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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汪廣松:虛構的真與幻

作者簡介

汪廣松

生於湖北陽新,現居寧波,大學教師、作家;作品散見於《文匯報筆會》《上海文化》《野草》等刊;著有《師爺》《市井裡的茶酒雜戲》《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創意價值》等書。

新批評

虛構的真與幻

——從“假施設”的角度來看

文/ 汪廣松

蘇軾在流放黃州期間,寫下了《前後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等膾炙人口的作品,已成為一個民族共同的文化記憶。可是,根據歷史文獻和出土文物,蘇軾筆下的“赤壁”並非真正的古戰場,三國赤壁在湖北蒲圻(現更名為赤壁市),不在黃州。

這裡就有兩個“赤壁”了。有人把蒲圻赤壁稱為“武赤壁”,黃州赤壁稱為“文赤壁”或“東坡赤壁”,前者是事實,後者屬於文學的虛構。在這裡,事實與虛構平等。我們不能根據詩賦來否定歷史,也不能以事實來否定文學作品的價值,尤其是蘇軾的赤壁詩賦,“文武赤壁”正是這種觀念的體現。

亞裡士多德在《詩學》裡說:“史詩和悲劇、喜劇和酒神頌以及大部分雙管蕭樂和豎琴樂——這一切實際上是摹仿。” 羅念生對此有注釋:“亞裡士多德並不是認為史詩、悲劇、喜劇等都是摹仿,而是認為它們的創作過程是摹仿。”

為什麽要把作品本身和創作過程分開來,從而突出過程的摹仿性?按羅念生的注釋,史詩不是摹仿,創作史詩的過程才是摹仿。既然是摹仿,那就只能“似真”,並不是真。強調過程的摹仿性,是把文學作品作為一種顯現,它們與事實平等,不能因為是摹仿出來的就否定它們的“真”,即“顯現”為真。如果要否定,不能否定顯現,只能否定其創作過程。

據龔自珍《武進莊公神道碑銘》 記載,晚清經今文學家莊存與曾力排眾議,反對廢偽《古文尚書》,因為《古文尚書》雖偽,但仍然有“真言”,譬如《大禹謨》中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諸語,是理學根基,可以用之治天下,不能否定。這個道理和羅念生對“摹仿”進行區分是一致的,承認虛構出來的也是“真言”。不過莊存與有些偏激,他曾輕蔑地認為,“辨古籍真偽,為術淺且近者也。” 忽視或輕視真偽之辨、罔顧事實當然也不對,故莊存與難免“不留心學問”之斥。

不管文學作品是對現實世界的再現還是表現,文學的虛構都依於現實,所謂“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作為一種創作過程的摹仿,它不是對真實對象的顯現,而是“似顯現”。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再版跋中指出,觀念性的東西不過是在人類頭腦中變了位且變了形的物質性的東西。 為什麽會“變位”而且“變形”?因為這個過程是摹仿,是“似顯現”,它是隨著每個人的先天和後天條件呈現出來的。作為摹仿結果的文學作品,則是名言(名詞、語言)顯現。

魯迅曾說,一部《紅樓夢》,“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絳洞花主〉小引》)。那些“看見”只是“顯現”,所謂《易》、淫、纏綿、排滿、宮闈秘事,是諸如經學、道學、才子、革命家、流言家等名言的顯現,它們都依著《紅樓夢》而成為顯現。不能否定(實際上也無法否定)《易》、淫、纏綿等,它們依著《紅樓夢》卻與《紅樓夢》平等,它們也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需要否定或深入觀察的是經學、道學、才子等名言概念。

我們“看見”的世界是似顯現和名言顯現的世界,並非真實,從這個意義上講,世界是虛構的。維特根斯坦曾有一個觀察,他說:“我們的文明環境與環境中的樹木、作物一起,使我們仿佛把環境當成用玻璃紙廉價包裝的東西,從一切偉大的事物中,從上帝那裡脫離出來的東西。這是強加於我們的奇怪畫面。” 對此,我們可以這樣理解:用玻璃紙廉價包裝起來的東西,正是用名言概念顯現出來的世界,它們與偉大事物(如上帝)脫離,只是與真實脫離,或者說無法抵達真實。

