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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倫斯:愛倫·坡隻醉心於他心靈的崩潰過程

“坡向我們講他的病情,甚至想使這病變得美麗誘人。他甚至成功了。這不可避免導致虛偽,是欺騙,美國的藝術尤其如此,是欺騙的藝術。”

埃德加·愛倫·坡

[英國]D.H.勞倫斯

黑馬 譯

坡與印第安人和大自然沒什麽聯繫。對紅種印地安兄弟和他們的小木屋不屑一顧。他隻醉心於他心靈的崩潰過程。正如我們前面所說,美國的藝術活動有雙重節奏。

① 舊意識的崩潰與蛻變。

② 在這之下新意識的形成。

菲尼莫·庫柏身上同時有著兩種震動並行不悖。而坡只有一種,只有崩潰的震動。這使他更像個科學家而非藝術家。

道學家們一直弄不明白坡的那些“可怕”故事何以寫得出。這些故事之所以寫得出,是因為舊的事物應該死去,應該崩潰;舊的白人心靈要漸漸崩潰,才會產生新的東西。

人甚至要把自己剝得精光才行。這是痛苦,有時甚至是可怕的過程。

坡的命運是悲慘的。他注定要在崩潰中劇烈抽搐而停止心靈的活動,同時他命中注定要記錄下這一切。可一旦他經歷了一個人所能夠經歷的痛苦,他注定要為此遭受屈辱。這些經歷是必要的。人的靈魂必得清醒地遭受崩潰的痛苦,如果它想生存下來的話。

可是坡與其說是個藝術家倒不如說是位科學家。他像科學家在坩堝中溶解鹽一樣把自己化為灰燼。這幾乎是在對靈魂和意識進行化學分析。在真正的藝術中總顫動著創造與毀滅的雙重節奏。

為此,坡把他的作品稱之為“故事”。這些故事組成了一連串的因果關係。可他最優秀的作品並非故事。它們比故事的內涵要深遠得多。這些是人類靈魂在分裂中痛苦掙扎著的可怕故事。

另外,這也是些“愛情”小說。

《莉蓋婭》和《厄舍古屋的倒塌》的確是愛情小說。愛是神秘的生命吸引,它把一切連得愈來愈緊,直至連在一起。因此,性是愛的真正關鍵。在性中,男女的兩套血液系統集中交匯,它們之間本來只有一層薄翳,一旦這層薄翳破裂,其結果就是死亡。你看,什麽東西都有個限度。愛也有個限度。

所有的有機生命都有一個主導規律,那就是每個有機體都是內在孤獨、我行我素的。其孤獨一旦被破壞,混淆和混亂一旦產生,死亡即開始。從人到變形蟲,對每個個體的有機體來說情形都是如此。可這些有機生命又有另一個規律,那就是每一個有機體只有與其他東西相接觸、與其他生命兼容並蓄才能生存——這意味著吸收新的非物質的震顫。每個個體有機體通過與其他有機體親密接觸——達到某種程度——獲得新生。

人亦如此。他呼吸空氣,吞下食物和水。其實際意義要比這重大得多:他獲得了別人的生命,他與他們發生了接觸並且也把生命給予了別人。這種接觸隨著親密程度的增長而愈來愈頻密。當這種接觸成為全方位時,我們稱之為愛。人本是靠食物活著的,可進食過多也會因此而死。人因為有愛才能活,可愛得過分也會因愛而死。

愛有兩種:神聖的和世俗的,精神的和肉欲的。在後者中,男人和女人的血液系統高漲起來相交匯,幾乎混溶一起。幾乎,但並非完全。他們的兩股血浪之間總有那麽一層可以想象的屏障,那種未知的顫動與力量可以透過它傳導,但血液不可衝破它,那將意味著流血。

在精神戀中接觸是純神經方面的。相愛者雙方的神經像並連一起似的共同顫動。振動頻率可愈來愈高。可這樣太過分的話,神經也會斷裂,也會流血,從而造成某種死亡。

人的煩惱在於,他既堅持要掌握自己的命運又堅持融合。比如,發現了精神愛的狂喜後,他便堅持永遠如此下去,除了這個什麽旁的都不要,只有這才是生活。他稱之為“強化”的生活。他要自己的神經與他人的神經在極度緊張和激動的融合中震顫。從而他發現了某種幻覺的興奮,發覺自己與整個宇宙都輝煌地融為一體了。

