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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獲》2019年第3期選讀:無愁河的浪蕩漢子

長篇連載

無愁河的浪蕩漢子(黃永玉

教員住的房子是紅磚蓋的。其實我寫這句話很多餘,所有房子包括學生食堂、教室、學生宿舍都是紅磚蓋的。

教員除徐秀桂管著女學生跟女學生住在一起之外,所有男教員都分別住在一幢長屋子裡,門對門一人一房。從東到西一條紅磚走廊,中段大空間擺一張圓桌,所有教職員在這裡吃三餐。

各人房間陳設一樣,書桌、書架、茶桌、椅子、床。床好,嚴絲合縫,手工講究,不長臭蟲。

序子來往較多的當然是二嬸的弟弟黃六洲、校長黃嘉才的弟弟管總務的黃嘉德、同班老同學徐秀桂和數學教員李清標。校長黃嘉才從集美高中畢業之後就留在校董辦公室做事,序子當時就覺得這個人太老實正經了,從來沒見他跟人嘻哈過,很可能長大後是塊當校長的料。分別幾年,他在哪裡上的大學?以後如何這樣那樣就不清楚了。這回重逢,依然還是老樣子。讓人懷疑,從來沒暢懷大笑過的人是怎麽長大的?

收到嘉禾先生的信。挨罵了。

……你照照鏡子看看自己!以為你正展開翅膀,我每天都在默數你的鵬程,沒料到你花了三四年的光陰繞了個大圈子,悄悄回到南安教起書來。你圖個什麽啊?孩子。你怎麽會認為南安是你的歸宿之處?既然如此這般,還不如回泉州我這裡。泉州有你的房子,接你的妻子在泉州過一輩子安居樂業沒出息的太平生活罷了!

你曉不曉得為什麽我捨不得你走卻硬心趕你走?你的走又讓我如何之心痛?真難以想象你居然偷偷溜回距泉州咫尺之遠的南安教起書來。

你從廣州來信說回閩南集美是為了謀一張去上海的飛機票。我沒坐過飛機,不清楚飛機票的價錢。不過我清楚飛機終究是人坐的,坐一場飛機就值得浪費大半年時間嗎?這很難讓人想象。不管怎樣,這一決定為什麽不告訴我?讓我出點力氣。我窮,我可以賣點家藏東西……我生氣了,恨不得馬上到芙蓉來批評你,甚至帶你回泉州。

我的腿最近不好,清河又不清楚上哪裡去了好久不見,只好寫信批評你……

序子回信:

先生:

真、真、真對不住,我的事惹你生氣。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一口氣地往上海那邊想。忘了這,忘了那。

我原來想在香港謀個事做,根本辦不到,不會廣東話,難插得進生活圈子,簡直是固若金湯。

去上海是我的一位詩人好友野曼出的主意。去集美也是為了向上海拱卒子的辦法。集美有我的一位管得了事的叔叔,估計找個事不難;沒想到他考慮事情嚴密,怕我是異黨在集美作亂,所以放我在嘉庚先生的女婿國專先生辦的南安國光中學。我目的只在一張飛機票,哪裡或哪裡就不放在心上。

國光中學共事的熟同學不少,很好相處。

課程簡單,環境單調,最適合讀書和刻木刻。

我這種年齡的人,花半年時間換張飛機票並不蝕本。我的腦子怎麽敢往清寒的先生那邊動?我只是非常珍貴當年跟先生在一起的日子和“我的房子”,先生的神采,先生的教誨。

先生千萬不要來南安芙蓉,我的心情跟小學生害怕家長來學校一樣,不願讓同學看到我的惶恐……

寫完致嘉禾先生的信之後,接著給媽媽、梅溪、泉州的張人希、安海刻字鋪“醒齋”的趙福祥、香港的野曼、廣州的洪隼、林沙爾都寫了信。這空間時間裡最合適寫信,寫一百封口味完全不相同的信都行。

序子吃過晚飯到李清標房裡頭聊天的次數很多。李清標來序子房裡很少。他時常主動邀請序子來房裡坐。序子於是端了把泡好鐵觀音茶的茶壺和兩個杯子到他房裡去。

清標人長得端正。他可能天天刮鬍子,看得出他那座豐隆的下巴一定蘊藏著充足的肥料,只要稍不注意,三天就會長出伽利略式的鬍子,五天就會長出托爾斯泰式的鬍子,那時候就難分得出誰是誰了。

