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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淺予回憶錄《細敘滄桑記流年》出版始末

葉淺予著《細敘滄桑記流年》

文︱羅遜

葉淺予著《細敘滄桑記流年》,由群言出版社1992年3月出版。面世後一直受歡迎,又有2006年中國社科版和2012年江蘇文藝版。此書為葉先生八十壽辰(1987年)發願“放下畫筆,拿起文筆”撰寫的回憶錄。

葉淺予著《細敘滄桑記流年》

國人回憶錄往往寫得冠冕堂皇,對自己著意表彰,談別人也努力忠厚,遇到敏感問題,肯在“真”字上下功夫的不多。這書在當時有耳目一新之感,葉淺予的老朋友鬱風評價說,這本書“不像他畫漫畫,尖銳誇張”,寫自己,既不渲染吹牛,也不故意謙虛;寫朋友,既不美言抬舉,也不刻薄諷刺。

某些隱私性很強的章節,如《婚姻辯證法》,葉淺予直截了當地承認自己的過失,也毫不隱諱地指明對方的責任,與第二任妻子梁白波之間,坦承“我自己積累的心理變態破壞的”;對戴愛蓮,則是“我明白了,我這個高級跟包,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已不再符合他的需要”。寫了兩本回憶錄並同樣結過四次婚的蕭乾於此感同身受,認為自己絕無可能寫得如葉淺予般坦白。

葉淺予與戴愛蓮

人事與時事上如此直言不諱,可想而知,出版時難免會受阻。究竟有何遭遇?時至今日,葉先生已過世多年,朋友們也凋零殆盡,均未留下相關的口述或文字,近期拍場出現了一組出版資料,可籍此一窺究竟。

第一封信:

編輯室長官並轉莊浦明同志:

葉淺予回憶錄原稿六冊都已讀完,寫了一份審讀意見,現送上,請審閱並給以指導。

前不久與葉老交談,他說為這書稿來找他的人很多,香港也有人來,還有的急不可待要借原稿去看。所以,他希望此書能盡快發排,爭取年底出書。我答應他三月份提出文字加工方案,爭取五月份完成編輯工作。請室、社長官盡快給以指示,以便進行下一步工作。

敬禮!

吳承琬

1991.3.6

附:1 審讀意見

2 全書綱目

責編吳承琬關於葉淺予回憶錄的信件

范用

范用與葉淺予交往多年,當時交情不減,這張賀卡也寫於1991年——

淺予翁:

寄呈小外孫女的一篇暑假作文,一哂。她今年八歲,還不懂得說假話,句句實話,只是有點少見多怪。人老了,怪也無妨,只要活得自在,自得其樂。恭賀年禧,健康長壽!

范用 辛未

范用寫給葉淺予的賀卡及范用外孫女的作文

老友出書,范用責無旁貸,文風也頗合他旨趣,可最終卻未遂人願。到了年底,書沒出來,出版社也換了,群言出版社接了手。群言是家新社,1989年才創建,由民盟中央主辦,中國現代美術名家如蔣兆和、瀏海粟、吳作人、李苦禪、李可染、吳冠中等都是民盟盟員,葉淺予也是其一,更換門庭與這重身份有關。

問題出在哪兒?接著讀第二封,寫於次日:

我與冀良同志均已看過,覺得:

1 人事檔案中兩件材料問題,務要到美院調查核實,弄清情況再議。此事調查經過在美院、葉老之間均應保密,如果傳出將引起不好效果。

2 至於1958年情況,可考慮不刪,如有個別字眼太重,可適當修改。

3 文革及有關涉及到領袖處,不好的話,太刺的話可刪。

此書為葉老慘淡經營之作,既要慎重又要積極,注意保密。

可否,請浦明同志定奪。

馬連儒

冀良7/3

我同意馬、冀二同志的意見。去美院之事可否請承琬同志辛苦一趟?請抓緊,力爭年內出書。

莊浦明 12/3

“文革”部分台灣《傳記文學》已轉載。

人民出版社編輯室的內部討論

這是人民出版社編輯室的內部討論。人事檔案中兩件材料,指的是1959年3月,當時的中央美術學院人事科對葉淺予的“鑒定”和所擬“葉淺予小傳”,當年由組織存檔,後來發還抄家物資時,一股腦回了葉家。其中有這麽幾段話:“抗戰前葉在政治上為自由主義者……抗戰後期逐步傾向美蔣反動派……長期為美帝國主義服務,參加美帝特務機構,政治上反動,但表現圓滑,為政治上的投機分子。”這是基於葉淺予曾赴印度中美訓練營,回國後又前往中美合作所任專員,抗戰勝利後受美國國務院的邀請作為文化使者赴美參觀等諸多“親美”行徑做出的結論。