可事實上,這輝煌的融合只是暫時的。正如生命的首要規律所揭示的那樣,每個有機體都是孤獨的,它必須回歸自身的孤獨狀態中。

可是,人經歷了那稱之為愛的光輝的融合,他喜歡這個,這東西給了他最大的快感。他需要這個,什麽時候都要。他需要它,一定要得到它不可。他並不想回歸到自身的孤獨中。如果要回歸,那也如同一頭四處覓食的野獸,不過是回窩裡來歇歇腳,還準備再出去。

說到這裡,讓我們來談談埃德加·愛倫·坡吧。他為《莉蓋婭》所選擇的箴言為我們提供了認識他的線索,這段話出自那位神秘的約瑟夫·格蘭威爾。[1]

“意志永不死。有誰知道意志的神秘和力量?上帝不過是決意滲透一切的一個巨大意志。人,只要他的薄弱意志不倒,他就既不會服從天使也不會全然服從死亡。”

這是一個意義深遠的格言,也是致命的箴言。因為,如果上帝是一個巨大的意志,那麽宇宙不過是一個工具罷了。

我不知道上帝是什麽樣的。可能他並非只是一個意志。這未免太簡單、太有人類學的味道。人是需要意志的,只需要他的意志,但他沒有必要說是上帝就是這同一個意志,是個無窮盡的意志。

在我看來,可能有一個上帝,但他既沒有名字,也無法讓人認知。

在我看來,也可以說有許多上帝在我體內進進出出。我必須說他們有許多個意志。可現在要說的是坡的問題。

坡經歷過極端精神戀的狂喜。他需要的不是別的什麽,僅僅是這種狂喜。他要的是那種巨大的滿足,那種流溢、交融之感和生命的強化。他經歷了這種滿足。他認為無論如何,這種精神和神經的愛所帶來的狂喜是生活中最偉大的事,是生活本身。他曾親身相試,深知這就是生活本身。所以他渴望這個,一定要得到它。為此他決心與自然界的一切局限性作鬥爭。

愛倫·坡,美國作家,1809-1849。

這是一個勇敢的人,他勇於按照自己的信仰和經驗行動。可他同時又是一個自高自大的蠢人。

坡一定要獲得那種狂喜和興奮,付出多大的代價都在所不惜。他像今日典型的美國婦女一樣瘋狂地追求著這一樣東西:興奮、流溢和狂喜。坡試圖酗酒,而且弄得到的毒品都試過。[2]他還“試”過他所能“試”的人。

他最大的企圖和成功是在他妻子身上獲得的。他妻子本是他的表妹,一個聲如歌唱的女人。[3]他與她一道經歷了最洶湧的流溢、最強烈的興奮和最炫目的狂喜。這是最緊張的神經交融,愈來愈緊張,終於導致姑娘血流如注。這就是愛,如果你稱之為愛的話。

愛可以是極淫穢的東西。是愛造成了今日的神經病。愛是肺結核的根源。

在精神的交融中振動最劇烈的是胸腔、喉部和後腦的交感神經結[4]。這種振蕩如果太劇烈,胸腔的交感組織——肺、喉或小腦的交感組織就會變弱,從而給結核提供了成熟的病灶。

坡使這種振蕩超過了人所能忍受的限度。作為他的表妹,她更容易與他產生共鳴。

《莉蓋婭》是他的主要作品。莉蓋婭!一個苦心炮製的名字。對他來說,他的妻子不是露茜,她是莉蓋婭。毫無疑問,她甚至喜歡這個名字。《莉蓋婭》是坡的愛情小說,而它愈是古怪愈能說明這個故事寫的就是坡自己。這是一個超越一切的愛的故事。兩個戀人意志的爭鬥達到了極端。愛是意志的戰爭。兩個戀人誰會首先毀掉另一個呢?哪個能堅持得持久?莉蓋婭還是個舊式女人。她的意志終究是要屈服對方。她要屈服丈夫那魔鬼般的思想,甚至要向死亡低頭。

“她高高的個子,很苗條,後來甚至變得很憔悴了。我無法描述她舉止的高雅與嫻靜,舉手投足的輕盈與纖巧……她走進我關著門的書房時從來都不驚動我,除非她那如歌的甜美聲音和放在我肩上的那雙玉手才能讓我意識到她的到來。”

人們一直在讚美坡的風格,可我覺得那是一種虛華。“她那雙玉手”和“舉手投足的輕盈與纖巧”聽起來像椅子上的彈簧和壁爐台,而不是人。在他眼裡她從來都不是個人。她只是一件工具,他從她那裡獲得極端的感覺。正如有人指出的那樣,她是他的“快感工具”。[5]

坡的風格具有某種機械呆板的特徵,這正如他的詩的節奏比較呆板一樣。他從不用生命的觀點觀察事物,他幾乎總是用物質的觀點看事物,眼裡都是珠寶或大理石什麽的,在《厄舍古屋的倒塌》和《莉蓋婭》中可見珍珠和紅寶石流光溢彩的描述。他還用力量和科學的觀點看問題。他的節奏十分呆板。這就是他的“風格”。

他要對莉蓋婭所做的就是分析她,直到他了解了她全部的組成部分,直到他從理智上全部弄懂了她。她是某種奇特的化學鹽,他必須用他頭腦這根試管徹底地分析她,一旦分析完畢,這場喜劇就結束了!

