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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世英:哲學應把人生境界提高到“萬有相通”

24位世界哲學家訪談

開欄的話

在第24屆世界哲學大會(WCP)於北京召開(8月13日到20日)前後,文匯報文匯講堂工作室聯手複旦大學哲學學院、華東師大哲學系共同向公眾呈現豐富多彩的“聆聽世界哲人、親近當代哲學——慶賀第24屆世界哲學大會在北京召開·24位世界哲學家訪談錄”。同時歡迎參與我們同步推出的“我愛WCP“有獎傳播活動。

昨天,讀完本科就自駕獨闖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的政治哲學家麥克布萊德,讓90後感到親切——對知識用腳來求證;而65後的最大感受則是:“我們如果敬仰年代的話,現代就是最古老的時代”。今天,本次訪談中最年長的哲學家來了!

“聆聽世界哲人,親近當代哲學——慶賀第24屆世界哲學大會在北京召開·24位世界哲學家訪談錄”③

訪談黑格爾研究專家、“萬有相通”哲學創建者、北大張世英教授

哲學應把人生境界提高到“萬有相通”

文/李念(文匯-複旦-華東師大聯合採訪組)

被訪談人:張世英,中國著名黑格爾研究專家、中西哲學和文化比較專家、北京大學美學與美育研究中心學術委員會主任,24屆世界哲學大會榮譽委員會委員

訪談人:文匯報記者李念,下簡稱“文匯”

訪談時間:2018年3月,面訪

2011年1月10日,我在北大採訪,聽聞有首屆未名論壇中西馬高端對話,臨去機場前定是聽了半小時,杜維明先生代表中國哲學,從西哲角度發言的學者是張世英先生,主持介紹說已經90高齡。我暗暗吃驚他思維的清晰。

今年3月3日,我在郵件中向張世英先生提及此事。8日上午,走在北京近郊回龍觀某小區的路上,張世英先生隨筆裡描繪的西南聯大的鏡頭一一浮現,不免興奮:我是去聆聽一個世紀啊。年屆97周歲的張世英先生已在家中整裝等待,隨後分兩個半天,近5小時的採訪展開。

上午的陽光從窗外慢慢挪進客廳採訪的沙發,從西南聯大求學到黑格爾研究、新世紀後創建“萬有相通”原創哲學,直到即將召開的世界哲學大會,張世英先生一一答來,條理清晰,談到興頭上便會露出幽默和頑皮勁跑調一會兒,引得我和一旁旁聽的古稀年的女兒哈哈大笑。我不禁遐想,如果不是當年家境貧苦,休學兩年失去了直升清華研究生的機會,以其超強的邏輯性,跟著金嶽霖先生,世上是否會多一位分析哲學大家呢?午餐,按約定張老在外請客,席間,他準確地回憶何時受華東師大楊國榮邀請;順道去複旦,俞吾金何等好問,等等,對接觸過的上海學者如數家珍並一一詢問現狀。

訪談的尾聲,他突然哀歎一聲,說:我最近愈發感到緊迫,夜裡也會因為哲學思考而醒。追問,便答:朝聞道,夕可死矣。中國哲學何為,哲學何為,還有一些思考來不及寫了。臨走前他送我一本2016年底出版的《九十思問》,說是提前三天為我網絡購買。回來讀完此書,這許是他95歲時給自己的留念,但更是給世人的禮物,張老客廳裡那幅遒勁秀麗的書法又浮現:“思如泉湧,筆隨雲飛,九十五歲張世英(書),二〇一六年四月。”真是一種幸運,這位可敬、可信、可愛的哲學長者,他的呼吸和思維已是天下所有思考者的共同財富了。

95歲張世英自題“思如泉湧,筆隨雲飛”

哲學之緣與軌跡

文匯:您談到自己最喜愛老莊哲學和陶淵明的境界,這和您父親張石渠先生自小教您讀《論語》《孟子》《莊子》《古文觀止》等,並每周要寫一篇文言作文不無關係,而他在1938年武漢淪陷後,辭去市區小學教職在家務農的風骨,更有直接的垂范作用。您選擇哲學,也受他影響嗎?

