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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叫吳宇清的男人決定去死

編者的話:吳宇清是個很難定義的人,他身份眾多,包括詩人,電台DJ,樂評人,教編劇的大學老師,公務員……他熱愛音樂、文學和電影。他喜歡和年輕人在一起,對待朋友慷慨熱情。外界對他的普遍印象是“主持人”和“活動家”。而且,他一直在寫詩。奇怪的是,直到他死後,人們才注意到他的詩。2017年9月26日下午三點,吳宇清從28層的高樓跳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一個叫吳宇清的男人決定去死

|李純

誰都沒想到吳宇清決定去死。他們以為他開了一個玩笑,或者是惡作劇,就像這麽多年他所展露的玩世不恭的作派。

消息很快證明屬實。2017年9月26日下午三點,吳宇清離開家,拖著一條瘸了的右腿,可能上了一輛計程車,也可能步行。他在丹鳳街停了下來,走進唱經樓小區,小區聳立了三幢矩形的高樓。2005年,他在其中的一幢租了一套房子。地方是早就選好的。樓梯的門禁是壞的,以便他能暢通無阻地抵達最高的地方。第28層。越過生鏽肮髒的窗欞,天空陰沉,尖頂建築物隱沒在巨大的灰色中。

警察趕到現場後,首先通知了他的部門。他是南京市國稅局的一名基層科員。P.K.14樂隊主唱楊海崧的姐夫是吳宇清的同事,姐夫問他,知不知道吳宇清跳樓了?楊海崧說,不可能。姐夫說,你趕緊查一查,確定一下。楊海崧開始四處詢問,沒人知道,也沒人相信。

他給吳宇清的朋友楊子馥打電話,在吳宇清生命的最後半年,楊子馥和他的聯繫最多。“吳宇清的事你知道嗎?”

“知道,待會兒下了班我就去找他。”

“不是這個事。”

“你們都沒有我清楚,昨天晚上我們通過電話,下了班我就去。”

“不是,他跳樓了。”

那天下午,詩人劉立杆在歌德學院參加詩歌活動,他也接到電話:“吳宇清跳樓了。”之後的兩個小時,電話不停地湧進來,持續到半夜。六天前,吳宇清對他說,他覺得冷,當時劉立杆很奇怪,九月怎麽冷了?“光膀子都行啊”,他回答。

南京“七八點”樂隊的海洋也知道了。五個月前,他在一家酒吧和吳宇清偶遇。

酒吧是以前海洋唱歌的地方。那天他帶了一個香港女孩,聽見有人大喊大叫地在旁邊喝酒,辨別出是吳宇清,兩人都高興壞了。吳宇清對香港女孩也很熱情,三人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海洋當然不相信吳宇清死了,他不停地打吳宇清的電話,打不通,再打,還是不通。

吳宇清的學生王飛飛正在西班牙的聖塞巴斯蒂安。他剛參加完電影節的歡迎酒會,三個小時後是《何日君再來》的世界首映。那是他的第一部電影。吳宇清是這部電影的文學顧問。從電影院出來,他準備去海邊走走,收到消息,“吳老師出事了,下午跳樓身亡,抑鬱症。”他渾身發抖,不相信是真的。

之後,陸續有人在網絡上悼念吳宇清,稱他為“南京地下音樂教父”,同時他也是一名筆名外外的詩人。音樂人左小祖咒說,“一個好人,一個好詩人,一個絕對的人,我的朋友從南京新街口28層樓飛下,離開了我們。”民謠歌手周雲蓬說,“每次路過南京都會想到外外,他的詩歌越讀越好,還有,沒人組織酒局並且買單了!”

