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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禁要問:這些怪物在科學的地圖周圍在做什麽呢?

包慧怡,中世紀文學研究者,複旦大學英文系講師。

繪製地圖的過程,其實是重新思考和認識我們在這個無限和無序的世界中,到底身在何處,我們到底是誰,是這樣一種反思的過程。我希望有更多人可以參與進來,享受這個過程。

世界之布:解密中世紀地圖

一席的朋友大家好,我叫包慧怡,是一名作家。

今天很高興可以站在這裡和大家分享一些魑魅魍魎的東西,那麽今天在開始正題之前想先給大家講一個故事。

我在2011年到2015年期間在愛爾蘭都柏林大學念博士,當時我博士論文的研究對象是一位14世紀用中古英語,就是比古英語要晚、但是比莎士比亞的現代英語要早200年這樣的一種語言來寫作的一位匿名詩人。這位詩人我們對他的生平幾乎一無所知,因為他全部的作品就是四首長詩,共有六千多行,用頭韻寫成的長詩。

他只有一份手稿保留下來,而且這份手稿在整個歷史上幾乎被燒掉過好多次,所以到19世紀中葉才重新被發現。但是他的詩歌成就非常高。我們因為不知道這個作家是誰,我們只好用這個手稿的名字稱呼他,我們叫他“《珍珠》詩人”。

大家看到的這個圖是他原手稿裡面的一個插圖——一個在沉睡的人。

“《珍珠》詩人”原手稿插圖——一個在沉睡的人。

今天我們說到所謂的“英國文學之父”,大家都會想到是《坎特伯雷故事集》的作者傑弗雷·喬叟。

可能有觀眾知道他的這個作品,但是現在學界的一個通論是:假如珍珠詩人的這份手稿可以早幾百年被發現,假如他這個手稿能夠有多一點而不是一份的手稿流傳下來(像《坎特伯雷故事集》是有一百多份手抄本傳下來),那麽我們今天就會把“英國文學之父”或者叫“英國詩歌之父”這個榮譽頭銜頒給這位珍珠詩人,而不是喬叟。所以學界對他的文學成就還是非常承認的。

這個《珍珠》是一首夢幻詩。什麽叫夢幻詩?就是講述的是一個人夢中的歷險。這個故事非常動人。它講的是一位父親最近失去了他兩歲的小女兒,然後父親非常想念他的小姑娘。有一天中午,他在一個花園裡感覺到自己的女兒變成一顆珍珠,然後不小心那個珍珠就滾到了草叢裡。這位父親非常著急,他就伸手去夠。在就要夠到的那一瞬間,他自己莫名其妙地睡著了。然後他就在夢中經歷了一種從向下到再向前到再向上的這樣一種三段式的歷險。

在這個歷險的過程中,他沿著一條河一直在走路。河對岸他看到了他的女兒。本來是一個兩歲的小嬰兒,但是變成了一位滿身佩戴珍珠的非常美麗的少女。這位少女路上跟他進行了很多神學論辯。在詩的最後這位少女帶他的父親看到了聖經《啟示錄》裡面的新耶路撒冷城,也就是所謂的上帝之城。這位父親就非常想要渡過這條河去,和自己的女兒永遠團聚在那座城市裡。

但是這個少女就批評了她的父親說,活人是不可能來到這座城市的,你必須這一輩子得要積德行善,然後要效仿基督,死後我們才能夠團聚。但這位父親等不了那麽久,他想要強渡那條河,他就試圖跳。但是在跳的那一瞬間他就醒了過來,又回到了這個夢的開始。這個就是它大致的一個情節。

我為什麽要講這麽一個故事呢?今天大家可能提到詩歌的時候,會覺得詩歌和地圖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東西——文字和影像也各有各的領域,它們不是一個可以一起被討論的東西。但是在中世紀的時候並不是如此,歐洲中世紀人相信整個世界都是由上帝的手指所寫下的一本圖文並茂的大書,影像和文本它們是互相解釋、互相支持,甚至是互相解構的。它們只是理解同一個世界的不同的兩個進路而已。

《珍珠》原手稿,中古英語西北方言,長詩《珍珠》的第一節。

所以我經過了四年的時間逐行去解讀這首詩,當然還有其他的那個六千多行詩。為什麽花了那麽久?因為它的語言非常難,它是中古英語,是西北柴郡方言。我們知道像莎士比亞的英語是晨喚期現代英語,它是從中古英語的倫敦方言轉變而來的。所以我們今天如果讀倫敦方言的中世紀作品,比如說像《坎特伯雷故事集》,我們讀它,借助一點注釋,還是可以猜個七七八八。