可她是分析不透的。有什麽東西他無法得到。描述她的眼睛時,他這樣寫道:“它比我們一般人的眼睛要大得多。”似乎誰都願意有一對比他人“大得多”的眼睛。“它們甚至比諾亞哈德峽谷中瞪羚的眼睛還要圓。”——這是一種奉承。“眼珠黑亮黑亮的,眼睫毛細長而黑。”讓人想起鞭子。[6]“眉毛不夠規則,但顏色也極黑。眼睛的這種獨特是天生的,這容顏美豔奪目。”——這話聽起來真像一位解剖家在解剖一隻貓。

“啊,語言無用!我們的語言不過是聲音,它掩蓋了我們對於精神境界的無知。莉蓋婭眼神!我是如何久久地為它凝神苦思!在整個仲夏夜,我一直苦苦地要解開它的謎!它是怎麽回事?這深藏在我愛人眸子後面那比德謨克利特之井更為深遠的東西!它是什麽?我充滿激情要去發現……”

由此我們可以輕易地明白人是如何殺死他的愛物的。要弄懂一件活生生的事物就等於殺死了它。要十分了解一件事你就得殺死它。為此,我們說那渴望著的意識——精神是一頭吸血鬼。一個人與另一個人打交道,非得十分了解對方不可。了解她或他。可是,要了解任何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就等於從他(她)那裡吸吮生命。對於所愛的女人尤其如此。全部神聖的直覺告訴我們,應該讓她保持陌生,你隻應該在冥冥中通過血液感知你的女人。試圖理智地了解她就是試圖戕害她,啊,女人,請注意,那些男人要弄明白你到底是怎麽回事。啊,男人,請注意,女人更要弄明白你到底是怎麽回事。這種了解是吸血魔王的誘惑。男人的確十分渴望用理智控制生命與個性的秘密。這有點像分析細胞質,只有死的細胞質才會供你分析,分析它的成分。這是一個死亡的過程。對物質、力量和功能世界的了解與生命是毫無關係的。

可坡想要了解——了解莉蓋婭眼睛中的奇特現象。她很可能已告訴過他,讓他如此探索、吸血鬼般地吸吮是多麽可怕。可她又想被吸吮。她願意被他的意識吸吮、願意被他了解。為此她也付出了代價。如今願意被吸吮、被了解的一般是男人。埃德加·愛倫·坡苦苦地百般探索。他時常似乎達到了極限。可還未等他越過知識的極限她已越過了死亡的界限。事情總是這樣。於是他決意認為,了解那“奇特現象”的線索在於意志的神秘。“意志不死……”

《勞倫斯論美國名著》,上海三聯書店2013年版。

莉蓋婭有一個“堅強的意志”……“思維行為或語言呈現出緊湊感,這很可能是那堅強意志的結果或標誌”。“在我們長久的交往中它並未顯出其存在的明顯跡象。”

我想,她那樣久地服從於他,這本身足以算得上跡象了。

“我認識的女人中,表面上十分文靜的莉蓋婭其實最容易為激情所俘獲。對於這種激情我只能通過那雙神奇的大眼睛進行估量,那雙愉快的眼睛令我驚喜。她那十分低沉的聲音透出幾乎富有魔力的旋律,抑揚頓挫清晰流暢;她習慣口吐豪言,言談中都透著一種狂放的力度(與她說話的姿態相比,這力度似乎是加倍的。)”

可憐的坡,他找的戀人與他原是一路人。她也在拚命追求更玄妙的感覺。追求到發瘋以至於死亡的境地。真是“激情十足的禿鷲”!