詩人韓東第一次讀到了吳宇清的詩。他們是多年的朋友,但韓東從沒見過他的詩。他先是震驚,而後愧疚——一位詩人對另一位詩人的“視而不見”可能是詩人所能犯下的最不能彌補的錯誤之一。他說,“一個人的天才直到死時才被人發現,儘管是身邊的人,慚愧,不安。”

吳宇清最後一個電話打給了新街口派出所的警察,警察是他的朋友。他說:“我要跳了,可能很狼藉,麻煩你幫我收拾一下。”然後,他探出身體,像收起翅膀的鳥一樣摔到地上。

大約2005年的吳宇清,地址和拍攝者不詳。

2017年5月,吳宇清的雙腿又不怎麽靈便了。年輕時他就有痛風的毛病,小時候在涼水裡游泳落下的,這是個秘密。他討厭向外人展示虛弱,況且這病不足以帶來困擾——只要控制飲食就行了。他愛好踢足球和打乒乓球,尤其是乒乓球,技術高超,參加過省機構部門組織的比賽,名列前茅。總體來說,他表現得像個身體不錯的小夥子。但這次他去外地出差,吃了海鮮,喝了啤酒,回來後打了一次乒乓球,腳趾和膝蓋就腫了。病痛來得迅猛,半夜疼得他在床上大叫,尤其是右腿,不能打彎,像一根筷子。

吳宇清個子挺高,年輕時留一頭披肩發,長得乾淨清秀。後來年紀大了,頭髮變少了,有一陣子南京作家流行剃光頭,一桌子坐下來十個有八個是光頭,他也索性剃光。因為有打乒乓球的習慣,他的身材幾乎沒有變化,最近反而越來越瘦。

這一天,吳宇清出了一趟遠門,找他的哥們兒劉立杆。劉立杆是南京的詩人。2002年,兩人在“他們”詩歌論壇相識,很快成為要好的朋友。

劉立杆與吳宇清同齡,兩人大學畢業後都在國家部門工作,吳宇清在國稅局,劉立杆在規劃局。兩人都是白天上班,晚上泡酒吧,半夜回家寫作。一度,這讓劉立杆覺得分裂,好像一個人同時過著兩種生活,自己是具有雙重身份的間諜。時間久了,就習以為常了。

他倆的家庭背景也差不多,父母都在大學任教,父親都是古板的工科知識分子,在他們看來其實是對社會一無所知的“假知識分子”。兩人的反抗一度都非常激烈。

有一次過年,劉立杆回家,進門後,他直接把腳架在飯桌上,點了一支煙看著他爸。劉立杆的爸爸一輩子不抽煙不喝酒。那天,他默默地拿了一瓶酒,給兒子倒了一杯,說,現在我也管不了你了,你乾你想乾的事情吧。

出了鼓樓區,不是騎自行車能到的了,在吳宇清看來就是遠門。吳宇清住在東南大學的家屬樓,是個老小區。街道在鬧市,卻是副舊模樣。樹比樓高,下了場雨,樹葉就落下來,把路遮住了。電動車像兔子一樣亂竄,總有狗趴在路邊,一動不動。住習慣了,他覺得新城雖然整齊乾淨,但沒了人味,反而無趣。幾年前劉立杆搬到建鄴區,坐公車需要一個小時,直接導致兩人見面次數從一周兩到三次,變成一個月一到兩次。

吳宇清給劉立杆帶了幾部國內最近的獨立電影。談起電影,他一如既往地喋喋不休,重點推薦了法國電影《路易十四的死亡紀事》,說的是國王外出散步,感覺腿有些痛,接下來難以入眠,發起高燒,身體迅速衰弱,然後死了。他抱了抱劉立杆家的貓,說“小貓挺可愛的,等它生了給我一隻。”會面結束後,劉立杆用滴滴幫他叫了一輛車,吳宇清不會,他的華為手機是部門發的,隻用於收聽和撥打電話。他挺感慨,“我操,很方便啊。”那時劉立杆覺得他腿腳雖然不便,但看上去很健康。

6月9日,P.K.14來南京歐拉太空演出。P.K.14成立於1997年,是南京的一支態度激進的後朋克樂隊,對很多年輕的獨立樂隊產生過影響,被奉為標杆。主唱楊海崧是南京人,上大學時,他認識了吳宇清。那時,楊海崧是個留長髮,無比熱愛鮑勃迪倫的搖滾青年。

吳宇清坐劉立杆的車去的歐拉。開場前,老朋友們聚在門口抽煙。楊海崧44歲,現在生活在北京,他留著寸頭,戴眼鏡,穿簡單的襯衫和球鞋。吳宇清站在他的左邊,頭戴毛線帽,胡須雜亂不堪,楊海崧突然察覺,他一直向往的生氣蓬勃的“台長”怎麽開始衰老了?