進西南聯大從經濟系轉到社會學系,再轉哲學系才感終身安定

張世英:父親是我的啟蒙老師,家裡六子女,他無力讓所有人受教育,把希望寄托在我一人身上。我小時一言一行都受到他的管教,最怕他,也最愛他,他對我的教育直接影響了我的哲學生涯。

我在念小學時就顯示出很強的數學天賦,五年級漢口市全市小學生數學和作文比賽,我兩項都得了第一名,作文在初中的全市比賽中也獲第一名,但我個人的思維更傾向於數學,在高二分科時,我選了理科,一個潛因是想遠離政治。當時,學校裡參加國民黨的同學成績普遍不好,而親共產黨的同學成績都比較好,因此,我在情感上更傾向於共產黨。一次,我鄙視一位三青團團員說:“成績這麽差,還做三青團團員。”這位同學就向國民黨告密,我高中會考得了全市第一名,就在會考結束那天,共產黨同學緊急通知我:“你上了國民黨的黑名單,他們要來抓你了,你快逃。”我連夜逃到了重慶。

左起:汝信、賀麟、王玖興、張世英

1981年中國社會科學院博士答辯會後合影留念

初中時,我常去圖書館看名人傳記,就有很多“胡思亂想”,先想要做哥倫布去發現新大陸,後來又憧憬如何能上天,就想要去學天氣學,覺得那樣就能上天了。我很早就在想遙遠的事情,它們常常不切實際,“我要改變世界”的想法一直盤亙在腦海。進西南聯大,選了經濟系,是因為不滿意國民黨,才改變學理科的志願,以為經濟學是經世濟民之道。可上了一學期,都是具體的算账和生意經,和我的預期相距甚遠。於是,我轉到了社會學系,老師布置去妓院調查,又讓我很失望。那年選修了賀麟先生的公共課《哲學概論》,我被吸引了,尤其是他講述的荷花的“出淤泥而不染”暗合了我的理想。所以,第二學年,我就轉到了哲學系,思辨玄想,這正是我所喜歡的專業,我選對了,再也沒有後悔過。我的高中同學、也是經濟系同學問我學些什麽?我說,“桌子被感知時才是桌子。”他吃驚地說,“怪不得哲學系出瘋子,你要小心啊!”

文匯:電影《無問西東》裡西南聯大有個轉系的學生,原型是您嗎?您看過這個電影嗎?

張世英:那天,我兒子要帶我去看,但有點感冒,我女兒阻止了。可能是吧。

70多年後再遇當年同學楊振寧:你那時就是個天才

文匯:我看了您有關1941年秋到1946年在西南聯大學習的回憶,您描述:西南聯大就是萬神廟,哲學系各有風格:馮友蘭,博古通今,意在天下;賀麟,出中入西,儒家本色;湯用彤,雍容大度,成竹在胸;金嶽霖,遊刃數理,逍遙方外。能上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跟賀麟修學黑格爾,和金嶽霖研習分析哲學,聆聽湯用彤的魏晉玄學和道家哲學。很精彩也很過癮!可能當年西南聯大的學生現在健在的並不多了。

1960年,楊振寧(上排左一)與父母及妻女

張世英:有的,我知道的有物理學系楊振寧、外文系的許淵衝。當時,我們住在同一個寢室。楊振寧小我一歲,因為我們文理科很少交流,寢室、圖書館都很簡陋,我一般都去雲林街上泡茶館讀原著,當時並不認識。楊振寧的父親是西南聯大數學系的系主任,當時學生對他頗有微詞,可是楊振寧的數學天賦是聞名於西南聯大的,有時他走過,大家都會在背後用羨慕和好奇的口吻議論,“這就是他爸爸生下的天才。”

2016年,在一個美學座談會上,我碰到了楊振寧,還坐在一起,我對他說,“我很早就認識你,你是個天才。”我們握了握手。我發言完就走了,會後有人轉述,楊振寧評價我:這是個搞哲學的專家。

文匯:嗯,70年後同學相聚。

馮友蘭與賀麟觀點相左,各講各的,好比程朱和陸王

張世英:在西南聯大,有來自北大、清華和南開三校的教授,各派思想雲集,思維都很活躍。也可以看出不同的校風,清華的教授大多西裝革履,上下課都很準時;北大的則中國傳統的人文氣息更重一些,思維活躍,很多觀點常常是相反的。

以哲學系為例,當時賀麟和馮友蘭的觀點就相左。賀麟所講相當於中國哲學中的陸王心學,側重人生體驗;馮友蘭接近於程朱理學,也和柏拉圖相似,強調理性、抽象。“鵝湖論戰”,朱熹和陸象山論辯。在西南聯大呢,賀麟和馮友蘭像鵝湖兩派,但各講各的,並不論戰。馮友蘭身穿長袍馬褂,滿臉大鬍子,戴著高度眼鏡,講起課來開始有點結巴,後來一瀉千里。