但是據說連喬叟都讀不懂他同時代的“珍珠詩人”的方言,因為他用的是一種靠近威爾士地區有點蓋爾語色彩的很晦澀的方言。所以解讀完以後,通過一個比較細致的語文學進路,我後來非常驚訝地發現:這個詩人在描寫這個第一人稱的父親“我”經歷了這場夢中的歷險的時候,他所經過的所有地方,都是對應於當時整個英國最著名的一張地圖——赫裡福德世界地圖,又被稱為赫裡福德“世界之布”(Hereford Mappamundi)。

赫裡福德世界地圖,又被稱為赫裡福德“世界之布”(Hereford Mappamundi)。

這個地圖是在《珍珠》這首詩成文之前50年左右製成的,是用影像的方式指明一種朝聖之路。而《珍珠》這首2000多行的詩是用文字的形式,同時又與赫裡福德地圖上的路標形成對應。也就是說,同一首詩用兩種不同的方式訴說了一場個人的精神之旅,從英國一直到新耶路撒冷的朝聖之旅。

我就把這個研究寫了18萬字,寫成一本英文的學術專著,就是這本書《塑造神聖:“珍珠”詩人與英國中世紀感官文化》。

《塑造神聖:“珍珠”詩人與英國中世紀感官文化》,包慧怡,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8.10。

我今天跟大家簡要地分享一下這張地圖。今天看似好像很醜,跟一個烤乾的千層面一樣,但它當年是彩色的,非常華麗,有藍色的河流和綠色的海洋等等。右上角大家可以看到紅海,左邊的這是一個示意圖,是在這個詩歌當中跟它對應的地方。這張地圖我們可以看到,它其實是中世紀最流行的一種地圖範式,我們叫它T-O範式。這個T指的是當時歐洲人理解的世界上三大主要水系:尼羅河、頓河和地中海。

這個就是剛才那個地圖左下角放大以後的整個英倫半島。不列顛諸島包括Wallia(威爾士)、Anglia(英格蘭)、Hiber年(愛爾蘭)、Scotia(蘇格蘭),都擠在左下角這麽一塊裡面。

赫裡福德“世界之布”(Hereford Mappamundi)的不列顛諸島(Wallia, Anglia, Hiber年, Scotia)。

我們可能會覺得很奇怪:我想大家想到地圖的時候,對地圖的定義會是什麽呢?尤其在我們有谷歌地圖、百度地圖這樣一個年代裡面,地圖首先可能是起到導航的作用,而且它好像是對一個混沌的世界的一個精微縮影,又是科學儀器對廣袤無限的一種征服。而且它首先是有用的。但是中世紀的地圖從來不以有用作為出發點,它往往也不起到導航的作用。

首先中世紀地圖在拉丁文裡的名字叫“世界之布”,mappa mundi,一塊布的布。這個名字非常貼切,因為中世紀的歐洲地圖特別像是一塊由色彩、事件、物種和概念織就的一塊百衲被。那麽它同時是地理又是歷史,它既是知識又是信仰的產物,它記錄著從創世一直到人類末日的所有重要的精神事件。所以它既是一種宇宙藍圖,又是個人的心靈圖景。

Mappa mundi,布,只是它的一種名字。中世紀歐洲拉丁文裡和法語裡都沒有對地圖的一個對應的精確稱呼。當然今天map這個詞是從mappa“這塊布”過來的。當時對地圖的常用稱呼是這麽幾個:pictora圖畫;tabula 圖表;histoire或estoire,這個是古法語,故事;descriptio 描述。

所以顧名思義,大家可以看到,中世紀地圖的思維模式首先是一種圖文結合的敘事,它是一種故事,有點像我們今天說的繪本。影像和文本的排列方式和它的展現方式決定了對於同一個世界,要講述怎麽樣的一種不同的故事。

I. T-O地圖(T-O Mappa Mundi)

那我們下面就來看看最主要的六種歐洲地圖的範式分別都講了什麽故事。最重要的一種,最流行的一個範式叫T-O地圖。

中世紀最流行的一種地圖範式,T-O地圖(T-O mappa mundi)。

這當然是它的一個簡化了的模型圖。大家可以看到清晰的T和O。上方是哪裡?——亞洲,就是佔1/2的地方。然後大家的左邊、我的右邊是非洲,再這邊Europa是歐洲。

大家看到亞洲下面有三個名字,這些人是誰呢?我們都知道諾亞方舟,中世紀人相信整個世界在大洪水以後就只剩下諾亞和他的家人,其他人都死光了。這個諾亞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叫閃,二兒子叫含,三兒子叫雅弗。