這次巡演,P.K.14演奏了新歌。吳宇清站在人群末尾,堅持看完一小時四十五分鐘的演出,“雙腿酸麻”,疼痛讓他幾乎沒有挪動位置,但是,他激動地對每一個身邊可以咬耳朵的朋友說,“他們找到了新的核!”後來實在撐不住了,他給楊海崧發了簡訊,說“腿不好先撤了,新歌極好,有的地方很根源像2000年後的齊柏林,有的地方是一種新的吉他恐怖主義。”楊海崧叫他好好保養,以後再聚。他完全想象不到,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夏天

蒸騰不止

遙遠夢想中的徒步

我想象我是一架鏽機床

感覺漏油

時刻摩擦出

傷感的老骨頭節拍”(吳宇清的詩《關節》)

“台長”,他們稱呼他。1994年,吳宇清主持了兩檔和搖滾樂有關的電台節目,時間是周六和周日晚上九點。一個叫《搖滾殿堂》,向樂迷系統性地介紹搖滾樂,開場是Mr. Big的《To Be With You》,隨後是開場白:“感知的大門打開了,歡迎走進搖滾殿堂”,帶有普及性質。另一個叫《新樂天書》,專門介紹一張唱片。歌是他選的。當時沒有網絡,普通人不知道該聽什麽,也不知道在哪兒聽。他的節目成了一個視窗,一個通道,有的人一邊聆聽,一邊記錄樂隊和歌曲名稱。在南京,年輕人是通過吳宇清乾淨清脆的聲音抵達搖滾樂的。

每周末,吳宇清會採購一些打口磁帶,後來是打口碟,最常去山西路的軍人俱樂部。

軍人俱樂部有一座寬敞的大院子、一家電影院、一個溜冰場和很多商鋪。那裡聚集了五六家打口門面。就在那兒,吳宇清認識了很多音樂上的朋友,除了他出生在1967年,這夥人其余均出生於70年代。

楊海崧第一次見到吳宇清時,吳宇清在唱片店坐著和老闆聊天,長頭髮,肩挎一隻斜挎包,“太帥了”,“說話的方式和手勢非常自然”。他向楊海崧推薦唱片,兩人就成了好朋友。

圍繞軍人俱樂部,朋友圈從兩三人擴展到十多個。軍人俱樂部有一家四海音像,老闆家在市中心,成了據點,一群人買點啤酒、快餐面,在他家聽音樂,看錄影帶,一直待到半夜。大家在一塊兒像兄弟一樣放鬆。吳宇清性格最外向,有著和戰士一樣充沛的精力。他的朋友最多,原因之一是他總掏錢請大家吃飯,像個熱心的大哥。當然還有傳播最新的樂隊——他總是聽得最多的那個。

有一次,南京電台舉辦原創歌曲的錄製和征集,吳宇清收到一個高三學生寄來的樣帶,他問那人,“歌你寫的?”“我寫的”。“詞你寫的?”“我寫的”。“寫得可以啊。”“你誰啊?”“你聽聽我的節目。”

那人叫海洋,後來是“七八點”樂隊的主唱。七八點是一支南京樂隊,活躍在1997到2001年,隨後銷聲匿跡。

那年海洋不到二十歲,正在野心勃勃地閱讀和寫詩,參加了一個名叫“對話”的詩社,成員多是江滬一帶朦朧詩派的詩人,整天看油墨印的詩刊。他寫了三十幾首詩,找了一家出版社,編輯諷刺他,這東西你花錢印出來給自己看啊?不過,他聽了崔健,也聽了張楚,張楚的形式啟發了他,把詩歌和音樂配在一起,他想他也能做。當時搖滾樂風頭大,新樂隊有人關注,不等於出版了嘛,他想。

吳宇清非常喜歡海洋寫的歌,確切地說是歌詞,那些兒歌似的音樂搭配文學性很強的歌詞,吸引了他。他對這個戴眼鏡,整天穿花格襯衫,知識分子模樣的少年充滿了好奇。兩人理所應當地成了朋友。吳宇清比海洋大十歲,海洋聽他的。

一天晚上,他打電話給海洋:“你的歌好聽,我要在節目裡面放。”

“你放唄。”

“你樂隊叫什麽名字?”

