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現代作家:伊格爾頓《重與細論文》

刊於《文藝爭鳴》2018年第7期。

本文系未編排稿,成稿請查閱本刊。

英國著名左翼學者,文學批評家伊格爾頓(Terry Eagleton)近年勒馬回韁,從文化與政治批評中抽身出來,陸續寫了三部文學批評論著:How to Read a Poem,2007;TheEvent of Literature,2012;How to Read Literature,2013。三本書都有中譯本,分別是《如何讀詩》,陳太勝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文學閱讀指南》,范浩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文學事件》,陰志科、陳曉菲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

三本書可作三部曲來讀,它們各有側重,How to Read a Poem偏於詩歌文本細讀,The Event of Literature主要是關於文學的定義、功能和價值等問題的辨析,How to Read Literature則將專業閱讀指南擴大至各種文學類型。三本書內容豐富有趣,顯示了這位卓越批評家的學力與見識。所涉歐美作家、批評家、哲學家、語言學家無數,既采擷眾芳,也睥晲群雄。

在這三本書裡,作者反覆表達了他的擔憂:“有朝一日,我們的文明會不會變得連賀拉斯的頌歌,或蒙田的散文,都覺得無趣,讀不懂了呢?這一天或許已在眼前。”(How to Read Literature,120頁)“文學批評幾乎成為正在消亡的技藝……現在的許多文學教師已不會做文學批評,他們的老師也沒教過他們。”(How to Read a Poem,1頁)“文學分析如穿木屐跳舞,幾乎邁不動腿腳了。”(How to Read Literature,序言,9頁)

對文學作品的感受和辨析能力,最能見出伊格爾頓的批評功夫。這首先表現為他的文本細讀本領。他對《麥克白》序幕中三女巫對話的分析十分獨到:認為這是對“三位一體”的戲仿(How to Read Literature,16頁)。伊格爾頓鍾愛《麥克白》,經常提及。在另一本書裡,他甚至認為三位女巫才算是悲劇的核心主人公(On Evil,79頁)。他對文本肌理的分析令人歎服,比如,就福斯特《印度之行》開頭,伊格爾頓從詞法、句法、聲音、情緒到語境,都能精審細察。他如此解讀葉芝《1916年復活節》中的名句A terrible beauty is born(一種可怕的美已經誕生):“terrible一詞,讓詩行發出某種別具魅力的繁複的聲音;它最末的音節以b開始,也讓它與beauty和born的首字母暗中呼應。”(How to Read a Poem,54頁)對濟慈《秋頌》的首句Seasonof mists and mellow fruitfulness(霧氣迷離瓜果圓熟的季節)的剖析,真是精細入微:

這一句詩被精心設計為和弦的鳴唱,沙沙滑行的s和喃喃低語的m此起彼伏。每個詞都甜潤柔美,幾乎沒有棱角鋒利的輔音。Fruitfulness中的f似乎是例外,但它又被拖長的r音柔化了。它有如一塊絢爛的聲音織錦,精妙的呼應和變奏層層疊疊。mists中的m與mellow中的m響應,of中的f與fruitfulness中的f相和,mists裡的兩個s,在fruitfulness中複現,而season中的e,mists中的i,以及mellow中的e一步一回頭,編織成阡陌縱橫,同異輝映的圖式。(How to Read Literature,25-26頁)

當然,伊格爾頓不是簡單地強調文學的“內部研究”。文學形式不可能遺世獨立,而是抵達歷史的管道之一。他指出,在許多時候,“文化形式的普遍危機,就是歷史的危機。”(How to Read a Poem,8頁)他認為,最好的文學批評,應對文學作品的紋路、肌理及其文化語境都有思考。他本人其實也一直這麽做,比如他指出貝克特《等待戈多》開場白nothing to be done與列寧的著名文章《怎麽辦》(What is to be Done)之間的可能關聯(How to Read Literature,35頁);在談到《尤利西斯》結尾時,他說:“《尤利西斯》最末一句話不用標點,這句話不是有半頁長,而是延綿六十多頁,且充斥著髒話。似乎現代人生存的晦澀與駁雜,在此開始浸入語言的形式,而不只在小說內容中。”(How to Read Literature,125頁)論及艾略特長詩《荒原》時,他指出詩歌裡揭示的文明破碎感,與詩歌精致的形式之間,是一種故意的“矛盾”,後者恰恰證明,詩人對修複現代文明抱有希望。如此這般精妙的分析,在他書中俯首即是。