諾亞的三個兒子。

有一天諾亞在花園裡面喝多了酒,他就睡著了,而且沒有穿衣服。這個二兒子含就看見了他爸爸沒有穿衣服。當時你看到你爸爸沒有穿衣服是一件很不恭敬的事情,但他不但沒有幫父親去遮羞,反而去招呼他哥哥和弟弟,說:哥哥、弟弟,咱爸沒穿衣服,快來看呀。但是哥哥和弟弟是知事理的,他們一聽說就立刻抓了一塊被單,他們倒著走到父親身邊,然後倒著給他蒙上了,然後再倒著退出去。

但是在這張手抄本上面,可能被單幅度比較大,不太好表現,他們就是展示自己蒙面而入幫他蓋上,然後再蒙面退出。這個諾亞醒了以後,知道了這些事情,他就非常生氣。他就詛咒了他的二兒子,說你只能去非洲繁衍後代。所以我們在座都是大兒子閃的後代。小兒子得到了歐洲,是當時歐洲人最熟悉的一塊,他們認為最富饒的地方。當時最神聖的地方是東方所以是留給長子的。非洲就比較悲慘。

大家可以繼續從這個最基本的地圖範式裡看到,沒有任何地圖是不帶任何價值判斷在裡面的。它最早說的這樣一個簡單的故事傳遞的資訊就是,非洲是貧窮落後之地,是文明的終結,野蠻人的地方。基督徒是不會去那裡的。

那我們來看這張地圖。這張非常漂亮。13世紀英國的《詩篇集》地圖(Psalter Map),它依然是T-O地圖,有兩個最重要的定位點。

13世紀英國的《詩篇集》地圖(Psalter Map)。

我們今天習慣的地圖的定位是怎麽樣?就是上北下南左西右東。整個中世紀的圓形的T-O地圖是以東方為高,就是在我們的北方是他們的東方,因為東方非常非常重要,東方被認為是伊甸園所在的地方,是人類亞當夏娃最初出生和墮落的地方。所以一個位於地圖最高點的一個花園就特別好地象徵了在此之後發生的一切都是一場墜落,都是一場墮落,大寫的The Fall。然後有各種各樣的研究,說其實人類的文明中心都是一直在從東方往西方墜落。

這個地圖的最低點就是西班牙直布羅陀海峽。東方至上的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它被相信是太陽升起的地方,以及基督在受難之後復活,在末日審判時開啟一個新天新地,也會是在東方。所以這種T-O地圖上面,神在字面上“駕馭於整個世界之上”(preside over the world)。東方的拉丁文名字叫oriens, 大家可以想一下,現在英語中東方(oriental)這個詞是不是還和定位有關?Orientation、oriented等詞就是從中世紀地圖的“定位”演變過來的。

這個是第一個定位點,第二個定位點可能大家也已經猜到了,就是在剛才的詩中、以及在地圖中的“中心”。因為我們知道這個地圖它都是在一張巨大的羊皮上,為這樣一張地圖他們可能要宰很多隻羊。它是一個由死去的生命匯成的物質載體。但是為了製作地圖要把羊皮進行各種工序打磨,用尿去泡,然後去毛。所以大家從像素足夠高的圖來看的話,是可以清晰地看到羊皮或者牛皮的毛孔的。然後它又用圓規在這個皮上面做了兩個圓圈,甚至可以看到那種細細的針腳。

希臘神話中米諾牛的迷宮出現在克裡特島,中心還有圓規作畫留下的針痕。

這張地圖有700多年的歷史,提供了一個活人世世代代所瞻仰的一個世界中心,這個中心就是精神上的中心,對基督徒來說是哪座城市?就是我前面在詩裡提過的耶路撒冷。而且這個是地上的耶路撒冷,站在這裡往天上看你就可以看到天上的耶路撒冷。

最奇怪的也比較瘋狂的、比較重口的是這裡。這裡是哪裡?非洲,悲催的非洲。這裡放大是這樣的:

充滿了這些歪瓜裂棗、狗皮倒灶的人間失格的怪物。剛才大家在影片裡也看到,什麽吃父母的人,什麽狗頭人、無頭人。它們的文字來源一部分是古希臘文拉丁文的古典影像志、博物志;另外一部分是他們本土的土味的志怪傳說。

公元1000年有一本很重要的古英語志怪集,有點像我們的《山海經》,叫《東方奇譚》。看這個書名,就是一切怪力亂神仿佛都來自於東方這樣一種異域想象。比如說這個最著名的不萊梅,其實就是一個西方版的刑天,音譯叫不萊梅。