既然他已意識到那線索就在她堅強的意志中,他就應該明白這種愛、追求和了解的進程是意志的鬥爭。莉蓋婭的確依從偉大的傳統和婦人之道,堅持服從與接受。她是一個被動體,任人分析與探索直至死亡。可她那巨大的女人意志也會時有反抗。“激情十足的禿鷲!”她仍渴望他進一步的探索,直至無窮。可是,她這“激情十足的禿鷲”還得與自己作鬥爭才行。

莉蓋婭要繼續這種追尋、愛、感覺,繼續探索和了解直至走到盡頭。可是沒有盡頭。只有死亡,是一種終止。男人女人都得上這一當。男人為尋求最終的知識總會以被出賣而告結束。

“她愛我,對此我深信不移。我極容易地察覺到,以她那樣的胸懷,愛絕不會是一般的激情所致。但只有在死亡中我才深深地感受到她的情有多麽重。她一連數小時抓緊我的手,向我傾訴衷腸,她那激情的獻身精神使她把我當成偶像崇拜著。”

(啊,這沒完沒了的情話是多麽不潔!)

“我何以配得上享有她的袒露胸懷?(換個人會感到是被詛咒。)我何以受得了我愛人的離去?那才是對我的詛咒,我不想誇大這一點。我只能說,莉蓋婭對愛的獻身是一般女性所不能企及的。儘管我是那麽微不足道,但我還是終於意識到了她那狂熱的渴求。可是,那生命卻飛速地流逝了。那對生命的狂熱渴求——僅僅是生命——是我無力描述、無法表達的。”

夠了,這些無論如何也夠了。

“無者有了也要被剝奪。”[7]

“佔有生命的人仍被賜予生命,沒有生命的人有了生命也會被剝奪。”

或許,她就是其中之一。

這些理智的鳥——如坡和他的莉蓋婭,否認他們身上的生命本身;他們想把這生命全變成空談,變成要了解的東西。於是,那不可知的生命離他們而去了。可是可憐的莉蓋婭又能怎樣呢?這是她的命。一個世紀接一個世紀的精神,多年來美國對聖靈的反叛決定了她的命運。她在她仍想做什麽事的時候死了。她死了。他要掌握的線索也隨她而去了。

泡影!泡影!

難怪她死前用盡最後一口氣仰天長嘯。在她彌留之際,她向丈夫口授了一首詩。這些詩句極端虛偽、誇張。不過如果你為莉蓋婭設身處地想想,你就會覺得這詩十分真實可信。

熄滅了,全部的光芒,全熄滅了!

一塊屍布暴風雨般

落下,遮住

顫抖的軀體。

蒼白憔悴的天使們撩開屍布

飛入雲端,宣告

一場悲劇的完結,主人公

是勝利的可憐蟲。

這是美國化的威廉·布萊克式的詩。布萊克也是這類魔鬼般下流的“了解者”。

“‘啊,天啊!’當我寫完這些詩行時,莉蓋婭痙攣般地跳起,展開雙臂大叫著。‘啊,上帝!神明之父!難道事情就是這樣不可改變嗎?難道這位征服者一次也不被別人征服嗎?難道我們不是你的一分子嗎?誰,誰知道意志的神秘及其力量?人,只要他的薄弱意志不倒,他就既不會服從天使也不會全然服從死亡。”

莉蓋婭就這樣死了,至少是部分地向死亡屈服了。這也有點過分了。至於她對上帝發出的呼喚,上帝不是說過,那些與聖靈作對的人不會得到寬恕嗎?[8]

那神靈就在我們心中。它激勵我們變得真實,令欲望不要太盛,讓我們不聽信花招和誇誇其談。特別是,它讓我們嚴防過分自私利己,嚴防過分自以為是。它還告訴我們隨內在的精神改變自己,它讓我們該放手時就放手,該嘲弄自己就嘲弄,因為當我們死認真的時候我們總會顯得有點可笑。聖靈告誡我們不必死認真,應隨時嘲弄自己、嘲弄一切。尤其應該嘲弄自己的所謂崇高。任何事物都有其可笑之時——一切。

可是坡和莉蓋婭卻笑不出來。他們認真得發狂。他們發狂地推動意識的震顫和意識的交匯。他們這是在與聖靈作對,本來聖靈是告誡我們該笑就笑,該忘就忘,讓我們知道自己的局限性。他們不這樣,因此他們得不到寬恕。莉蓋婭用不著抱怨上帝。因為她的一切都歸咎於她的意志、她的“巨大意志”,她拚命追求更多的意識,拚命要了解。

莉蓋婭死後,她丈夫去了英國,很庸俗地買下或租下了一座陰鬱巨大的舊教堂,修葺一番,修飾出一種神秘、戲劇性的異域情調來。一切都不公開、不真實。他的意志是“戲劇性”的。對感官刺激的追求趣味也不高雅。然後他娶了特利門納碧眼金發的羅文娜·特利溫寧女士。她是一位薩克遜和康沃爾混血的大家閨秀。可憐的坡!