我一直保留著他在西南聯大時的教材《中國哲學史》,解放以後經過多次修改,但我只看這個老版本。我感覺馮友蘭的思路受了金嶽霖的影響,馮先生的“新理學”是柏拉圖的“理念”和新實在論與中國程朱理學相結合的一個統一體。馮先生受英美新實在論影響很深,因此,雖然我跟他學的是中國哲學史,他卻將我的興趣引向了西方哲學史。中國哲學側重意會、頓悟,較少理論分析。但馮友蘭的講課中,分析很清晰。我一直受馮友蘭的影響。

張世英在西南聯大讀書起保存至今的

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

馮友蘭在新中國成立後非常不容易。1957年,他提出“抽象繼承法”,就開始挨批。一生起起伏伏,寫了很多檢討。最後十年講了很多真話,還評價了毛澤東思想的三個階段。前幾年,韓國前總統樸槿惠撰文,說自己在絕望時就是從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中汲取了東方智慧,感悟到人生的力量。她現在在司法階段,我頗為同情。

因此,馮友蘭的貢獻還是相當大的,他是20世紀中國真正有自己獨創思想體系的哲學史家和哲學家。

賀麟領我入門研究黑格爾,但我更喜愛金嶽霖和分析哲學

文匯:當年您因為家庭經濟困頓,放棄了念研究生,直接去南開執教。現在讓您再選擇,您還會選擇清華嗎?

張世英:是啊,剛才說了,我被賀麟先生所吸引,畢業論文《新黑格爾主義哲學家F.H.Bradley思想研究》也是他指導,他還教我讀英文原著,但是,我天性喜歡金嶽霖先生的分析哲學。金先生的《知識論》與《形而上學》課程,比起生動活潑、200人擠滿教室內外的賀麟先生的課,顯得很枯燥,但我的數學偏好讓我非常喜歡分析哲學的邏輯性。

畢業時,哲學系的公告欄裡宣布,我被保送,可以在清華研究生院和北大研究生院裡任選一個直升,我想了想,還是選了金嶽霖先生在的清華。當時,我已經要和聞一多的女高足中文系彭蘭女士結婚。因為沒有選擇北大,我就不好意思請賀麟先生為我證婚。事後,賀麟先生知道了這兩件事,覺得我論文既然做了黑格爾,應該去北大深造,但聽我說了“我喜歡數學、邏輯,還是走分析哲學的路”後,就笑笑說,“各有千秋,做出成績都一樣”。我跟著金嶽霖讀了羅素的英文原著《哲學問題》,知道了杜威,也學了一些分析哲學。

張世英夫人、北大中文系教授彭蘭女士

當年報考西南聯大,我一心就想效仿老師們去美國留學。在進入西南聯大第二年時,我休學一年,一邊教中學,一邊和同學用掙來的錢請外語系王佐良老師教我倆學英語。當時戰亂,大家的經濟都很拮據,這種方式也很流行。我們跟著王佐良讀完了《哈姆雷特》。大學期間我也苦學了德文,為以後打下很扎實的基礎。

旁聽外文系吳宓講英詩的“一和多”,忘了去上必修課

文匯:您說您當年旁聽了六門課,您的印象特別深的是?

張世英:是啊,當時西南聯大盛行旁聽。一天,我去本系上課,經過一個教室,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就擠進去聽。黑板上,從頭到底寫滿了One 和Many,排成金字塔,原來是吳宓教授在講英詩和莎士比亞,我被他的“一即多,多即一”理論吸引了,忘了原來的必修課。這樣,就旁聽了一學期。吳宓很有個性,跑到昆明的街上,看到一個餐館掛了“瀟湘府”的匾額,就敲著拐杖要砸,“這是我們林妹妹的,你們也配用?”我和一位同學後來也想請吳宓為我們講英語,給他講課費,但他說:“我豈能靠錢買得?”我們只能作罷。

吳宓(左)及其著作《吳宓詩話》

那時,劉文典公開講紅樓夢,因為聽課人太多,地點換了三次,最後在空曠的操場上,他遲到了半小時,開口就是“你們這些林黛玉和賈寶玉啊……”那場講座從晚七點一直延續到深夜。坐在我旁邊的是化學系教師,我感到奇怪,他瞪了我一眼:教化學就不能聽紅樓夢了?