西方刑天“不萊梅”。

《東方奇譚》裡對他的描述說,不列顛以南諸島住著許多不萊梅,然後說他們的五官長在前胸或者後背。他們寬八尺高也八尺。這點好像在這個圖上沒有表現出來,如果是寬高都是八尺的話,那麽應該是一個海綿寶寶的造型。另外一個記載說他們的嘴長在肚臍的地方,他們說話的時候像律師一樣用肚臍說話,這個就非常詭異。一個11世紀的文本出現了對於律師這個行業的一種黑,很奇怪。

下面這個是一個加強版的刑天,加強版的不萊梅。他的腿直接從後腦杓長了出來,尾巴也長在後腦杓。

下一種是我個人比較喜歡的一個,叫傘足人Sciapod。這個就是非常適合生活在非洲,因為太陽非常地熱,所以大腳底下好乘涼,他們就各人把自己的腳舉得很高來遮陽。

傘足人。

左邊大家可以看到為什麽要男女搭配,遮陽不累。因為你一直翹著你的腳的話很快就會酸的。所以他們要輪流地、經常是成雙成對地出現。當然還有其他千奇百怪的各種各樣的怪胎。

傘足人。

背後的一個觀點傳遞出什麽資訊呢?除了我們剛才說的,其實這些地圖的繪製者就是中世紀歐洲的基督徒,他們當中幾乎十之有八九或者更多從來沒有去過非洲,甚至沒有走出過自己的國家。

那他們為什麽把這些對於怪物的想象和表現全都堆在一個遙遠的地方?我想除了一個是對遙遠的國土、對未知數的焦慮,或者說除了一種基督教中心主義的優越感以外,它更多反映的是一種末世論的恐懼:假如上帝可以把人都變成這樣子的話,你如果不好好做人的話,這個可能就是你在地獄裡的一個命運。當時有各種各樣的文本,就是說其實沒有無辜的麻風病人,也沒有無辜的怪胎,也沒有無辜的殘疾人,每一樣外形上的殘缺都是你內心不潔或者內心扭曲的外在表現。這種話聽起來在今天好像超級地政治不正確,涉嫌歧視,但這是非常典型的中世紀病理學的一個思想。就是你的內心和外在是有關係的,就是相由心生吧,但是是比較極端的一種相由心生的一個部分。

T-O地圖這一大類裡,給大家看一張我很喜歡的,製作於13世紀德國的埃布斯多夫地圖。

13世紀德國的埃布斯多夫地圖。

它的原件已經在二戰當中被德國人自己,這是德國製造的地圖,被自己烏龍地給轟掉了。但是這個複刻件非常巨大的。這個地圖大家看到基督的頭是不是還在東方,在上面?大家有沒有想過他身體的其他部位去了哪裡?對,就是這裡被截掉了一點。就是上帝用整個身體擁抱著這個世界。神學不僅統禦著整個世界,神學就是世界,神的身體即世界本身。

基督的下面一點的地方是伊甸園,這個伊甸園也非常地cute,除了左邊有一個異形一樣的生物以外,右邊這是亞當夏娃。樹上盤著的是撒旦,是個蛇。但是它在所有同時期的T-O地圖當中,是唯一一個沒有把蛇表現成一條美女蛇的,它是一個公蛇,是有鬍子的。但是可惜這個像素有點不夠,大家回去可以找一找像素更高的大圖。它是一塊百科全書式的這樣一個圖鑒,但是它卻是記錄著對一個中世紀歐洲人最重要的神學事件,像摩西引領出紅海,一直到圓心的耶路撒冷,還有所有的那些重要的歷史事件。所以它同時是在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上展開的。

II. 真福地圖(Beatus Map)

第二類地圖叫真福地圖(Beatus Map)。它的名字是來源於9世紀的一位僧侶,他的名字叫有福者列巴拿。真福就是拉丁文裡的blessed。

World map from Beatus of Liebana, c.1109

真福地圖非常任性,它對於地理的精確性已經徹底不追求了,就是放棄了。它就是一塊餅,就是一個飛餅的樣子。有的時候是方的,有的時候是圓的。這個最醒目的一個分割線,這條紅線,這是紅海。

“有福者”列巴拿 (c.730–c.800) 的《真福地圖》。

真福地圖的模式是傳教的模式,紅海左邊是所有的基督教福音曾經傳播到的地方,也就是它反映了所有當年十二門徒他們傳教的路線。當然最上面少不了標配伊甸園。紅海右邊幾乎什麽都沒有,就是它已經任性到認為但凡福音沒有傳到的非基督教的世界,它根本不值得記載,可以當做它不存在。