除了對具體內容的具體評點,伊格爾頓關於作品形式特徵的論述也十分精彩。比如,關於詩歌格律和節奏之間的關係,伊格爾頓說:“格律是一種相對穩定的系統,如順著它的邏輯來,作品可能就會變得單調笨拙。格律可能造成了過於可預期的閱讀期待,用形式主義者的話說,它會讓我們的知覺自動化(automate)。相反,節奏的變換,可以瓦解這種自動機制,從而創造出美感。”基於此,伊格爾頓認為:“好詩在可預期與破壞性之間,在系統與系統的移換之間,有某種令人愉悅的互動;而壞詩,要麽過於可預期,要麽太紊亂。”(How to Read a Poem,53-54頁)再比如,關於詞與物的關係,伊格爾頓一方面指出:“詞語被它們所寫之物飽滿的物質性充盈之際,方可顯出其本真”(How to Read a Poem,P59-60頁),詩應該“逮住那些包含某種深刻道德洞察的語言片斷”——即詩人濟慈說的“美即真,真即美”;另一方面,他對過度將“美”與“真”捆綁在一起,也提出質疑(How to Read a Poem,64頁)。他俏皮地說:“與夫婦之間一樣,形式和內容也難免爭吵。”在上述語言形式與內容的關係的基礎上,伊格爾頓關於日常語言與文學語言的異同,也有啟發性的論述。他認為,閱讀文學作品,尤其是詩歌時,我們都認同形式諸要素是意義的生產者。但日常語言何嘗不如此?差別在於,日常語言對我們來說通常是直取其意義,而詩歌讓我們更多考慮其形式之於意義生產的作用。“只有把詞語從其意義中擰出來,它們的聲音和肌理才可以更充分地被品賞。”(How to Read a Poem,69頁)

吸引我們的,還有伊格爾頓的毒舌。他對威廉·布萊克名詩《老虎》中的某種不協調提出了批評,他對小說家厄普代克和福克納頗有微詞,認為他們過於雕琢與矯飾。在How to Read a Poem一書中,他惡狠狠地吐槽狄蘭·托馬斯的詩作《拒絕哀悼一個倫敦火災中遇難的孩子》:“詩人似乎過分凝神於製造隱喻煙霧,以至於幾乎丟失了想要說的東西。……孩子僅僅被作為編織巴洛克意象的一個由頭……此詩的形式與內容如此不般配,幾近於無恥的炫技。”(75頁)而在How to Read Literature中,更是處處夾槍帶棒。他說“彌爾頓《失樂園》裡的上帝,活像個便秘的公務員,沒幾個讀者喜歡,大家更喜歡激昂反叛的撒旦”(51頁)。他對福樓拜《包法利夫人》開篇包法利那頂帽子的著名寫法提出批評:“過於計較細節的描寫,難免舍本逐末”(55頁)。他覺得莎士比亞的喜劇不夠好笑:“畢竟,他的喜劇可沒讓觀眾笑得在劇院走廊裡打滾,也沒聽說誰在觀賞《第十二夜》演出時,笑得抽筋被扛出劇院。”(90-91頁)他揶揄《簡·愛》中的敘事失控:“《簡·愛》為了趕緊把女主角嫁給已婚的羅切斯特,就把他的瘋太太從燃燒的屋頂推下摔死。即便故事人物不願殺人,敘事本身也會及時出手。”(101頁)他這樣嘲諷威廉?麥戈納格爾,這位蘇格蘭詩人因被冠名史上“最蹩腳”而聞名:“世間的蹩腳詩人千千萬,但要成就麥戈納格爾這樣的極品,也得天賦異稟才行。”(205頁)他還在書裡嘲笑了川普,當時他還只是一位著名的美國地產大亨(78頁)。批評家的直率是稀缺的美德,對趣味的堅持更是可敬可愛。

熟稔各門派理論的伊格爾頓,在一些關鍵問題上,常常打開新的討論太空。比如,對浪漫主義以來一直備受推崇的“想象力”,他提出了異議。在浪漫主義文學觀念裡,想象力與創造互為表裡。伊格爾頓對這一常識化的觀念作了糾偏,他認為不應誇大想象力的作用:“夜半兩點鍾,天才神思恍惚,無論夢見什麽,也比不上人類共同的智慧。”(How to Read Literature,176頁)也不該迷戀創新:“如果哪件藝術品真是全新的,我們就完全無法認識它了。”另外,他重申了文學作品及其評價的歷史性甚至是無常性:“沒有文學作品能真正不朽,它們都是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產物。”(How to Read Literature,187頁)他認為,我們某些方面可能比當事人更了解過去的文學:現代心理分析讓我們更透徹地理解了威廉·布萊克的《經驗之歌》;有了二十世紀的專製體驗,我們能更理解莎士比亞的《裘力斯·凱撒》;經過納粹大屠殺,我們對《威尼斯商人》的理解可能更周全。另外,我們今天看來完全不重要的文本,也許會被後人重新重視:“幾個世紀後,或許我們的銀行信讀起來也如騎士傳說般古雅。”(The Event of Literature,71頁)讀者未必完全讚同上述論斷,卻往往能從其尖銳中受到啟發。