中文系的聞一多和哲學系的沈有鼎都開《易經》課,我也經常看到兩人相互旁聽。

哲學特色與貢獻

文匯:這樣的故事大概可以講幾天幾夜吧。2016年4月《張世英文集》十卷本出版,但近年還可以看到您不斷刊文,至今也還是北大美學和美育研究中心學術委員會的主任,學界都讚您“會通東西”,您是新中國後黑格爾的最早研究者,2006年,您又擔任了人民出版社從德國蘇爾坎普出版社引進的20卷《黑格爾文集》中文版主編,我所說的只是最為人知曉的黑格爾的一部分,您自己如何評價這60年的研究軌跡?

研究分前30年和後30年,後30年有自己的原創

張世英:我把自己的研究軌跡分為改革開放前後兩個30年。

在新中國成立後到改革開放前,我主要是研究西方哲學史和黑格爾。1956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我的《黑格爾的哲學》,到1972年第三版時,印數已超過20萬冊,不少當年的青年學者在40年後相見,還向我致謝,因為就是讀著這本書了解黑格爾的。我有所汗顏,當時的立場是批判黑格爾的唯心主義思想。

後30年,拋棄了教條主義框框後,我開始研究西方現當代哲學,讀尼采、海德格爾、德裡達、伽達默爾、哈貝馬斯等大家的書,同時,開始看中國哲學,試圖把兩者結合起來研究,就有了一些自己的新觀點,主要體現在《天人之際——中西哲學的困惑與選擇》《進入澄明之境——哲學的新方向》等幾本書。

張世英在其著作《天人之際——中西哲學的困惑與選擇》與《進入澄明之境——哲學的新方向》中結合中西方哲學,提出新觀點

新世紀後,北大哲學系有創新舉措,2001年我80歲時,讓我給大學生一年級上課,上完就出書,就產生了《哲學導論》一書,這就是我自己的體系,本體論、認識論、倫理學、美學、歷史哲學都涉及到了,成為不少高校的教材,其他學者也開始寫此類書籍,2015年,此書還獲得了華東師大第三屆“思勉原創獎”。

表揚的人說可以和馮友蘭、熊十力的哲學相比,批評的人則認為,沒有結合人類文明史,這讓我萌發補充的念頭,於是又先後出版了《境界與文化》和《中西文化與自我》兩書。這大概就是我的哲學研究軌跡。

對黑格爾辯證法的研究1975年傳至法國,影響了巴迪烏、白樂桑

文匯:您在黑格爾和德國古典哲學的基礎上,不斷地努力做著中西方哲學的關聯。我們一一來談論。

黑格爾哲學的研究,您在1956年就有著作,在《文集》裡,有《論黑格爾哲學三書》《論黑格爾的邏輯學》《黑格爾繹注》,前30年和後30年有否不同?批判黑格爾的唯心主義的書,其政治色彩會比較濃嗎?

張世英:的確不同。但是因為我當年對黑格爾的解讀是完全從德文原著入手,基本主體還是可以的。1952年10月,全國高校院系大調整,哲學系都並入北京大學,我從武漢大學回到母校。我講黑格爾,就一邊批判他的唯心主義,一邊褒揚他的辯證法。

1974年,第一批法國留學生白樂桑來北大哲學系旁聽,第二年回國時就把我的《黑格爾的哲學》帶回到法國,當時白樂桑和一位意大利留學生就把我的這本書的一部分翻成了法文, 法國青年學者巴迪烏(Alain Badiou,也譯為巴迪歐)很感興趣,寫了《論黑格爾辯證法的合理內核——張世英1972年一文的翻譯、介紹與評論》的小冊子。2016年孫向晨教授又策劃並組織力量出版了《巴迪烏論張世英(外二篇)》一書。

《黑格爾的哲學》與《巴迪烏論張世英(外二篇)》

據說,巴迪烏原來也跟著自己的老師批判黑格爾,但張世英對黑格爾辯證法合理性的評論讓他改變了想法。這本小冊子1975年就在法國出版出售。而我們正處於斷絕對外往來的時期,1976年,白樂桑又來中國,讓北大哲學系的負責人把此書帶給我,因為某些歷史原因,我並沒有拿到。