我們大家對這種模式會覺得好像非常極端,但是15世紀以前的歐洲地圖很多本身就是想象和實證的折中,可能想象和神學、玄學佔據的地位還要更大一點。它其實體現了一種中世紀人不可遏製地想要讓萬事萬物各就其位的歸納和總結的衝動。它是對古典文獻中各種天方夜譚的迷戀,也是百科全書式保存知識的雄心,但這所有一切都必須發生在神學的統籌之下。如果離開了信仰的目光,那麽世界之布也會支離破碎。

III. 條形地圖(Strip Map)

我們看第三種地圖。第三種相對來說不那麽激進。以“波伊亭格地圖”為例,大家看到的這個是13世紀的一個羊皮的高仿真複刻本。

它原先是製作於公元4世紀的羅馬,400年左右、4-5世紀相交的時候。原圖非常地長,據說複刻本只是原圖尺寸的三分之二,而複刻圖已經有6.75米長,所以它涵蓋了東起到斯裡蘭卡和印度,西到愛爾蘭廣大的疆域,但這並不是地圖的原貌。

因為其實愛爾蘭往西還有國家,但是在這一部分裡面,我們可以看到這個是羅馬。它完全是不關心寬和高的,它隻關心長,隻以線性方式呈現點到點之間的相對方位。而且它非常任性,把其他所有的歐洲國家都壓縮到了微不足道的地方。上面的德國就是一個小點,還趕不上羅馬一座城市那麽大。它傳遞的資訊就是說羅馬和羅馬周邊地區是世界的中心。除此以外,大家可以看到意大利半島那個靴子被誇張到無比之大。而且這個地圖它沒有任何國境線,沒有任何疆界,仿佛就是在說“普天之下莫非愷撒的王土”。

而且羅馬周圍的一條一條的主乾道都畫得非常清楚,條條大路通羅馬。它想要傳遞出的就是穩定、團結、和諧這樣一種秩序。甚至更誇張的是,它上面沒有任何這樣一類地圖常見的戰壕、軍用的工事,還有堡壘,都沒有。反而是畫滿了各種各樣的溫泉、角鬥場,還有浴場。傳遞出來的一切就是說好像帝國依然在欣欣向榮,有一種粉飾太平的元素在裡面。

當時羅馬帝國的實情,大家其實聽到400年左右應該都知道,早就已經不行了,內憂外患。外患是什麽?早就被日爾曼蠻族各種不停地在圍攻和騷擾,距離西羅馬帝國被徹底攻陷,宣告中世紀的開始已經不足一百年的時間了,很快就要亡國了。然後內憂當時非常糟糕,當時大家各自擁兵為王,最誇張的一年裡面有四個愷撒都說自己是真愷撒,在羅馬帝國的廣大疆域裡各自為王。

馬修·巴裡斯《大編年史》地圖:通向耶路撒冷之路。

這張地圖據說就是掛在其中一個愷撒的王座後面的,所以它保證了每一個來晉見愷撒的人都可以看到愷撒在很穩地說:一切都盡在掌握之中,我們帝國是很好的,沒有問題。

IV. 帶狀地圖 (Zonal Map)

第四種地圖比較簡單,我們就帶過。這個地圖大家可能也能辨認出來,因為它其實是最接近所謂的反映了一點科學和天氣學上訴求的一個地圖。這種帶狀地圖(Zonal Map)最早可以追溯到亞裡士多德、柏拉圖,甚至是更早的前蘇格拉底學派的自然哲學家。

它主要就是把世界劃分成五大氣候帶,從上往下就是寒帶、北寒帶、北溫帶、熱帶、南溫帶和南寒帶,而且它是一個剖面,所以只有東半球的資訊,沒有西半球的資訊,並且它認為說已知的所有的人口都是居住在北溫帶的。其他地方即使住著人也不值得care,因為他們都不是基督徒。這個地圖它有很多很多的複刻本,集中出現於五世紀的時候。

帶狀地圖又叫馬克羅比烏斯地圖。

中世紀早期的一個頭號暢銷書的抄本插圖中,這本暢銷書的作者叫馬克羅比烏斯,所以這種地圖又叫馬克羅比烏斯地圖。大家都知道西塞羅,古羅馬時期的一個演說家,馬克羅比烏斯那本書是對於西塞羅寫的一本和柏拉圖同名的書叫《理想國》,或譯《共和國》,是對西塞羅的《理想國》的殘篇的注疏的圖注,西塞羅的《理想國》殘篇叫《西庇烏之夢》,馬克羅比烏斯的這本書叫《評注》,這個圖是《評注》裡出現的圖注。