虛構有被動,也有主動,被動的虛構在摹仿、反映、解釋世界,主動的虛構塑造世界。在古希臘神話中,赫拉克勒斯被宙斯賦予一項使命:消除人世間的一切不幸。為了幫助赫拉克勒斯完成使命,宙斯還賦予他一種特殊的魔力——編織言語織體的能力。 這是什麽意思?難道說編織言語織體的能力能夠消除人世間的不幸?劉小楓說,“編輯言語織體幾乎成了男人的身體”,“編織言語的世界成了男人的身體欲望。” 如果寬泛地講,這裡的“男人”如赫拉克勒斯可以隱喻為塑造世界的人,他的武器就是編織(虛構)言語,而他塑造的世界是言語的世界。

這種虛構是一種假施設, 它的顯現是“假有”,不同於似顯現的“似有”(《赤壁賦》、《紅樓夢》是“似有”)。譬如經緯線,地球上本來沒有,是“假有”,可是虛構出來之後就可以發揮定位功能,促進通信技術的發展。紅綠燈也是假施設,概念虛構之後就顯現了出來。佛經裡的許多佛、菩薩也是假施設,世上並不是真的有那些佛菩薩,他們也是“假有”,是名言概念虛構的產物,可是功能不假,可以借假修真。

每一次時代發展和進步,都有一批名言概念被淘汰,同時也必然有一批新的概念和名言被“發明”出來,或者說形成新的虛構。虛構的名言概念解釋世界,也塑造世界,世界成為一個“言語織體”。

《莊子·天下篇》雲:“《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這是以六經來奠基天下,天下之事都在六經。在這之前莊子提到七種人,其中,“不離於宗,謂之天人。不離於精,謂之神人。不離於真,謂之至人。”這三種人的名言概念最少,近乎沒有。聖人則“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於變化”,名言增多。至於君子、百官、民就更加踵事增華,概念越來越多,而且是越往下概念就越多,下一層級的概念又往往出自上一層級。

六經之後,莊子提到道家、儒家和百家,“道術為天下裂”,世界的紛紛擾擾由此形成。而“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天地沒有名言概念,是為“天地之純”,所以孔子感歎:“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論語·陽貨》)他自己是“欲無言”,還是有言(譬如《論語》),“天何言哉!”根本不談言,已離言。

每一宗學術就是一套言說系統(言語織體),不同的人就根據這些系統名言進行言說、思想和行動。“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三不朽。”(《左傳·襄公二十四年》立德、立功,都需要有具體事實,立言是虛構,但它與立德立功並列。

世界有不同的言說系統,依著言說,世界如同虛構,如在夢中。明代劇作家湯顯祖著有《牡丹亭》(又名《還魂記》)《紫釵記》《邯鄲記》《南柯記》四劇,合稱臨川四夢,四夢分別指向情、俠、道、佛。潘雨廷先生言:“俠、情為儒。”(《潘雨廷先生談話錄》一九八七年三月三日)則四夢為儒、道、釋三教言說系統的顯現,已囊括世間紛紜繁複,或者也可以說四夢為儒、道、釋三教塑造的世界,雖是虛構,但與現實社會平等不二。

有人說此夢不醒,潘雨廷先生言:“永遠不會醒。不要醒好。”此夢不醒和永遠不會醒,都好理解。傳統社會中臨川四夢一直未醒,明清之後形成的四大古典名著《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紅樓夢》也可以說是四夢的延續,可是為什麽要說“不要醒好”?或許我們可以從夢醒之後的情況來理解。

魯迅《野草》是現代文學史中的名著,其中有七篇文章以“我夢見”開頭,分別是《死火》《狗的駁詰》《失掉的好地獄》《墓碣文》《頹敗線的顫動》《立論》《死後》等。《野草》七夢的陰鬱、冷峻、悲愴,乃至絕望都令人印象深刻,完全不同於臨川四夢。臨川四夢最終都有一個歸處,或儒或道或釋,總有一款夢適合時人,而在《野草》時代,中國正在經歷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傳統儒道釋三教系統塑造的虛構世界崩潰了(魯迅正是“革命者”),舊世界只剩下枝葉、磚瓦(《野草》也使用了一些佛教名詞),而新的虛構尚在探索、建立當中,《野草》七夢描寫的正是舊言說系統崩潰後的一片廢墟。

臨川四夢算是醒了,可是夢醒之後無路可走,“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我將向黑暗裡彷徨於無地。”這種境界大概只有魯迅這樣的戰士才有力量承受並能呐喊,因此,“不要醒好”表達的是一種大慈悲心?人世間的和平還是要虛構一套或多套穩定而且強大的言說系統吧?歷史地看,這個系統仍在建立當中,它不僅僅攸關中國,而且必須攸關西方乃至全世界。