序子欣賞他的幽默敏感,他容易莞爾,也常大笑,不過笑得太過嚴肅,陌生人不太容易看得懂。

雖說他是教數學的,文藝上卻跟序子有共同語言,兩個人所以談得來。黃六洲雖說是序子舅舅輩,卻也願意端個杯子前來湊熱鬧。還有嘉才的弟弟嘉德,高中畢業讀不起大學,暫時跟哥哥在國光做點事,很是真誠可愛,聽到孟子《離婁》裡講的“墦間乞食”的故事,他就說:“古時候人的腸胃比現在人的腸胃強壯,經得住不講衛生的東西。要是我就受不了。人那麽窮,居然還一妻一妾。”

秀桂知道大家在一起聊天,有時也拿點核桃、板栗過來助興,坐在旁邊,一起笑笑。她從小在班上就文雅規矩,倒是序子這類頑皮的男同學從來不敢欺侮她。她功課好,序子認為功課好的學生長大一定學理、化。果然,她大學畢業之後現在當的正是理化先生。序子對她,心存十分的敬意。

南安的土地發紅,內行人說這土質適宜栽蘭花。序子不懂園藝,隻記住這個要點,有機會向種蘭的人去吹。國光樹少,學校沒辦好久,顧不上栽培樹木這類事情。往國光背後翻過土坳兩三裡地方,可是一道夾著森森樹木的深藍色靜靜的大河。對岸有一座很有規模的縣立中學。體面的校舍,密林深處還看得見尖尖的屋頂倒映在水中。序子畫了一張又一張稿子,刻了好幾幅木刻,大家看了說美,有人提醒:“別讓他們看到,謀了去登在他們的校刊裡,你張序子不好做人。”

每星期一上午紀念周會在祠堂裡開,記得有一次黃嘉才校長領著念“孫總理遺囑”中間忘了詞,冷場了好幾秒鐘,當時大家都有點不好意思。事後也沒有人提起和追究。幸好!幸好!

序子對於給孩子們上美術課比較有興趣和認真。他並不以為給孩子們上美術課很簡單。初中的美術課究竟怎麽上?以前在培青中學很費了些腦子,眼前就不急了。

上一年級課的時候序子問他們,喜不喜歡美術?

一些人說不喜歡,一些人說難,一些人說不會,一些人說不清楚。

序子說:

“我比你們還小的時候,喜歡在大門外剝牆上的石灰片在地面石頭板上畫畫。我們那地方和你們這裡不同,一年四季都有各種各樣唱戲的,我就跟另外的孩子一齊畫唱戲的。地面上、牆上到處畫。”

孩子說:“我們南安也有很多唱戲的,高甲戲,大傀儡、小傀儡,過年的時候特別熱鬧。”

“畫嗎?”序子問。

“和你一樣,有時候也畫。讓大人看到會罵。”

“我們那時候的大人也會罵。我爸爸是教美術的,他不罵,隻教我們在地面上畫,別畫在牆上。我們端午節劃龍船,過年舞獅子,我小時候也畫劃龍船、舞獅子、舞龍燈。”序子說。

孩子說:“我們也劃龍船,也看過泉州舞獅子。”

“畫嗎?”

“顧著玩,沒有畫。”孩子們笑起來。

序子說:“這樣看起來,大人不是反對我們畫畫,是不許我們弄髒、弄壞了牆。”

“要做功課,沒空想別的。在學校還要賽跑、打球,顧不上畫畫了。”一個孩子說。

“那你們在家裡呢?”序子問。

“要幫爸爸管池塘,放牛、放羊……”

序子問:

“要是你們有一張大一點的紙,能不能夠把你們碰到的這些事畫出來?”

孩子就笑:

“畫得不好!”

序子說:

“就是因為畫得不好,才要個先生來教你們上美術課嘛!你們說是不是?說一說還有什麽可以畫的?”

“多了,游泳。”

“放鴨子。”

“還有,開會。”

“開會?那麽多人,你會畫嗎?你‘風姑’(吹牛)。”

“你們會畫人嗎?”序子問。

大家笑。

“問你們問題,笑什麽?”序子問。

“只有林必清會畫。”

大家笑得厲害。

“林必清會畫,為什麽笑得那麽厲害?”序子問。

“林必清,拿出來給先生看。”學生們嚷起來。

林必清嚇得趴在課桌上不敢動。

“林必清用不著怕,拿出來給我看看。”序子說。

另一個學生從林必清課桌裡頭搶出一疊畫紙交給張序子。

果然是一張張的頭像。

課堂上鴉雀無聲,孩子們一起盯住序子的表情。

學生們完全沒想到的是,序子舉起這些畫也哈哈大笑起來:

“林必清,我曉得你在畫誰。哪,哪,這是我,這是黃校長,這是李清標先生,這是國文張致理先生,這是黃六洲體育先生,這是動植物周環先生,這是歷史吳容先生,這是徐秀桂先生,這是大廚房周師傅,這是阿闊,這是阿沛(工人),這是郵局送信的。林必清你畫得好,你怕什麽?你有什麽好怕?”