馬克羅比烏斯的《評注》裡出現的圖注。

所以這個就是中世紀地圖,經常是這樣一種連環套的非常長的一個名字,仿佛它提供了一種圖文索引,它要求你按圖索驥,從今到古找到它的源頭這樣一種很迷人的工作。

V. 區域地圖集(Regional Atlas)

至今為止我們說的都是歐洲的中世紀地圖。我覺得要跟大家提一下的是,現在這張是中世紀阿拉伯世界的地圖。這張圖有點黃,不像剛才那些那麽光鮮亮麗,是因為是我的渣手機拍的。

《道裡邦國志》,攝於德黑蘭馬萊克圖書館。

這個是我2016年的時候去波斯,今天叫伊朗,伊朗德黑蘭的馬萊克圖書館偶然看到的這個手稿。當時我就驚呆了。我覺得怎麽會是地圖呢?我以為這是一個星象圖,是某個河外星系、或者行星運動的一個軌跡。它完全是一個抽象的模式,所有的都是一些小彩球,跟抓娃娃機一樣;要不然就是什麽奇怪的煉金手稿,都是分子式,各種分子碰來碰去做布朗運動。

但是後來讀了它的銘文才發現,它其實是典型的9世紀一種伊斯蘭地圖的一個範式。就是這個城市或者這個港灣山谷實際長什麽不重要,我們只要用不同顏色的圓圈來標識這裡有這個東西就可以了,只要大致地表明它的相對方位,然後讓當時的統治者知道這裡有哪些人要去徵人頭稅,或者有哪些地方要去做點什麽就可以了。

所以像這裡是埃及,右邊是伊拉克的地圖。

剛才忘了說,這個地圖的名字叫《道裡邦國志》,英文叫Book of Roads and Kingdoms。它是一個區域地圖集,一片地圖叫map,整個地圖集叫atlas。你要把所有的拚圖碎片都拚起來才可以得到一個全景。

但是這個展覽做得很好,它把一片片的碎片投射到所謂的現代的“真實”的地圖上面去了。我們就可以看到,它實際上是一個選擇性的呈現。它跟歐洲地圖一樣,它有關心的東西,有不關心的東西。地圖上的銘文用阿拉伯文寫的是叫伊斯蘭之境和非伊斯蘭之境,它關心的同樣是兩個中心、兩個定位點;一個是宗教中心,大家可以猜到在哪裡——麥加。麥加和它周圍的城市都非常地詳細。另外一個是行政中心就是巴格達,因為當時這個地圖是阿拔斯王朝委任製作的。阿拔斯王朝也是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面伊斯蘭世界的一個行政中心。它的首都就在巴格達,也是在今天的巴格達,當時是一個平安治世,和今天的情況可能很不一樣。

講者在投射至今日地圖的《道裡邦國志》下,Malek Library, Tehran.

所以我回來對那個地圖就非常著迷。回來以後就去學習了波斯文和阿拉伯文。我非常驚訝地發現,阿拉伯文裡同樣的對於地圖的稱呼沒有一個可以跟今天的地圖對應的詞。他們怎麽叫它?他們叫Surah,這個是圖形,就相當於picture。Rusim就是一張畫的意思。Nusqha就是抄本,還有就是乾脆叫Kitab,書。

剛才我們看到的是9世紀,到了12世紀的時候,其實伊斯蘭的勢力跟整個歐洲,大家可能知道伊比利亞半島,還有西西裡半島,都出現了和平共處或者乾脆是信奉伊斯蘭教的君主統治歐洲的這樣一種情況。當時在西西裡半島有一個國王一個明君叫羅傑二世,在他的統治下,短短幾十年就出現了一種盛世,就是人類歷史上頭一次穆斯林、基督徒和猶太教徒——他們三者信仰的都是嚴格的一神論,就是你不可崇拜別的神,他們絕對是排斥別的神的——但是頭一次他們在同一名國君的治下和平共處,而且沒有發生任何值得一提的宗教迫害、流血事件,出現了這樣一個短暫的黃金時期。在西班牙語有一個詞叫它convivencia,直譯就叫“一起生活”。

所以這個地圖就是那短短的“一起生活”那幾十年的一個產物。就是國王有一位好基友,那個基友是個伊斯蘭的大學者叫伊德裡西,他花了15年的時間,結合了他自己掌握的阿拉伯地圖的製圖學的知識,就是剛才那種小圈小圓,然後加上他在意大利西西裡半島學習到的拉丁和羅馬的古典製圖學的知識。他就整飭了三種地圖學的傳統,做成了這樣一個區域地圖集,是由70塊拚圖拚成的一個叫《渴望漫遊世界者的娛樂》。Entertainment,就是使人感到快樂的事情,我們簡稱叫《娛樂》。所以這個《娛樂》裡面有70塊地圖。大家看到它是一個基督教和伊斯蘭教世界觀的碰撞和交融,兩大宗教體系的價值觀的一個整飭、中折和融合。