同為夢的虛構,臨川四夢有所依,《野草》七夢無所依,但魯迅是更進了一步,更加逼近真實,直面“天地不仁、聖人不仁”的狀態,令人感到冷酷、可怕,甚至不願面對。《野草》七夢的世界是相對的,它超越了相依,它的世界是由一系列相對的名言概念(尚未形成織體或系統)虛構出來的。《死火》中的死與活、冰與火、進與退;《狗的駁詰》中的官與民、主與奴;《失掉的地獄》中的天神與魔鬼、人類與鬼魂、人間與地獄;《墓碣文》裡的活人與死屍、正面與背面、熱與寒、天上與深淵;《頹敗線的顫動》一文直接寫到“眷念與決絕,愛撫與復仇,養育與殲除,祝福與咒詛……”還有《立論》裡的謊言與真實,《死後》裡的生與死、快意中的哭等等。因為相對,所以彷徨;也因為相對,所以無可執著。

以上只是第一層相對,是名言概念本身的相對,譬如夢與醒的相對。《野草》中還有一層相對。《好的故事》寫“我”靠在椅背上,“在朦朧中,看見一個好的故事,”這個故事美麗、幽雅、有趣,有很多美的人和美的事,但文章所寫並不是通常所說的故事,其實只是一種境界,是“出神”狀態中的所見,不是夢,也不是醒,可稱“非夢”。此時的相對是夢與非夢的相對,不是名言概念的相對,而是進了一步,成為境界的相對,說境界就已經開始離言,因為對境界的領受非名言概念所能表達。

非夢其實還是夢,仍然只是虛構,但構成它的名言概念很難被發現,我們只能從人身上來尋找。在《好的故事》中,我們注意到“我”進入非夢狀態時,手裡捏著一本《初學記》,驟然醒來之後,因為真愛這一篇好的故事,“趁碎影還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我拋了書,欠身伸手去取筆。”這大約是魯迅多年形成的寫作習慣在起功用。在《為了忘卻的記念》一文中,魯迅寫道:“我在悲憤中沉靜下去了,不料積習卻從沉靜中抬起頭來,寫下了以上那些字。”在《好的故事》裡,不是也有同樣的“積習”嗎?難道“積習”就是一個隱藏極深的虛構者?此時的虛構已深入人本身,而人本身就是自己在做的一個夢。

虛構如夢,亦如幻,電子遊戲最能體現這種夢幻般的特性。如果說夢是人在睡時的一個遊戲,那麽遊戲則是醒時的一個夢,區別就在於人們在夢裡很難自主,但在遊戲裡仿佛成為了主角。

《俄羅斯方塊》是一款經典遊戲,以一個極簡結構寄予了遊戲精神。簡納特·穆雷在《全息甲板上的哈姆雷特》中對它有一個觀察,頗能道出其中奧妙。他說:“一切遊戲都是‘象徵性戲劇’。在《俄羅斯方塊》中,一旦你辛辛苦苦地把一些方塊堆成整齊的形狀,它們馬上就從你面前消去了。為了成功,你必須不停息地跟隨流動。這是1990年代美國人過度辛勞的生活的完美象徵:永無止息的任務,需要我們高度集中注意,把過度擁擠的日程清掉一些,以騰出空間迎接下一波問題的襲來。”

這裡的關鍵是消融。遊戲裡有兩重消融,其一是遊戲中的方塊消融;其二是將人“過度辛勞的生活”“過度擁擠的日程”帶入遊戲,在方塊的消融中一起消融、清空,可以說是人與機器的相融。不管現在和未來的電子遊戲會變得怎樣複雜,但其核心還是在“消消樂”:將各種障礙、煩惱消融一點,放鬆一點,人的快樂就會多一點,這大約也是人們對電子遊戲樂此不疲的原因。

在遊戲過程中人們經驗和體會到的是一個幻化世界,如夢是無生的,如幻則是無滅,就像俄羅斯方塊不斷出現,就像遊戲不斷重啟,場景、任務不斷變換,妖怪永遠打不完。一切都是幻化,都是同一套系統規則的不同示現,這個系統規則當然是人們虛構出來的,不同的“言語織體”示現的幻化世界就不同,遊戲也各各不同。而且不同的人會選擇不同的遊戲,不由自主地沉迷在各自不同的虛構世界裡,這大約也是“積習”在起作用吧?