“沒名字,還沒想好呢。”接下來,他想了一堆奇怪的名字,全部取自波德萊爾和蘭波的詩作,你能想象有多古怪了,自然被否決了。吳宇清逼迫他,“我今天晚上就要放。”

“我真沒名字,你別逼我。”他看了看牆上的鍾,停在七點四十幾分,“叫七八點吧。”

“操,太牛逼了。”

後來吳宇清告訴海洋,他倆有緣分,他的生日是七月八號,他出生在“嬉皮年,愛之夏”。

九十年代後期,南京出現了一批搖滾樂隊,以重金屬、朋克居多,包括“痊愈者十八”,貝斯手是吳維,後來在武漢成立了“生命之餅”——中國最老牌的朋克樂隊。P.K.14是一支後朋克樂隊,詞曲尖銳,最引人注目的是楊海崧刻意刺耳,不協調的聲音。和前兩者不同,七八點樂隊青春,詩意,充滿幻想,旋律悅耳,“像原始的石頭一樣稀少”,吳宇清寫道。

七八點和PK14都在五台山下的防空洞排練。那個洞很深很深,打開是一間又黑又潮濕的房間,日光燈垂在中間,裡面堆積了鼓和音箱,回聲極大。排練完出來,兩耳轟鳴,什麽也聽不見了。經常有壞人把鐵鎖砸開,偷走貧窮樂手的吉他。

吳宇清覺得幾支樂隊各有特色,他想記錄下來。他把海洋和楊海崧拉到棲霞山腳的小木屋,小木屋是南京煉油廠的工人搞的樂隊錄音室,有一個八軌調音台。海洋不想去,他想他吉他彈得很差,唱歌也不會唱,總之是個業餘,“這算什麽呢?”

“你就當日記錄嘛。”吳宇清慫恿他,熱心地幫他和音,編曲,牛逼哄哄地指揮他們排練,好像經驗很足。樂隊人都聽他的。但技術太爛,不是吉他錯了就是鼓不對,一首歌唱了二十遍。

錄好以後,吳宇清拿著母帶(就是一盒磁帶),導錄到電台使用的數位錄音帶上,再把這盒數位錄音帶一盒一盒翻錄到空白的磁帶,取名《南京地下音樂記錄97-98》。封面是蒙克的《嚎叫》,背面印了一個logo,吊鹽水瓶的小孩躺在嬰兒車裡,意思是雖然成年了,但和現實社會相比,這些人還像生病的格格不入的小孩。磁帶在南京大學門口的唱片屋售賣,一盒五元,吳宇清寫道,“不為賺錢,只是想讓誠心要聽的人,花這5塊錢買回家去。”

“他是搖滾樂非常堅定的支持者和參與者,只要演出都會到場,在電台做節目,大力傳播本地的樂隊,聯絡本地樂隊和其他地方的樂隊,他在非常堅定地做件事。”童瑋亮說。1998年,童瑋亮在江蘇省電子廳工作,做了“暗地病孩子”,中國第一個亞文化網站。網站被雅虎放在首頁的文學欄目,迅速吸引了一批趣味相同的年輕人。網站頹廢壓抑,內容包括音樂、詩歌、小說和漫畫。對每個發來郵件的人,童瑋亮統一回復,“緊握你同志般的雙手。”

那時,南京的文藝氛圍單純,或許是城市的關係,人們都敏感多思。他們在潮濕的街道行走、聆聽、思考,渴望交流,渴望同類,因為共同的愛好走在一起。

當時吳宇清三十歲,正式工作是國稅局的網絡管理員,兼職電台DJ。朋友們跟他認識久了才發現,“原來他是個公務員啊”。另一個發現是,他很早便結了婚,妻子是教師,美麗端莊,為他生了女兒。他是那種有理想、有激情、同時追求生活安穩的南京人。音樂是他的寄托,在那個理想的純粹的世界中,人們永遠年輕,永不妥協。吳宇清把那個世界放在了心裡。