“就是在這樣的大廈中,這樣的新房中,我和這個特利門納女人度過了我們俗世的蜜月,無憂無慮。我妻子對我的陰鬱脾氣很怕,於是她躲避我,不怎麽親近我,我情不自禁感到一種快意。我恨她,我所心懷的不是一個人的仇恨而是一個魔鬼的仇恨。我的記憶開始向回流淌(好悔啊),流向莉蓋婭,可愛的,那秋日,那美,那墳墓中的。我沉浸在對她純潔的回憶中……”

這就是有意識的吸血鬼欲望。

婚後第二個月,羅文娜夫人病了。是莉蓋婭的陰影在籠罩著她。是莉蓋婭的鬼魂在羅文娜的杯子裡下了毒。是莉蓋婭的魂附著在丈夫的魂上,緩慢地毀滅著羅文娜。兩個吸血鬼,一個亡婦,一個是未亡夫。莉蓋婭並未全然死去,她那頑固但受挫的意志回來報復。她無法在生活中自行其是,於是她要在生活中尋找替死鬼,丈夫因為在莉蓋婭那裡受挫,無法徹底了解她,於是他把羅文娜當作唯一的活靶子來施行報復。最終莉蓋婭借她和丈夫毀了的羅文娜的屍還了魂。她起死回生了。她依然念念不忘她的意志,她依舊要與丈夫一起擁有更多的愛、了解和最終的滿足——事實上這滿足她從未得到過。

愛倫·坡藝術畫像,包含他小說《烏鴉》《黑貓》等元素。

的確,正如威廉·詹姆士和柯南道爾等人所言[9],人死後靈魂依舊存留於世,它靠的是其自身的意志。一般來說,這受挫的意志惡毒地堅持著依舊對生活施行報復。這即是所謂亡靈,吸血鬼。

這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講的是人的意志、愛的意志、理性的意志、與死亡相鬥爭的意志。它為人的知識而驕傲。在美國的空中,遊蕩著太多可怕的精靈。

《伊琳諾拉》這篇怪誕的小說所展示的是一位男子娶了媳婦,和他溫柔的新娘度過的銷魂時光。他、表妹及表妹的母親住在與世隔絕的“五彩芳草”峽谷中,這峽谷喚起人的各種感覺,每樣東西都泛著一層神光。他們低頭在“靜謐”河中看著自己的倒影,從中發現了愛神——全是他們的臆想。這是對內省生活的描述,那愛是他們自以為是的愛。那裡的樹像在對太陽祈禱的蛇。這些樹體現出某種費勒斯即英文phallus的意淫激情。一切都進入主觀意識中:蛇在崇拜太陽。本該帶來黑暗與忘卻的愛的擁抱對這些戀人來說卻成了白日裡的事,讓他們更多思、多念,胡思亂想。白日裡的做愛及談情說愛是可惡的事。

《勃蘭尼斯》中,那男人進到他愛人的墓穴中,把她的三十二顆白牙拔出裝在一個盒子中帶了出來,這真令人惡心,讓人看不起。牙是食咬和抵抗工具,時常是對立的象徵,這小小的、粉碎與破壞的工具。從而這牙齒成為神秘的龍牙。為此這男人無論如何要獲得情婦的這些必不可少的東西。“每顆牙都是個意念。”他說。這是他鏤骨銘心的恨。

與這一組故事相關的另一篇了不起的小說是《厄舍古屋的倒塌》。這裡的愛情發生在兄妹之間。一旦人的自我崩潰、認知他人的神秘消失,與愛人認同的願望就變成了一種欲。正是這種認同和徹底融合的願望成為亂倫的基礎。在精神分析學中,幾乎所有心理問題都可回溯到亂倫問題上。當然並不盡然。亂倫不過是人們借以獲得最緊張的神經震顫所帶來的快感的一種形式,它不受任何阻抗。在一家人之間,自然的精神震顫幾乎是同步的。可是,與陌生人之間,它就會受到阻抗,亂倫就是快感的獲得與對阻抗的逃避。

全部罪惡的根源在於我們都渴望這種精神快感、這種流溢、這種明顯的生命的興奮、這種認知和這個“五彩芳草谷”,甚至是五光十色的草與光,從中獲得狂喜。我們希望毫無阻抗地獲得這些。我們要不斷地得到,這就是我們心中全部的罪惡之根。我們應該祈求阻抗,嘗嘗阻抗的苦頭才行。我們應該決定最終放棄渴望。《厄舍古屋的倒塌》的墓志銘是法國詩人貝朗瑞的兩行詩:

他的心似一把高懸的詩琴

觸動它,淙淙的樂音流溢。

我們看到了坡所寫下的過分俗氣的暢想。

“我牽馬來到懸崖邊,崖下屋旁湖水清澈恬靜。可我低頭俯視水面時卻不禁一陣驚恐,我看到了水中的倒影:灰沙草、鬼魂樣的樹乾和空洞洞眼睛一樣的屋窗。”

厄舍古屋作為住房和家是太古舊了。屋外長滿青苔,從房簷一直鋪到牆根。哥特式的拱門,隱秘的台階,陰鬱的掛毯,烏木地板,奇形怪狀的古式家具,暗紅色的光線透過窗格照射進來。最主要的是,屋裡有一種“嚴峻、深幽、無法改變的陰鬱氣氛”。

屋裡的兩位居民——羅德裡克·厄舍和麥德琳娜·厄舍是一個古老、滅絕中的種族裡最後兩個人。羅德裡克長著一雙莉蓋婭那樣迷人的大眼睛和略微拱起的鼻子,這是典型的希伯萊相貌。他患上了這個家族的通病——神經質。他的神經太緊張了,劇烈的精神震動波及冥冥的以太。[10]他失去了自我和活生生的靈魂,變成了傳導外界影響的工具。他的神經的確像風神的豎琴在顫動。他活著,“與某種陰鬱的幻覺——恐懼鬥爭著”,因為他是一具還魂屍體。

問題是,一旦人的自我中心崩潰了,那變成工具的意識能有幾許表達?當一個人失去了自我,像視窗的一隻琴一樣被人彈奏,他能夠進行多少自我表現?人的血液只要流動,它對身外的物質世界就自有其同情和反響,但這是看不見的。我們知道我們的神經總是衝著看不見的存在和力量傳導自己的顫動。羅德裡克·厄舍就是在物質存在邊緣上顫抖著。

正是這種機械的思維給予了他“創作即興曲的熱情與熟練”。它賦予坡非凡的韻律才能。由於缺少真正的生命中心與生命衝動,他才對聲音效果異常敏感,當然他對這種音樂之間的聯繫和韻律間的聯繫的敏感是機械性的,不是扎根於激情之中。因此,這是次要的、浮華的。於是我們有了羅德裡克·厄捨的詩《鬼魂纏繞的地方》。這首詩節奏快但韻律枯燥,用詞庸俗。這詩的進程是夢幻曲似的,闋與闋之間的連接顯得呆滯、突兀、毫無情感可言。

厄舍以為,所有植物性的東西都有感知。不錯,一切物質都會有這樣或那樣形式的感知,甚至無機物也莫不如此。它們微妙、複雜的緊張顫動使得它們對外界的影響很敏感,同時也對外界目標施其影響。坡所懂得的正是這種顫動或無機意識——這是一種沉睡意識。為此,小說中的羅德裡克·厄舍深信,整個環境,房子的石頭,綠苔,湖中之水,水中的倒映景物與這個家交織成一體,濃縮為一種氛圍——一種只有厄舍家人才能生存其中的氛圍。正是這種氛圍決定了這個家的命運。

可只要靈魂活著,它就是命運的主人而不是被人決定命運。活生生的人的靈魂微妙地孕育了石頭、房屋、山巒和大陸,賦予它們以形狀。可人一旦失去了自己完整的自我就會成為石頭的奴仆。

在人世間,與羅德裡克唯一有關的是他的妹妹麥德琳娜。她也患有某種神秘的紊亂症——倔強症。這兄妹二人熱戀著。他們是雙胞胎,看上去沒什麽兩樣。是同樣專注的愛——神經的同步震顫造成了極度的興奮與思慮,從而使他們雙雙緩緩崩潰死去。那位極其纖敏的羅德裡克與妹妹麥德琳娜在精神上毫無阻抗地共振,一點點地緩緩蠶食她,如同一個吸血鬼一樣懷著無上的愛吸食她的生命。而她又自願讓他吸吮。

愛倫·坡《烏鴉》插圖

麥德琳娜死後被哥哥運到深深的地窖中。可她並沒有全然死去。哥哥感到一種難言的恐怖與悔恨,幾乎是發瘋地打著轉兒。八天以後他們被一種金屬斷裂的聲音突然驚起,隨後是一陣清晰、空曠的金屬震顫,顯然那聲音是被壓抑住了。羅德裡克·厄舍開始譫妄般地表白自己:“我們把她活活地放進了墳墓中!我說過我太敏感。我告訴你吧,我聽到了她在棺材中輕輕的動靜,我聽到這聲音已有好多天了,可是我不敢——不敢說出來。”