有意思的是,白樂桑後來成了著名的漢學家,做了法國教育部的中文總督。2012年,我的學生胡自信去英國蘭開夏大學孔子學院做院長,一次會上見到了白樂桑,和他談及張世英是自己的導師,斷了40年的聯繫就此接上了。那年9月,白樂桑在訪華之際來拜訪我,我們一口氣談了5小時,晚飯時又談了2小時。他親手把這本2001年再版的法文書給了我。

1980年代初,結合西方現當代哲學給予黑格爾“現當代先驅”的解讀

文匯:這是哲學無國界的佳話。您在上世紀60年代還出版了《黑格爾述評》和《論黑格爾的邏輯學》,後者被翻成日文。但在1982年您又出版了《黑格爾繹注》,1986年出版了《論黑格爾的精神哲學》,這兩本書都被譽為中國“系統論述”黑格爾哲學體系中這兩個部分的“第一部專著”。

張世英:您提到的其實就是我後30年的第一部分工作。衝破了教條主義思想,我重新開始學習西方現當代哲學,這後兩本黑格爾的著作,第一本是用黑格爾注黑格爾,是一種“集注”;第二本我把黑格爾的精神哲學理解為“關於人的哲學”,而人的本質就是精神,是自由。全書貫穿這個基本觀點。

在2001年應山東人民出版社寫了《自我實現的歷程——解讀黑格爾》,總體來說,我的觀點是,黑格爾哲學既是傳統形而上學的頂峰,又蘊含和預示了傳統形而上學的傾覆,是他死後的包括現象學等現當代思想的先驅。2006年我應約擔任《黑格爾全集》中譯本的主編,這或許是我黑格爾研究的最後一筆。

2015年7月,張世英出席在北京舉行的《黑格爾著作集》首批譯著出版社座談會

原創哲學“萬有相通”將中西哲學放在人類思想史中考慮

文匯:我們都知道您1995年的《天人之際——中西哲學的困惑與選擇》是您哲學研究的轉向,而1999年出版的《進入澄明之境——哲學的新方向》,以及2002年講課集成的《哲學導論》是您新哲學觀的進一步發展和系統化。您最後將自己的原創哲學命名為“萬有相通”,是一個怎樣的邏輯?

張世英:如你所說,1980年代初,中國哲學界掀起“主體性”的熱潮,於是引發我重溫笛卡爾以後的“主體性哲學”的興趣,我又閱讀了歐陸的現當代人文主義思想,感覺海德格爾等的思想和中國老莊有所相通,因此,我也產生了一種渴望:中國人的哲學怎樣走出新路子,或者說,中國哲學向何去,哲學何為。我於是重新將中國哲學和西方哲學都放在整個人類思想發展的長河中去評價其地位、作用和意義。

到《哲學導論》講解時,我進一步把兩本書中已經成形的“萬物一體”思想做了新的詮釋,既吸取了老莊的“萬物與我為一”思想和宋明道學家“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一體之仁”的思想,又更多地結合了西方的“在場”和“不在場”綜合為一的觀點。

核心意思就是,天地萬物千差萬別,但彼此又如尼采所說是“相互聯繫、相互影響、相互作用”,三個相互統稱為“相通”,而“在場的東西”又以“不在場的東西”為根源;人生在世或世界文明,大體都經歷了“前主客關係的天人合一-主客體關係-後主客關係的天人合一”三個階段,為了區別中國傳統的舊的“萬物一體”觀,我主張稱之為“萬有相通的哲學”。由於孫月才和陳環澤兩位學者都對我的觀點提出了“隻講個人精神境界”的評價,所以,我反思後進一步探索,又寫了《境界與文化》和《中西文化與自我》兩書。

對“隻講個人精神境界”的評價進行反思後,

張世英創作《境界與文化》與《中西文化與自我》

《哲學導論》這本書,我是把哲學的根本問題概括為人生在世的“在世結構”的問題來展開,分為本體論與認識論、審美觀、倫理觀、歷史觀和中西哲學史的發展,前三章分別聚焦在真善美,“萬有相通”的思想貫穿全書。課給大學生上,旁聽的人很多,後來系裡發了個文檔給我,集納了學生的評價:“敬業勤勉,學識淵博,風趣幽默,條理清楚,發人思考,和藹可親”。

2015年,“思勉原創獎”獲獎會上,我發言時強調,中華文化要發揮原創性,就應保持“天人合一”的整體性、高遠性的優秀基礎上,有分析地吸取“主客二分”式中自我的“主體性”。

我看世界哲學大會和中國哲學

文匯:謝謝您,不斷突破學科,突破自我,突破中西。我們在英國劍橋國際傳記中心收入的《國際知識分子名人錄》第9版,《頭五百》名人錄第2版等國際權威書籍裡都能看到有您的專頁,我想這是名副其實的,也是中國人的驕傲。我們再轉到第三個大話題,關於第24屆世界哲學大會,去年啟動儀式上,您做了主題發言。我想請您分享一下哲學和當今世界的關係?