2003年6月15日,吳宇清在南京西康路。攝影,楚塵。

七八點樂隊,左一是海洋。拍攝者不詳。

2003年7月4日,吳宇清在南京五台山足球場。攝影,楚塵。

2003年6月15日,吳宇清和詩人吉木狼格在南京西康路。攝影,楚塵。

1999年,楊海崧離開南京,去北京發展。海洋遇到喜歡的女孩,女孩去了澳大利亞,他想搖滾樂的盡頭就是一段陽光普照的愛情,也去了澳大利亞。其他人或者離開,或者開始工作,回到正常的生活中。

新世紀來了。吳宇清繼續做電台DJ,但他的興趣發生了轉移,從音樂轉移到文學,主要是詩歌。

以前吳宇清也看文學書籍,但隻對表面的光鮮的東西感興趣,沒有展開深入的研究。比如他喜歡村上春樹,因為書中寫到了爵士樂。與此同時,論壇時代來臨,出現了“詩生活”、“詩江湖”、“橡皮”等專門為詩歌而設的論壇。各地的詩人,以年輕詩人為主,踴躍地在論壇上發表自己的詩。

2002年,南京本地也有了詩歌論壇——“他們”,版主是韓東。每隔一段時間,論壇出版一份網刊,內容有小說和詩歌,數量和品質都很高。吳宇清也寫,最開始在“西祠胡同”,然後是“他們”。他還起了一個親切有趣的網名,做主持說話前習慣敲話筒,“喂喂”,諧音“外外”。

2000年,海洋和女朋友談崩了,又和學校的老師打了一架,於是退學回國。他回到南京,打算繼續搞樂隊。他回來後,吳宇清開始更多地找他聊詩,而不是音樂。兩人的口味大相徑庭。海洋的閱讀體系是顧城、艾米莉·狄金森、阿赫瑪托娃,喜歡有儀式感和象徵性的詩。吳宇清喜歡清新簡單的口語詩。他給海洋推薦了許多“第三代”詩人。海洋還發現,他不僅閱讀他們的詩,更重要的是和詩人成為了朋友,或許正是在詩人的影響下,他開始寫詩了。“我明顯感覺他向往,他發現詩人有點像瀟灑自由的俠客,他向往江湖的感覺,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和那些詩人年紀差不多大,搖滾樂是小孩玩的事情。”海洋說,吳宇清被詩歌迷住了。

“他的詩真好

真他媽地好極了

我要拚命地吹捧

不為名不為利

要把這些詩

捧到天上去

象一朵白雲

順便自己

也蹬上去

瞧一瞧 ”(吳宇清的詩《詩歌》)

2003年,吳宇清突然決定離婚,一眼看到頭的中年生活讓他害怕,婚姻仿佛是一頭猛獸,要吞噬他。這個決定讓所有人感到震驚,別人看來他的婚姻堪稱楷模。但對他來說卻是束縛。骨子裡,他或多或少崇尚西方式的獨立平等的婚姻關係,等他進入婚姻才知道,那太理想化了。作為緩和,他借口電台忙碌,搬到了電台的同事家。

同事也熱愛搖滾樂,關注詩歌。同事有套兩室一廳的房子,他住主臥,吳宇清住北邊的次臥,屋裡有一張床和一個書架。兩人經常在一塊談詩,有時買兩瓶可樂坐在超市門口討論,有時在房間,一邊抽煙一邊聊天,聊到天亮。吳宇清就在那時學會了抽煙。

兩年後,同事辭職去了北京。吳宇清也向往北京,主要向往那裡的藝術氛圍,“北京是舊金山啊”,他說。但他沒去。

2005年,吳宇清搬到珠江路附近,就是他跳樓的那座樓。那時他不到四十歲,剛剛開始獨居,他期待迎接單身漢的嶄新生活。

差不多同時,劉立杆也離婚了。

夜晚,為了打發無聊的時光,吳宇清帶劉立杆去一家老式的可以給女孩遞紙條的酒吧,看到兩個女孩在聊天,主動地走過去說,“我們拚個桌子吧。”他什麽都敢乾。有一次,為了追求一個女孩,女孩喜歡某支樂隊,他就把那支樂隊請過來,自己掏錢,聯繫場地,在南京辦了一場演出。

網絡普及了,年輕人更願意上網聽音樂而不是收聽廣播。他辭掉了電台DJ。做了十一年,自己也覺得索然,有幾次乾脆叫了寫作的朋友,歌曲間隙聊起了文學,“XX,文學界最近有什麽新動向?”