這又是那個“人誅之所愛”的老主題。他了解他的愛人並因此殺了她。他知道她像莉蓋婭一樣不情願地含冤而死。於是她又還魂來尋他。

“儘管有幾道門,可厄舍家的麥德琳娜小姐還是出現了,她那高雅的身段裹在雲霧中。她的白袍子上有血跡,由此可見她那羸弱的身軀是如何苦苦抗爭的。她先是在門坎上顫栗不穩地晃動,隨後一陣低吟,重重地倒在哥哥身上,竭盡死力把他摔死在地,他成了恐怖的犧牲品。他早就料到會是這樣。”

這描寫很吸引人,很有點戲劇性,真的。對戀人來說,在最後一刻其心理的確如此,他們不能分離,不能孤獨地傾聽聖靈的聲音。我們全靠聖靈才能活。下個世紀是聖靈的時光。聖靈就在每個人心中說話:永遠是個聖靈。對於大千世界來說並不見什麽明示,但每個孤獨的人卻在傾聽自己心中聖靈的聲音。

厄舍家的兄妹背叛了自己心中的聖靈。他們要愛,愛,毫無節製地愛。他們要愛,要交融為一體。他們相互牽扯著,只能走向死亡,因為聖靈說你們不能成為一個生命體,每個人都應我行我素,有所節製。

優秀的故事都帶有這同一個重負。恨與愛同樣過度、煎熬人、秘不可宣、微妙難解。坡筆下的這些“地窖”之事是潛意識的象徵。表面上,一切都簡單易懂,可在深層中,竟是這種活埋人的極端行為。《阿芒蒂拉多的桶》中的弗吐納托像厄舍家的麥德琳娜女士一樣被活埋,不同的是前者是因為恨被埋,後者是因為愛被活埋。恨的欲望亦會消耗並控制被恨者的靈魂,正如同愛欲是控制被愛者或讓被愛者控制一樣。但在兩種情況下,雙方的靈魂都會消解,雙方都會在越雷池的過程中失卻自我。

蒙特利索要徹底吞噬弗吐納托的靈魂。完整殺害他是沒什麽必要的。如果一個人完整地死了,他的靈魂仍是完好無損的,可以自由自在地重歸某個所愛的人心中自行活動起來。蒙特利索把他的敵人活埋於地窖,為的是捕捉他的靈魂,從而就可以佔有他的生命。或許這可以辦得到。或許這位壯士因此而突破了自身的界限,化為虛無或變得永恆,成為一個魔王。

對過度恨適用的對於過度愛也適用。那句箴言所謂“侵害我者無不受罰”亦可說成是“愛我者無不受罰”。

在《威廉·威爾森》中,我們看到一個人試圖殺害自己的靈魂,描寫很細致。機械的威廉·威爾森成功地殺死了活生生的威廉·威爾森。那欲望的自我仍繼續存在,漸漸沒入廣漠的永恆。

《陳屍所街上的謀殺案》和《金甲蟲》是兩個極呆板的故事,作者的興趣在於從一系列細微的因果關係中尋出什麽答案來。這興趣是科學的而不是藝術的,旨在研究心理反應。

對凶殺題材的著迷本身就令人不解。凶殺不僅僅意味著殺人。凶殺是一種欲望,它要奪取生命核心,殺死它。於是,有人經常偷偷地肢解屍體,為的是取得被害者的生命核心並擁有它。這兩個人都為凶殺的藝術所著迷,儘管方式不同——就如同德·昆西此時勞倫斯可能想到了德·昆西的文章《謀殺被看作是一種藝術》。和坡,生活方式儘管截然不同,可本質上並無多大差別。在他們身上都可以尋出愛的極端與恨的極端,他們要麽被對方靈魂中神秘的暴力所攫取,或者自我中的靈魂掙扎著屈服。這是缺少男子漢氣質的表現,孤獨而有限度。

審訊和刑罰與凶殺相似,是同樣的欲望。這是一場審訊者和被審訊者之間的鬥爭,鬥爭的焦點是審訊者是否會得到生命的核心並刺破它,刺破靈魂的核心。人的罪惡意志試圖這樣做。人的勇敢靈魂拒絕自己的生命核心被刺破。這不免令人感到奇怪,可是的確如此。正如受挫的意志會在人死後以惡魔的形式堅持不死,勇敢的精靈也會保留生命的核心與真理,哪怕歷盡折磨和死亡。如今的社會是惡魔。它會以某種微妙的方式毀滅人之生活的核心,什麽方式都可能。但是,只要人傾聽自己心中聖靈的聲音他仍能堅持不退卻。可是社會是惡魔,惡魔,愛也是惡魔。惡滋生惡,愈來愈多。

