的迷戀外化成帶有光環的聖母和一群體態豐盈、搔首弄姿的性啟蒙對象的話,那麽在《痛苦與榮耀》中,阿莫多瓦/薩爾瓦多的回憶則明顯受到了前者的啟發:他先是頻頻“想起”自己的母親,繼而又“發現”了一個年輕的粉刷匠/性啟蒙對象,二人不僅對童年時期的他產生了決定性影響,更幫助如今的他尋回了繼續創作下去的靈感和勇氣。

由佩內洛普·克魯茲飾演的年輕母親,從影片開場時在河邊洗衣服的第一個場景,到電影結束時懷抱小薩爾瓦多入睡的一幕,無不流露出聖母般的愛與呵護。

而從胡麗葉塔·賽拉諾飾演的老年母親與中年薩爾瓦多相處的場景中,又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日本電影(特別是《步履不停》)對於母子關係的呈現,這種母子/女間複雜的情感羈絆也貫徹了阿莫多瓦的諸多影片,從《情迷高跟鞋》、《關於我母親的一切》、《回歸》、《胡麗葉塔》再到本片都是如此,以至於連導演自己都承認:“母親一直都是我的靈感來源。”

至於作為性啟蒙對象的粉刷匠這一形象,則是通過對一幅失散多年後偶然尋得的畫作展開的追憶。在這場戲中,阿莫多瓦通過近乎雕塑般的視覺呈現,既將男性身體的美感充分展示,又對小薩爾瓦多性意識初次覺醒時身心震顫到直接昏闕的細節予以細致描摹。

也正是在此神聖時刻,阿莫多瓦將自己化身為小薩爾瓦多,以不帶任何奇觀展示、窺淫痕跡的方式,坦然接受自己,並毫無保留地呈獻給觀眾。

從被迫回憶到主動接受,薩爾瓦多對於“童年往事”的態度轉變,除了幫助他對抗日益沉重的肉身之外,更成為挽救其搖搖欲墜的職業生涯的救命稻草。

於是,當影片結尾,薩爾瓦多決定將自己童年時期的經歷拍成電影,並為其取名為《原初的欲望》時,我們才驚訝的發現,原來之前的回憶之所以看起來會分外真實,因為這都是薩爾瓦多精心籌備的一場“戲中戲”:小薩爾瓦多與媽媽睡在車站的長椅上,鏡頭慢慢拉遠,片場被逐漸曝光,觀眾才意識到,原來在導演心中,創作和回憶竟到了如此密不可分的程度。

對任何一個藝術家而言,時間既是他們自我沉澱、找尋靈感的必需品,同時也是他們最大的敵人,因為即便有再多的靈感,在時間面前都會敗下陣來。費裡尼在43歲時就發現了這一困境,於是通過《八部半》揭露出每一個電影導演都會面臨的尷尬處境。

但事實證明,直到他53歲拍出《阿瑪柯德》時,記憶的魔法才真正幫助其走出困局。而當同樣的命運降臨到阿莫多瓦身上時,他似乎要更幸運些,畢竟隻活了73歲的費裡尼,在自己創作生涯的黃金時期就遭遇了這種困境。

在電影中,薩爾瓦多憑借著驚人的意志與記憶的魔力,最終克服了生命中的“至暗時刻”,重新投入創作,試圖以“痛苦”為契機尋回曾經的“榮耀”時刻。可在電影之外,已經古稀之年的阿莫多瓦又是否能走出他自己藝術生涯的“至暗時刻”,情況似乎不容樂觀。

特別是當他選擇在這個歲數祭出自己的童年記憶,將其熔煉鍛造成藝術素材時,會很容易給觀眾留下一個無法磨滅的印象:即本片是導演對自己一生的蓋棺定論,他也再沒什麽可講述的故事了。如果從這個角度上悲觀點看,《痛苦與榮耀》甚至會是藝術生涯已步入後期的導演最後一次能如此近距離接觸金棕櫚大獎的機會。

阿莫多瓦已經70歲了,他的身體狀況很糟,還有沒有下一部電影都很難說,更可怕的或許是創作靈感的枯竭;福茂待他很好,首映過的作品也能進主競賽(《痛苦與榮耀》已於坎城開幕前在西班牙公映);他還是沒拿到人生中第一座金棕櫚大獎,卻正在經歷生命中最艱難的時刻。

但拋開這些不利因素不論,這部影片真正重要的地方其實在於,它再度印證了創作者一以貫之的創作態度。因為很少有導演還敢在如此年齡傾其所有,以最真實的面目,與銀幕下的我們赤誠相待。把榮耀獻給觀眾,將痛苦留給自己,這需要強大的信念勇氣,而窮極一生都在追求這一神聖時刻的西班牙導演,這次終於親手觸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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