人也幻化成角色進入了遊戲,在虛構的世界裡“辛勞地生活”,就像演員在不同的影視劇裡飾演不同的角色、體驗不同的人生,然而角色不管怎樣多變,都是同一個人的幻化。從出生到老死,人們在一生當中也在經歷不同的幻變,少年面目與中老年的容顏都會有顯著差別,雖然都是同一個人。

兩重消融對應的是兩重生活,一種是現實,一種是虛構,電子遊戲在某種程度上實現了虛構和現實的相融。這種相融並非究竟,或者說“消消樂”並不能得到真正的樂,樂也是暫時的,而且這暫時的樂很有可能成為生活的“苦因”。不少人沉迷網遊而不能自拔,甚至走上不歸路,就是這種不究竟的極致。《俄羅斯方塊》是一個象徵,然而它能否在消融中真正實現清空?恐怕也只是一廂情願。

在電子遊戲中,真正的消融是:螢光幕上的影像融於螢光幕,這是唯一的、真實的消融。螢光幕上的影像當然融於螢光幕。影像以螢光幕為基生起,說為無生;影像消失又出現,只是幻化,說為無滅。對於螢光幕上的影像來說,螢光幕才是真實,是實相;影像是一切顯現的相,是現相,現相與實相相融譬如螢光幕上的影像融於螢光幕。沉迷網遊的人也在經驗相融,然而在遊戲中,他如同住在螢光幕裡,融入的只是影像,成為那個影像,並不是融於螢光幕,或者也可以說,同為虛幻的影像相融之後,也只是影像,並未融入真實、成為真實。

這裡可以再進一步,進入第三重相對:螢光幕與螢光幕影像的相對。如果螢光幕是一,螢光幕的影像就是多,第三重相對即是一與多的相對。 大小遊戲何其多,但它們本質上都是螢光幕的影像,根據各人不同的選擇(積習)而成為顯現,影像如夢如幻也好,積習的深淺善惡也好,都是螢光幕上的影像。認識這種相對,可以讓我們從影像的世界裡脫開身來,注意到螢光幕的存在,同時也不否定影像世界,因為在螢光幕的世界裡一切真實,這時候是連同螢光幕和螢光幕上的影像一起來看。在這種狀態裡,才可以說遊戲人生,不再沉迷於影像世界吧?

然而,要從影像世界裡抽身離開談何容易。伊莎多拉·鄧肯在其自傳《舞者之歌》的“前言”中講了一個故事,或者有益思考。一段時間她很在意人們對她舞蹈的評價,發現一位對她窮追猛打、批評中傷的柏林評論家,說她對音樂一竅不通。鄧肯就寫信請他來見一面,當面陳述她對音樂的理解。評論家來了,鄧肯滔滔不絕地講了從音樂靈感而來的舞姿理論,一連講了一個半小時。然後,她發現,“他看起來十分茫然無神且無動於衷,但最讓我哭笑不得的卻是:他居然從口袋裡亮出一個助聽器,並告訴我,他有嚴重的重聽,甚至即使帶著助聽器,還坐在劇院正前廳的第一排座位上,也只能勉強聽到交響樂的演奏!” 伊莎多拉?鄧肯說:“我居然曾為了這個男人對我的觀點,在夜裡輾轉難眠!”

柏林評價家的觀點顯然是虛構,是影像;伊莎多拉·鄧肯在意這些影像,是在趨同於影像,待到她將評論家請來現身,已經從影像世界裡脫身,相當於見到“真實”。雖然這個“真實”之後還有真實,但這個“見”卻接近真實:連同評論和評價家一起來見,相當於將螢光幕的影像和螢光幕一起來見。只有見到真實才會有真正的安心與快樂。

伊莎多拉·鄧肯接下來說道:“若真要以文字表達一個人的切身經歷,就會發現這些事變得虛無縹緲,難以捉摸。回憶不如夢境明晰。的確,我的很多夢境似乎比真實的回憶生動得多。人生就是南柯一夢,這樣也是妥帖的,要不然有誰能熬過其中的苦難呢?” 這裡“妥帖”的意思,也是“不要醒好”的另一個表達吧?作為一個藝術家,舞台上的“幻化大師”,伊莎多拉·鄧肯是一個接近真實的人,為了尋求一個純“真”的舞姿,她曾付出漫長歲月。然而,越是接近真實,人生就越是如夢,舞姿就越是變幻莫測。

在這裡,舞台也相當於螢光幕了。我們仿佛看到有一個更大的舞台,在這上面我們都是自己虛構出來的影像,也活在影像的世界裡,人生也譬如一場遊戲一場夢,自飲自醉,何時能醒?

刊於《青年作家》2019年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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