劍橋國際傳記中心收入的《頭五百》名人錄(第2版)中張世英的專頁

哲學對人和世界的看法分兩種:天人合一和主客二分

張世英:我反覆在想,你這個問題是什麽意思。這要從何謂哲學定義說起,會有很多種。我的定義是哲學是關於人生的精神境界的學問。

從人類文化的發展來看,哲學主要是在講人和世界的關係。海德格爾曾說過“人生在世”。我把人和世界的關係分為兩類,一類是主客二分,一類是天人合一。第一類,人把世界當作我使用的對象,世界是為我所服務的,人和世界彼此處於外在的關係。第二種,這裡的“天”指自然,人與世界渾然一體,完全融合,如心理學家所分析的,處於嬰兒時代,因為嬰兒並不能意識到媽媽的奶是在我之外,這種是原始的天人合一,後世有所發展。

世界哲學對主客體的認識也分了兩種三個階段,即從渾然一體的、原始的天人合一到主客二分,再到高級的天人合一。

古希臘哲學代表人類早期的哲學思想,無論是泰勒斯還是赫拉克利特,從粗略而言,都認為“萬物有靈魂”,人的靈魂也是世界的靈魂,有“物活論”的思想。中國傳統哲學,長期處於原始的天人合一階段。

西方自進入文藝複興階段以後,笛卡爾提出“我思故我在”的命題,英國的培根強調“知識就是力量”,此時人獨立於神而存在,開始主張主體對客體世界的改造,科學發展,這種思想又經過18、19世紀的康德和黑格爾的發展,尤其是黑格爾是主客二分的集大成者。但是到了現當代,尼采、海德格爾、德裡達紛紛反對主客體二分,將之稱為“人類中心主義”,尼采甚至說:“人把地球都挖完了。”當代哲學反思傳統的“自我專製主義”。哈貝馬斯提出了“主體間性”,即人和人之間要和諧。

我認為,主體間性的思想是當代應該推崇的主流,它要求彼此平等對待、和諧共生。複旦大學的孫向晨教授最近寫了一本書《面對他者》,就研究了尊重“他者”的概念。

2017年8月13日的啟動儀式上,張世英作“世界哲學在走向中西哲學互通互融的路線上大步前進”的主題報告

文匯:是否可以這樣理解,從人類歷史和中西哲學史來看,當今哲學和世界的關係,就應該要研究平等、追求和諧共生,或者說推崇高級的天人合一。

張世英:我還想補充一點。18世紀末19世紀初,社會很重經濟,覺得哲學非常玄,是不現實的學問,大家都不太感興趣。因此,黑格爾就提出,“讓仙女下凡,從寂寞的冷宮裡解放出來”。

所以,你問我哲學和當代世界的關係,我就借黑格爾“仙女”之說,當今世界也要請“哲學仙女”下凡,讓哲學現實化,同時現實的人也要懂點哲學,有點精神追求。

現當代西方哲學強調從概念世界回到生活世界,就是回歸“人”

文匯:24屆世界哲學大會的主題是“學以成人”,您怎麽理解?

張世英:我很早就聽說了這個題目。中國傳統哲學大多是圍繞“怎樣做人”研究的,缺乏自然科學中認識世界的認識論。西方傳統哲學非常重視抽象的東西。比如在柏拉圖看來,有現實的世界和概念的世界之分,現實中的方的、圓的桌子等具體實物都不是很真的。人是無法找到一個絕對方的或圓的實物,只有方的圓的概念才是最真的。