神秘一直這樣持續。拉·布呂耶爾[11]說,我們人類所有的不幸都源自不能孤獨。只要人活著,他就會注定屈從於愛的渴求或燃燒的仇恨,恨不過是愛的另一面。可人注定要做的不僅如此。如果我們活著不是為了吃,那麽我們也不是為愛才活著的。我們活著是為了獨善其身,為了傾聽聖靈之聲。他就在我們心中,他是諸多個神,他們來來去去,你說東他說西,而我們要服從的是最神聖時刻的聖靈,我們心中的諸多神匯成了聖靈。

可是坡隻懂得愛。這是劇烈的神經震顫,是高度的思慮。毒品,女人,自我毀滅,五彩繽紛的狂喜統統來自高度的思慮和愛。他心中的人的靈魂早已靠邊站了。但它沒有迷失。他清清楚楚地告訴我們這靈魂如何如何,告訴我們,我們應該懂這一點。

他是一個敢於闖入可怕的人類靈魂地獄的冒險家。他發出了滅亡的恐怖與警告之聲。他注定要滅亡。他為愛而死,是愛害死了他(勞倫斯推斷坡死在妓院。坡的死因眾說不一,但他最可能是酗酒而死)。愛,可怕的病。

坡向我們講他的病情,甚至想使這病變得美麗誘人。他甚至成功了。這不可避免導致虛偽,是欺騙,美國的藝術尤其如此,是欺騙的藝術。

注釋:

[1]約瑟夫·格蘭威爾(Joseph Glanville,1636-1680),哲學家。但這段箴言卻是坡的杜撰。

[2]勞倫斯可能讀到過坡酗酒的描述。至於毒品和麻醉品,坡的很多短篇小說裡的主人公和敘述者都酗酒或吸食嗎啡和鴉片。所以勞倫斯推斷坡也使用毒品。

[3]愛倫·坡在二十六歲上迎娶了自己的表妹Virginia Clemm,曾描寫過她歌唱的聲音。

[4]勞倫斯可能在1917年讀到了Janes Pryse所著的有關“七個主要神經結”的著作,將此與自己的“血液意識”理論結合,發展出了自己的一套神秘物質主義世界觀,並以此對文學作品甚至社會和人性進行分析。詳見勞倫斯的兩本哲學隨筆《精神分析與無意識》和《無意識斷想》,它們構成了勞倫斯後期思想的核心,是其性愛理論的基礎,亦是其文學觀的基礎。

[5]此引語見Mademoiselle de Maupin by Théophile Gautier)。

[6]英語中“睫毛”與“鞭打”是一個詞lash。

[7]詳見《新約·馬太福音》25:29,“凡有的,還要加給他,叫他余;沒有的,連他所有的也要奪過來。”

[8]詳見《新約·馬太福音》12:31,“褻瀆聖靈的人絕不可赦免。”

[9] 威廉·詹姆士,(William James,1842-1910),美國哲學家和心理學家,對唯靈論表示出某種曖昧態度。ArthurConan Doyle(1859-1930),英國作家,創造了神探福爾摩斯的小說形象,於1891加入了通靈研究學會,堅信可以與死後的靈魂溝通。1918年出版了《新啟示錄》,1926年出版《唯靈論史》。

[10]以太曾被認為是傳導無線電波和電磁放射的媒質。這一概念在19世紀被普遍接受。但隨著相對論和場的發現,以太就成了陳舊的概念被拋棄。勞倫斯對當時最新的科學理論沒有及時的把握,也說明了新理論的普及需要較長的過渡階段。

[11]拉·布呂耶爾,(Jean de la Bruyère,1645-1696),法國作家、格言作家。

(本文出自《勞倫斯論美國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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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H.勞倫斯

D·H·勞倫斯 (1885-1930),英國詩人、小說家、散文家。20世紀英國作家,是20世紀英語文學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也是最具爭議性的作家之一,主要成就包括小說、詩歌、戲劇、散文、遊記和書信。他寫過詩,但主要寫長篇小說,共有10部,最著名的為《虹》《愛戀中的女人》和《查特萊夫人的情人》。勞倫斯的作品過多地描寫了色情,受到過猛烈的抨擊和批評。但他在作品中力求探索人的靈魂深處,並成功地運用了感人的藝術描寫,因此,從他生前直到迄今為止,他的作品一直被世界文壇所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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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稿:杜綠綠

本期編輯:張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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