伊德裡西《娛樂》中七十幅區域地圖重組而成的世界地圖(1154完成)。

這個地圖是以南方為上的,大家已經可以在裡面看到一點現代地圖學的端倪了。然後又過了兩百年,融合進行得更加徹底。它用伊斯蘭製圖法的銘文和標誌方式把它定位到一個T-O地圖裡面去,並且把南方定位在上面。

白圖泰地圖,現存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館。

左邊這個是剛才那個《娛樂》的晚期抄本的一個附加的小圖,右邊這個大家可以去看,在泉州的海外交通史博物館裡。當然不是原件,可以看到它的巨型複刻件。

這個是根據來過中國的摩洛哥旅行家伊本白·圖泰,他也是一位渴望漫遊世界者,根據他的口述和經歷製成的一張地圖。裡面還記錄了詳細的中國的那些城市,泉州、廣州、杭州,所有當時商貿和傳教的重要城市都有所記載。

VI. 海圖 (Portolan Chart)

剛才這個是東方,我們現在跨過地中海回到西方。最後一類地圖叫海圖,又叫航海圖。顧名思義它一開始是水手出航的時候用來尋找方向的。其實它的訴求是非常實際的,它要有用,它要科學,它要準確,不然你就會在大海上迷路。

這樣的一種portolan chart最早是在13世紀的意大利出現的。但是它的一個巔峰時期是在16世紀,就是大航海時代。當時歐洲各大航海強國葡萄牙、西班牙、荷蘭、英國都紛紛加入到瓜分大海這一杯羹的競爭中:誰先到了那個島——就跟《小王子》裡面有一個人說,我先想到擁有這顆星星,那麽這顆星星就是我的——所以說誰先找到某個島,就有命名權,就有殖民權,就有貿易權。

1439年海圖,by Gabriel de Vallseca

所以這個地圖的出發點是以精確為目標的。我們今天不講它的科學屬性,但大家假如可以看到它的經緯,它跟陸地上的地圖的測繪法不太一樣。但是在這種秉持自己是非常精確和科學的產物的地圖邊緣,又出現了很多非常瘋狂的影像,就是有大量介於科學和神學之間、介於想象和實證之間的這種生物,叫海怪,或者叫海獸,大量地出現在這個海圖周圍。

有一些我們是能認出來的,比如說這個大家覺得是什麽圖?鱷魚?然而它是鯨魚。Balena是鯨魚,但它長得有點像魚精。為什麽說是鯨魚?一個是它的拉丁文Balena標在那裡了,一個是它還是雙噴、噴水,很牛的雙腔鯨魚。

這個是海豚,但不是特別高興的一個海豚。

海豚

這個是海象。海象很可愛,一開始真的是畫成一個象,然後逐漸地具有了一些飄灑的如水的性格。但上述這些不管怎麽說還是在我們的生物書裡面、自然世界裡存在的動物。

海圖中海象形象的變遷。

下面就愈發瘋狂。這個是海豬,海豬它身上有很多眼睛,可見是一個很聰明的動物,然後還生著這種鱗爪。

海豬

這個叫海四不象,它有象的鼻子,貓的耳朵,魚的尾巴,馬的前蹄,還束了一個腰帶,很愛美的一個海四不象。

海四不象

這個叫海人,海人一般英語裡叫merman/mermaid,人魚,但它跟人魚又不太一樣。除了它在音樂上的追求以外,它還有人魚不具備的鳳爪,就是前蹄,就是爪子,還有尾巴也和人魚不太一樣。

海人

我們不禁要問:這些怪物它們在科學的地圖周圍在做什麽呢?還有這個,這個是我很喜歡的,沒有辦法翻譯,已有的翻譯都不精確,沒有定論。這是一種長著鳥頭的海怪,它最主要的一個工作是吃海豹。

這個是海豹,海豹畫得也不是很像,像海狗。然後它每次吃海豹的時候,旁邊一定有另一個不知名的海怪在吃它。就是有點像生生不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意思。後來我做了一些調研才發現:其實當時很多這些華麗的海圖它的一個緣起在於市場,很多新興的城市資產階級喜歡把這種地圖掛在家裡,純裝飾用。它是在一個土味的海圖、樸素的海圖上面,定製動物。就是我可以說我要一個海象,我也可以說我要一個海四不象。你定製的動物越多,畫風越華麗,就越貴。如果是一個畫滿海獸的海圖的話,它的價格是普通的土味海圖的十倍左右。所以真正的水手他倒不會帶尺寸那麽大的華麗的海圖去航行,這個是土豪炫富用的。