這類概念哲學一直統治著西方哲學世界,一直到黑格爾這位概念哲學之集大成者。在中國先秦哲學中,只有名家的公孫龍有過類似的思想,比如白馬非馬,就強調了概念。

在中國先秦哲學中,公孫龍提出“白馬非馬”的思想

但是我很讚成這個主題。

世界哲學中也有很多主題是講“人”。剛才講到西方哲學中主客二分法統治了很久,但到了海德格爾、德裡達、哈貝馬斯都強調“人的生活世界”,而不是隻講概念。這個主題符合當今世界的發展趨勢。從海德格爾到哈貝馬斯都講共生,表面上看是一種對天人合一的恢復,有人就說了:中國傳統文化中很早就有這種思想了。在我看來,並不是一回事。中國傳統提倡尊重自然,強調天人合一,自有高遠的境界,但是,我們必須看到,中國人沒有注重科學的底子。

中國哲學應當沿著“德先生”和“賽先生”之路繼續走下去

文匯:您1991年離休後,一直在思考中國哲學向何處去,您對中國哲學有何期待?

張世英:總體來說,我希望中國哲學沿著“五四”時期提倡的德先生和賽先生之路走下去。為什麽這麽說呢?剛才說到世界哲學到了近代沿著“主客二分”邏輯發展,而中國長期處在原始的“天人合一”“萬物一體”階段。

到了鴉片戰爭,西方文化跟著洋槍大炮一同進入中國,批判力度就加大了:魏源說:萬物一體之說“上不足以治國用,外不足以靖疆域,下不足以蘇民困”,梁啟超明確推崇西方主客二分法,引入笛卡爾和培根,研究康德等,而譚嗣同則主張“心之力”,心就是思想,強調我的思想的力量。我的看法,這些都是在宣傳西方近代以來的“主體性哲學”。

到了“五四”運動,提出德先生和賽先生,我看來就是對此前魏源、梁啟超、譚嗣同思想的一個總結,也是對西方主客二分的期待。因為,科學就是強調人的主體性要征服自然,民主就是要發揮人的主體性,反對封建專製。

張世英接受文匯報記者李念採訪

“五四”運動被稱為中國的文藝複興,很有道理。文藝複興的兩大發現是什麽?人的發現和自然的發現,前者就和德先生對應,後者就和賽先生對應。中國的步伐比起西方來晚了幾個世紀。所以我們應該加緊步伐,繼續沿著五四開創的民主與科學的路線前進。

中國哲學界的精神境界不要片面地被經濟所束縛

文匯:您始終站在人類歷史的比較中來看待問題,很有高遠境界。對中國哲學發展現狀和態勢,有何基本看法?

張世英:現在國家的發展大力推行經濟發展,一方面帶來了市場的繁榮,但同時也忽視了人的精神世界的意義。因此,我希望我們要提高“人的精神境界”。中國是個“詩的國度”。中國士大夫有學而優則仕的傳統,但又都有“身在江湖,心在魏闕”和“身在魏闕,心在江湖”的矛盾,儒家學說被官方所利用,而道家思想追求田園生活就成了平衡。所以,我提倡今天的中國哲學的精神境界不要片面地被經濟所束縛。

寄語年輕學子:不要睡在現實的“坑”裡,要腳踏實地,仰望星空

文匯:非常感謝您。您昨天那麽愛吃紅燒肉,又如此嫻熟地從手機裡接收郵件,我想起王博教授對您的評價:您健康的身體和活潑的靈魂就是哲學最好的名片。這對天下學人都是莫大的鼓勵,羅素享有九十多歲高齡,您一定會創哲學家的記錄的,您的秘訣是什麽?晚年的樂趣?

張世英:我年輕時愛聽京劇,30多歲時,就帶著女兒去王府井聽尚小雲、程硯秋等唱戲。晚年愛聽昆曲,也愛聽古典音樂,現在也愛旅遊,有時會去南方。健康的秘訣是保持樂觀。

文匯:2016年,北大設立了“張世英美學哲學學術獎勵基金”,面對全球華文學者。您想對年輕人說些什麽嗎?

2016年,張世英為陳來(左二)頒發

“張世英美學哲學學術獎勵基金”

張世英:西方哲學之父泰勒斯也是個科學家,本領超強。一天,他走路時仰望星星,不小心摔到土坑裡,被庸俗的市民大為嘲笑。黑格爾就說:“你們譏笑哲學家墜落在坑裡,但你們自己是一直睡在現實的坑裡,所以談不上墜落到坑裡。哲學家是仰望星空的人,教人高瞻遠矚。”黑格爾還說,哲學家其實也很能乾,他也會賺錢,並不脫離現實。我想告訴年輕人八個字:腳踏實地,仰望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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