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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來《雲中記》:我要用頌詩的方式來書寫一個殞滅的故事

距離2008年舉國致哀的“汶川地震”已經過去十一個年頭。作家阿來用了十年的時間醞釀情緒、梳理記憶,將一個以身殉村的祭師和一個在地球上消失的村莊的故事呈現在我們面前——這就是《雲中記》。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19年5月版

身為四川人,又是“汶川地震”的親歷者,阿來曾被許多人投以關注的目光:關於這場災難,他寫不寫,何時寫。記憶如此苦痛,又帶著刻骨銘心的真切,怎樣才能讓文學之光不被現實吞沒,這是阿來一直在問自己的問題。

直到2018年的5月12日下午,當致哀的鳴笛聲傳來,幾乎與十年前保持著同一姿勢在書桌前寫作的阿來突然淚流滿面:十年間,經歷過的一切,看見的一切,一幕幕在他眼前重現。半小時後,情緒才稍微平複。他關閉了寫了一半的那個文件。新建一個文檔,開始書寫,一個人,一個村莊。

“從開始,我就明確地知道,這個人將要消失,這個村莊也將要消失。 我要用頌詩的方式來書寫一個殞滅的故事, 我要讓這些文字放射出人性溫暖的光芒。我只有這個強烈的心願。讓我歌頌生命,甚至死亡!除此之外, 我對這個正在展開的故事一無所求。”

——阿來 有關《雲中記》的一些閑話

小說中,汶川地震後,擁有上千年傳說的雲中村移民到平原。年複一年。祭師阿巴感到身上的力氣在消散,他要回到那個即將消失的村子,與亡靈為伴。然而,神跡出現了,他創造了一片世外桃源……書中細數了阿巴從移民村重回地震災區雲中村的半年時光,他在遺跡中尋找舊人留存之物度日,以特有的“告訴”方法和“祭祀”儀式安撫、祭奠、超度災難中逝去的鄉親。而隨著阿巴不斷深入災區、直面生死、思考靈魂與信仰,他最終以自我生命和全然純粹的靈魂獻祭深愛的故土。

對阿來來說,年複一年壓在心頭的沉重記憶,終於找到一個方式讓內心的晦暗照見了光芒。

“我要用頌詩的方式來書寫一個殞滅的故事, 我要讓這些文字放射出人性溫暖的光芒。”

——阿來

《雲中記》節選

阿巴開始等待。

木柴還在燃燒,多半都變成了彤紅的木炭。

還有五十分鐘。地震就要來了。

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心跳聲漸漸加快,越來越響。好像一面鼓,不擂自響。

他站起,坐下,又站起。

左邊的松樹顏色沉鬱,就像一個男人嚴肅地陰沉著臉。右邊的櫻桃樹葉子鮮綠,一點點風,只有一點點風,就晃動每一片葉子,晃動每一顆未成熟的果實,嘩嘩作響,像一個神經質的愛笑的姑娘。

還有二十分鐘。現在,除了心跳聲,阿巴還聽到手錶的指針嚓嚓作響。

十分鐘。阿巴的身子開始震顫搖晃。他望了望天空。天藍汪汪的,沒有一絲雲彩。這跟那天不一樣。那天此時的天上滿是被風吹薄了的,拉成了魚鱗狀的雲彩,從東向西飄拂。汗水從阿巴的額頭上,後背上,甚至是大腿根上沁出來。雖說空氣有些發悶,也不至於把一個人弄得如此大汗淋漓。阿巴的心裡充滿了前所末有的恐懼。因為他知道,地震就要來了。

五年前的此刻,雲中村一片詳和寧謐的景象。幼兒園老師坐在睡著的孩子身邊發呆。下午要勞動的人們正從火塘邊起身。從鄉裡縣裡回來的人正在村子下方的山道上,坐在拖拉機裡,坐在長安牌麵包車裡。有人在植被稀疏的半山上放羊。上山采厥菜的人正在下山,身上的熱氣正把被露水打濕的鞋和褲腿烘乾。阿巴的妹妹正在打掃磨房。阿巴正在村後的上山路上。

沒有人知道地震正從大地深處發動。大地深處潛伏的巨獸正格格地錯動參差錯落的岩層的牙齒。巨獸覺得身上壓著的黑暗、時間,以及岩石之上的岩石是那麽沉重,以至要咬碎自己的牙齒。