在The Event of Literature中,伊格爾頓花了較多篇幅來談論文學的定義和功能。他從歐洲思想史上唯名論與實在論之間糾纏不清的爭論講起,再回到“文學”這一概念的定義問題。通過對各家文學理論的巡禮和辨析,他得出文學不可定義的尷尬結論:“倘若我們棄用文學的描述性定義,而一味追求其嚴格定義,就難免無謂的混亂和沾沾自喜的先見。”(90頁)在解釋文學作品虛構特徵時,伊格爾頓借鑒了英國語言學家約翰·奧斯汀上世紀五十年代提出的言語行為理論(speech-act thoery),認為文學中的虛構真實,有點像奧斯汀說的述行語(performatives):“在言語進行之際,同時也完成了某種行動。比如問候、詛咒、乞求、謾罵、威脅、歡迎、許諾的話,都屬於述行語。”(131-132頁)這與《聖經》裡上帝“說”出世界萬物,與浪漫主義主張的“詞語孕育出新的世界”有共通性。伊格爾頓如此描述文學作為言語行為與世界的關係:“文學作品不只是單純地反映製造自己所需的材料,或僅僅對它們進行再生產;而是極力重塑它們,重塑的過程,就是完成自己的過程。文學虛構憑借對自己內在邏輯的忠誠,來與世界相會。”(139-140頁)

雖然伊格爾頓對尋找文學的定義持審慎態度,但正如他用維特根斯坦的“家族相似性”來解釋“文學是什麽”一樣,他也宣稱自己找到了各家文學理論之間的“相似性”:都把文學作品視為某種“策略”(strategy),雖然大家不見得都用這一術語。作為“策略”或“語言行動”的文學作品,“呈現了語言與世界之間烏托邦式的統一。”(172頁)作為批評家,伊格爾頓也沒逃脫這一誘惑:想畢其功於一役地攻克高難度的理論問題。

為什麽年暮的伊格爾頓要強調文學批評的重要?首先,是有感於大眾文化和消費社會對文學傳統地位的侵蝕。其次,伊格爾頓這一代,親歷了二戰後西方學界從文學理論到文化理論的轉變,也親歷了全球化和資訊化時代來臨的過程。強調文學批評,除了懷舊,也包含了一個自稱托派左翼批評家的社會政治批判理想。

他重新闡發了尼采的“慢讀”和本雅明的“體驗”兩個概念。通過對本雅明“體驗之死”的辨析,伊格爾頓認為,在一個“速讀”(相對於尼采說的“慢讀”)的世界裡,我們已經失去了對語言的體驗能力。詩歌語言比現代社會被過度工具化地使用的其他話語更豐富,“詩歌探索意義精微的內裡,並以此讓我們更理性、更清醒。在最好的狀態下,它是人類知覺精煉至極的產物。……通過其脆爽的精確性,詩歌使我們生活中潛在的節奏、意象和衝動得以說出。”(How to Read a Poem,21-22頁)因此,他指出,對文學讀者而言,專注於詞語的感覺與形式,拒絕以純工具視之,是對過度商業化、官僚化世界的一種抵抗。之所以強調這種抵抗,是由於伊格爾頓認同德國浪漫派美學家提出的文學的特殊性質,即文學是一種共和主義言詞:“文學藝術作為人類自由本質的擬態,不是憑借替民族獨立申辯或支持廢奴運動,而是基於自身奇妙的存在形態。我們或許可將之視為形象化的自決,它們反映出的可能性遠多於現實。……如果文學作品的指向超越了自身,那麽它們指向的,是救贖式的未來,因而,所有的藝術都是烏托邦。”(The Event of Literature,142頁)當然,他也注意到文學可能隱含的專製:文學虛構世界看似自由,但也很容易受製於某種隱藏的語法或規則。

伊格爾頓的文學批評理想,取自近代啟蒙傳統,也是近代西方文學代宗教理想的變體,歸納起來有兩方面:以恢復文學批評的專業魅力,來實現其社會批判性;基於文學的類烏托邦特徵,來建構文學性與社會歷史之間的互動。然而,在今天的語境下,其可行性有多大?無論是否讚同伊格爾頓的信念,文學批評與社會歷史之間如何有效互動,確實是一個值得繼續思考的問題,在文學研究多流於瑣碎化、侏儒化的當下漢語學界,尤其如此。而伊格爾頓另一方面的努力,什麽時候都不會過時:每個時代的文學研究與批評,都應該為重新辨識文學的魅力而做出新的貢獻。

伊格爾頓既感慨文學閱讀粗鄙化的現實,又對文學作為烏托邦,作為對物質和消費社會的內斂而堅韌的抵製形式抱有希望。這看似矛盾,卻顯示出某種悲壯。在一個大眾文化形態琳琅滿目、應接不暇的時代,在一個村上春樹們被過度追捧,荷馬、莎士比亞們被束之高閣的時代,伊格爾頓的憂懼和“重與細論文”的努力,讓人想起老舍小說《斷魂槍》末尾,主人公沙子龍的複雜心情:

夜靜人稀,沙子龍關好了小門,一氣把六十四槍刺下來,而後,拄著槍,望著天上的群星,想起當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風。歎一口氣,用手指慢慢摸著涼滑的槍身,又微微一笑:“不傳!不傳!”

伊格爾頓是想“傳”的。在一本訪談錄裡,他曾談及批評家的任務:“社會主義批評家的頭等任務,是參與民眾的文化解放事業。”(The Task of the Critic,312頁)對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同行來說,這一任務何其熟悉而遙遠。

(Terry Eagleton:How to Read a Poem,Blackwell Publishing,2007;The Event of Literature,YaleUniversity Press,2012;How to Read Literature,Yale University Press,2013)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