葉淺予也不含糊,材料原文悉數錄入書中(《細敘滄桑記流年》,群言出版社,295-298頁)。書稿既來之不易,取捨也大傷腦筋,出版後的影響各方面都要顧及,老編輯們紛紛拿出修改和調和的意見,定下了“既要慎重又要積極,注意保密”的方針,可從最終結果來看,均於事無補。

《十年荒唐夢》這一章,之前已在香港單獨成書,1989年4月又由人民日報出版社發行了國內版,談不上有多敏感,葉淺予後文也錄下了文化部黨組於1979年給出的“複查結論”,宣布“葉淺予同志在中美合作所心理作戰組擔任漫畫設計工作,是對日偽軍進行宣傳,應屬抗日宣傳工作”,按說已算是往事如風,不過出版這事,總和大氣候有關。

群言出版社出版的葉淺予回憶錄

不過,身處政治漩渦之中,很多年份的事情葉淺予並沒有寫到,如1955年作為中國美術家協會的代表,在給文聯秘書長陽翰笙的信上署名。

給文聯秘書長陽翰笙的信

葉淺予在給文聯秘書長陽翰笙的信上署名

第三封是葉淺予與編輯的交流:

承晚(琬)同志:

①同意把十年荒唐夢排到後面。

②書的總名,一時想不出來,請你代我動動腦徑(筋)。六月底返京再作決定。

葉淺予 4.28

葉淺予與編輯的交流

最終的書名,源於葉淺予八十自壽詩中“畫思漸稀文思寄,細敘滄桑記流年”,而從信裡得知,書名並非很多論述中想當然的,在1987年起意著述時就已擬好,而是最後才定下來。另有一處調整,葉淺予本來的意思,是把“十年荒唐夢”放在書的第一章,作為文學作品,打破一些時間順序,把自己最慘痛的經歷放在篇首本無可厚非,如《水流雲在:英若誠自傳》的開篇:“我對那種從頭寫到尾的自傳有點兒看煩了,所以決定我的傳記從我人生的中段開始。我一生中最離奇的是一九六八年被捕蹲了三年大獄。”

英若誠的這種謀篇布局,可能來自他參演的《末代皇帝》:電影不是自皇上呱呱落地或登基開始,溥儀第一幕出場,已到了1950年他由蘇聯政府移交回國。哪料想葉淺予設計的一點藝術處理,也成了讓編輯顧慮的地方。

據所用信封,葉淺予當時不在北京,而在家鄉桐廬。鬱達夫寫過《桐君山的再到》,其中有這麽一段:“車回到杭州的時候,我還在癡想,想幾時去弄一筆整款來,把我的全家,我的破書和酒壺都搬上桐廬縣的東西鄉,或是桐君山,或是釣台山的附近去。”

這個福分,葉淺予享用到了。1985年,桐廬縣政府在桐君山為他蓋了一座畫室,陽坡正對著富春江,命名為“富春畫苑”。每年春天,葉先生總要來住一兩個月,潛心創作有之,呼朋喚友有之,1991年也不例外,正是這年,范用第一次拜訪了此地。

第四封信:

淺予回憶錄請用好紙(畫報紙)加印200本,供作專送人之用。

范用建議

“范用建議”

范用性子急,書還沒起印,就開始謀劃送人的事了。全書五百多頁,盡數用“畫報紙”當無可能,應該只是漫畫插頁時使用。

此書的開本有些特殊,標為三十二開,卻更寬一些,接近正方形;沒有印數,從如今的舊書價來推測,印數應當不少;最後也沒做出“好紙本”,群言出版社隻製作了一部分精裝本,數量不多,用紙全然一樣;編輯不算精細,葉淺予寫作時沒有日記依托(手頭只有一小部分日記留存),確有記憶不準的地方,如太平洋戰爭記成了1941年初(123頁);在香港主編《今日中國》的期數,一為12期(125頁,126頁),一為10期(524頁);“奉命調駐香港”“初訪重慶”“香港歷險”“桂林喘息”諸節以及年表當中1939-1942年的年份記載,非常混亂,成書時均未訂正。至於“天堂開眼記”中,熊貓拚成“Penda”(216頁)、百事可樂拚成“Popsy-Cola”(230頁)、代筆者誤為“G(h)ost Writer”,這都是一望可知、隨手改正的錯誤。不過群言出版社這一版,除封面設計者之外,以上所有編輯包括後來群言社的同仁,姓名全都隱去,具體原因,隻留待知情人告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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