五年後的此時,阿巴把一切都知道了。知道了五年前的此時,大地將要製造巨大的人間悲劇。幾十年上百年來,大地一直在準備。

阿巴跌坐到地上。

火堆上柴已經燒盡了,一堆木炭繼續燃燒,顏色忽明忽暗。

阿巴看一眼石碉,上面,永遠有幾隻紅嘴鴉在盤繞。

阿巴看了一眼老柏樹。老柏樹在地震來之前,在雲中村被毀滅之前就已經死去了。

手錶哢嚓一聲,似乎就再沒有了響動。那個寫在書上的時間,那個在廣播裡電視上被重複了很多很次的時間,14時28分04秒。潛伏的巨獸咬斷了岩層的牙齒,巨痛產生力量,閃電一般竄過層層疊疊的岩層,在雲中村東邊幾十公里,竄出了地表。一股洪流把破碎的岩石,入睡時間各不相同岩石噴出了地表。那一刻,地震發生!大地因為自身黑暗力量而感到恐懼的快意,渾身顫抖,隆隆咆哮。應該就是此時,雲中村人聽到了大地轟轟作響。世界停頓了一下。鳥沒有驚叫,渠水沒有翻騰,風停在麥田和果園中間,人仿佛陷入了夢魘。世界,和推動世界的時間都在那一瞬間停了下來。

地震到來時,人們感受到的力量是不一樣的。

幸存者們總要頻繁地回憶起那個瞬間。聚在一起時,他們當笑話一樣說。獨自回味時,心中卻充滿恐懼與哀傷。

共同的回憶中,有一刻,那越來越大的,像是有無數輛拖拉機齊齊開進的轟隆聲突然靜止了。世界靜止。接著,大地猛然下沉,一下,又一下,好像要把自己變成地球上最深的沉淵。而另一些人感到的不是下沉,而是上升。大地上竄一下,又猛地上竄一下,好像要把自己變成比阿吾塔毗還高的雪山。

大地失控了!上下跳動,左右搖擺。轟隆作響,塵土彌漫!

大地在哭泣,為自己造成的一切破壞和毀滅。

大地控制不住自己,它在喊,逃呀!逃呀!可是,大地早就同意人就住在大地上,而不是天空中,所以人們無處可逃。

大地喊:讓開!讓開!可是人哪裡讓得開。讓到路邊,路基塌陷!讓到山前,所有堅硬的東西都像水向下流淌,把一切掩埋!

大地喊:躲起來!躲起來!人無處躲藏!躲在房子裡,房子傾倒。躲在大樹下,大樹傾倒。躲進岩洞裡,岩洞崩塌!

那天,那一刻,阿巴正帶著兩匹馬,走在山道上。

此時,阿巴卻產生了一個幻覺,地震發生時,他不是在山道上,而是坐在自己家院子裡,正在研磨祭神的香料。大地開始抖動。他捧著香料的手變成了一個沙漏。世界上從來沒有過這麽快的一隻沙漏,一瞬之間,他的手掌裡就空空如也。這樣快的流逝,使得時間也失去了意義。只剩下空間本身猛烈的顛簸搖晃。他看見那些香料的粉末變成了一股煙塵。院子裡的石板地裂開,合攏,裂開,合攏,噴吐出來的也是大股的煙塵。院牆像是變軟了,像一匹帆布一樣晃蕩。背後的整座房子抽風一樣扭曲了身子,掙扎幾下之後,像用光了力氣一樣,癱坐下來。先是屋頂塌向中央。然後,四周的牆壁也向塌陷下去的屋頂撲了過去。阿巴想站起身來,但他站不起來。房子倒塌了,把他淹沒在嗆人的塵土裡。這些塵土,把一座老房子所有的氣味都釋放出來。燃燒了上百年的火塘的煙火,年年歸來的雨燕的泥巢,停歇在房梁上貓頭鷹的夢境,存糧的香氣,鹽和茶,肉和菜,病人的痛苦,新婚的歡愉,懷念,夢想,石頭,粘連石頭的泥巴,木頭,連接木頭的木頭,原來都深藏在一座老房子的某個地方,現在都變成了塵土,混合在一起,把坐在那裡阿巴淹沒了。

當阿巴終於站起身來時,他渾身上下都是塵土。

四周平靜下來,他搖搖晃晃走出了只剩一個豁口的院門。村子正從漸漸從濃重的塵土中顯現出來。幾個人鬼影一般,無聲在站在塵土中,或者像他一樣失了魂魄一樣在塵土中行走。每一個身上,臉上都撲滿了塵土。

寂靜無聲。

突然,塵煙中傳來一聲驚悸的尖叫。

然後,聲音就起來了。撕心裂肺的哭叫聲響成了一片。當塵土散開,哭叫聲籠罩住了整個村莊。

真實的情形是,地震過去,大地停止搖晃,他從灌木叢中爬起身來,一身塵土,一身忍冬花瓣。跌跌撞撞,哭喊著向著蒙難的村子奔跑。阿巴往村後山上望了一眼。現在,阿巴仿佛看見自己驚惶的身影,連滾帶爬,從山上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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