林必清還在怕,聽到序子誇獎才慢慢直起身來,低著頭,不太相信眼前的真假。

序子問:

“林必清這些畫大家看了為什麽笑?”

沒有人回答。

序子說:

“畫得好,畫得像,大家看了都開心,都喜歡,為什麽林必清畫了這些畫以為自己做了錯事呢?他抓住了先生相貌的特點,以為揭發了先生不想公開的秘密,所以心裡害怕。其實你把事情弄反了。你眼睛看得準,一眼就看準了人的特點,手到擒來,畫成一張畫。將來長大有機會進美術學校,學習更深的本領,保持住這種眼光非常要緊。——好,下星期這堂課,我就和你們講進一步的道理。各人都準備一張圖畫紙。”

吃過晚飯,序子請幾個同事到屋裡看這些人像,用不著說名字,大家哈哈大笑,各人都認出了自己,捏在手上捨不得放開。只有歷史先生吳容說:“林必清這孩子其他功課也都不錯,可惜太過調皮了。”

序子把林必清的畫貼在黑板上,貼一張,笑一張,全堂同學都松動起來,不再緊張了。

序子說:

“大家注意一下,我的臉沒有這麽大,李清標先生,徐秀桂先生,這是阿沛,這是阿闊,連那個送信人的臉都沒有這麽大,張致理先生是個老人家,吳容先生是個瘦子,林必清把所有人的臉都畫成一個大圓圈,這就有點太過簡單。要是注意一下,該瘦的瘦,該胖的胖,該方的方,該長的長,該老的老,該年輕的年輕,那就一定更傳神、更像了,是不是?”

“是、是、是。”全班學生都響應起來。

“同學們都聽懂我的意思了嗎?”序子問。

“懂了!”全班答應。

“每個同學對著黑板上林必清同學的畫,再想想你們每天看到的先生們的神氣,再回憶剛才我講的要點,自己馬上畫一張試試。一,二,三,開始!”序子大聲下了個命令。

所有學生都動起手來,林必清也埋頭重新開始畫。只聽見筆在紙上沙沙行動之聲。

(這聲音至今七十三年難忘。)

交卷的時候,序子心跳得厲害。

有的人另外起稿,居然把個別的先生畫了全身。序子沒膽帶回去再作公開。

“畫畫,不是憑空想的,是對著畫的,風景呀,動物呀,植物呀!人呀!屋子裡頭屋子外頭擺著的東西,以前有學問的前輩先生給這種美術活動起了個名字:

“‘寫生’。

“學畫畫的都要從寫生開始。老畫家們也常常寫生,他們的寫生作品本身就有藝術價值。

“老畫家們一輩子寫生多了就很有經驗,編出一些口訣讓徒弟記在心裡,比如:

“‘行七,坐五,盤三半。’

“這說的是畫一個人的標準高度,走路和站立的時候有七個頭那麽高。

“坐在椅子上有五個頭那麽高。

“盤腿坐在地上有三個半頭那麽高。

“‘一肩挑三頭。’

“說的是一個人正面看起來,左右肩膀連自己腦袋一起,一共是三個腦袋這麽寬。

“這指的是正常狀況的大概比例。

“你如果說隔壁的劉矮子只有五個頭高,大街上的劉高子有九個頭高怎麽辦?我也不知道怎麽辦。

“動物課、植物課先生教我們的知識對我們學美術都非常有用。懂得界、門、綱、目、科、屬、種的知識,畫出的畫別人一看就清楚這位畫家有來頭。

“有的畫家的畫缺少常識都是由於忘記了自然科學,忘記了動植物先生的教導。(其實你們眼前的初中正在學它。)

“學是學過,要是進一步自己去親身研究那就更有益處,更有趣味。

【選讀完】

【插圖,撰文:黃永玉】

2019-3《收獲》

目錄

長篇小說

大地雙心/徐皓峰

長篇連載

無愁河的浪蕩漢子/黃永玉

中篇小說

青霉素/尹學芸

十光城/舊海棠

短篇小說

隔離帶/唐穎

楊廣義/雙雪濤

天台上的父親/邵麗

紫霞湖/朱輝

致江東父老

在春天哭泣/李修文

山河入夢

血之源/熊育群

明亮的星

從一封半到十四封/薑紅偉

昌耀致雷霆/昌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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