所有這些海獸的來源,文藝複興尤其是晚期的那些,主要是兩本書:一本是意大利的一個天主教神父馬格努斯,這個名字也叫《海圖》(Carta Marina),是很浩渺的一個百科全書式的博物圖鑒。

馬格努斯《海圖》,16世紀意大利。

另外一本叫《寰宇大觀》(Theatrum Orbis Terrarum),是另外一個比利時神父奧提列烏斯做的。

這兩大源頭,還有其他一些古典和中世紀動物寓言集(bestiary),這些圖文並茂的作品就影響了大航海時代盛期海圖中對海獸的描繪。隨著明清交際的時候,大量的傳教士來華,他們就隨之帶來了這樣的一類海圖,並且把裡面那些妖魔鬼怪也一起帶來了,到中國以後就繼續製作這類玄幻海圖,雖然他們號稱這些是“純科學”的地圖。

最有名的這張大家可能知道——利瑪竇的《坤輿萬國全圖》,是在他的主持下修訂完成的。這個其實是很多圖的一個集合。大家如果去仔細看旁邊的銘文和細節,會發現有很多這樣的海怪的存在。

利瑪竇《坤輿萬國全圖》,1602。

另外最有名的兩本,一本是南懷仁(Ferdinandus Verbiest, 他們都是歐洲人起了漢名)的《坤宇全圖》;另外一本是艾儒略(Giulio Alenio)的《職方外紀》。後者有一段文言特別有意思,它其實解釋了海圖的另一種可能的邏輯:“海中族類,不可勝窮。自鱗介而外,凡陸地之走獸,如虎狼犬豕之屬,海中多有相似者。”雖然是文藝複興的文本,但它反映了典型中世紀的一個思維模式,就是這個世界是一面鏡子,但凡陸地上有的東西,海洋裡幾乎一定有它的對應物。

南懷仁《坤輿全圖》,1674。

這個就把我們又帶回了“地圖”這個詞的詞源:它是一塊綴滿未知事物的“布料”,一條由色彩、事件、物種與概念織成的百衲被,一種寫在羊皮上的的超鏈接,一部關於宇宙創世藍圖和個人生活願景的影像寓言集,一種“說故事”的敘事衝動。

西方製圖史上,無論某一種地圖它如何聲稱自己是對空間的忠實還原。但其實我們今天也已經看到:它最多只能做到的是對空間、時間、宇宙的一種創造性的闡釋。而且這種闡釋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參與到其中。大到“世界之布”,小到我的這本書——強行植入廣告,這本我剛出版的書叫《繕寫室》,整本書沒有目錄,整個目錄被畫成了一張地圖。

它是基於T-O地圖、但融合了伊斯蘭製圖法的一個範式,東方在最高點,銘文都是拉丁文的,裡面涉及的每個作家的出生地,把它用伊斯蘭地圖的小圓圈給它表現出來。比如這裡是英國,Britan年, 書中涉及的英國作家也比較多,圓圈就比較密集。當時T-O地圖上是沒有中國的,但是我們知道中國在當時是被稱為Cina,可以大致推算出位置,就把涉及的中國作家標在那裡。這張圖文目錄是我先生幫我畫的,我提供idea,他幫我實現的,所以這也是一種合作和交融。

書中還涉及一位美國作家,就是雷蒙德·卡佛的老師約翰·加德納。T-O地圖盛行的13世紀並沒有發現美洲,但是我們可以根據地圖上已知的地標——因為我們的定位都是嚴格按照T-O地圖來的——推測出美國位於地圖最低處的“西方”(Occidens)偏右一點點這個位置。

所以我為什麽要舉這個例子?不是真的是為了賣書。我想說的是:通過一本書的目錄,我們一起編織了一塊“世界之布”。以閱讀的目光作為經線,以寫作的針腳作為緯線,我們每個人都可以編織自己的世界之布。因為製作地圖其實是人類特別原始、也特別詩意的一種衝動。當人類第一次想要把具體的事物抽象化,把混沌的事物清晰化、概念化,那麽具體走哪一條路徑,就會根據各自的腦洞有各種奇妙的發展。這是一個很迷人的過程。

我希望通過這個分享,可以讓更多的朋友想要加入到這個過程中。繪製地圖的過程,其實是重新思考和認識我們在這個無限和無序的世界中,到底身在何處,我們到底是誰,是這樣一種反思的過程。我希望有更多人可以參與進來,享受這個過程。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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