2006年,南藝的影視專業成立不久,師資不足,一個老師帶八門課,學生不滿,整天嚷嚷著要退學。系主任只好把吳宇清搬來救急,說“給你們請了一個特別好的老師,南京搖滾教父,搞影展,也參與過演出,李紅旗的片子他都演過。”

從那年起到2016年年末,約有十年,吳宇清在南藝代課,教影視賞析和劇本創作。代課費很低,每節課上四個課時,一個課時50元。但是在那裡,他找到了新的舞台和一個公務員以外的身份——繼DJ之後,又一個能帶給他刺激和歡樂的身份。好像只有這樣,生活才值得過下去。

新學期開學,吳宇清過來了。他掏出一張碟,打開光驅,開始放P.K.14的歌,自己出去抽煙了。上完課,他問底下的人,“誰沒事去吃飯啊?找地方吃飯。”他喜歡藝術的小眾的電影,比如杜蒙,比如賈木許。他帶學生去看演出,有一次甚至租了一輛大巴專門去上海看舌頭樂隊。有老師看不慣他的作風,給校長官打報告,說吳宇清靠傳播亞文化,俘獲學生的芳心,最主要的罪證是晚上帶著學生出去喝酒,而且有男有女。好在系主任和吳宇清關係不賴,事情沒鬧大。

吳宇清和他的學生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三年後,在畢業的臨別贈言中,吳宇清寫了一段話:“我們有緣分相處了三年多,有時我奢望我們的關係能更近一步,我不是說出於懼怕孤獨而必須抱成一團的那種密切。我暗自希望能從與你們的交往中,發現一些生活的信念。同時,這種信念也能轉而影響到你們。在此時此刻,我理解,這是一個非常軟弱和扯淡的念頭,要往前走,我就得把它乾掉。就像你們會把我乾掉,事實是,我會死於你們之前。這既不悲傷也不幽默,這應該只是從容面對。沒有什麽信念,除了這一個:最大程度地相信你們自己。”

王飛飛是南藝2004級的學生,他沒上過吳宇清的課,但私下經常和吳宇清走動,他開玩笑說自己是吳老師的“乾學生”。他是河北人,樣貌粗獷,愛打抱不平。他第一次談戀愛,失戀了,特別痛苦,同學叫他找吳老師聊聊。吳老師開導他,要多談,然後迅速忘掉,“你現在覺得這個最重要,獨一無二,你談多了就知道,都一樣。”開始傳授他戀愛經驗。之後,他常找吳老師吃飯,吳老師帶他去自己新發現的餐廳和酒吧,和他聊文學、電影、音樂。令他驚奇的是,“這些人吳老師你都認識啊。”這樣的交往給王飛飛留下一個印象,“吳老師是一個什麽都可以擺平的人。”

2009年,王飛飛畢業了,和吳宇清說想拍電影,大致聊了電影的構思。2012年之前,南京每年舉辦一場獨立影像展,是民間辦的三大影展之一。吳宇清是南京影展的初創成員之一,參與選片和主持放映。2014年秋天,王飛飛全職在家寫劇本,每個月和吳宇清見面三到四次。吳宇清一場戲一場戲地幫他梳理,提出自己的意見。2016年夏天,電影拍完了,在北京做後期。第一版剪輯用的是非線性的敘事結構。王飛飛報了柏林電影節,選片人沒要,他有點慌,擔心電影結構過於複雜,又換了線性的剪輯方式。

冬天,吳宇清來北京看片,晚上王飛飛陪吳宇清回酒店。因為抽煙,他們打開了窗戶,拿一個杯子當煙灰缸,房間很冷。吳宇清說:“胖子,不能慫啊。我們應該是和杜蒙、塞德爾、楊恆這樣的導演站在一起。老韓(韓東)、朱文他們當年為什麽要斷裂,就是要跟那幫傻逼劃清界限。你不能去取悅他們啊。”

2017年7月,王飛飛的電影《何日君再來》入圍西班牙的聖塞巴斯蒂安電影節,是唯一入圍的華語電影。媒體陸續找到他,在採訪中,他提到吳宇清對電影的幫助,有人看到轉告給了吳宇清。吳宇清特意和王飛飛打了個電話,說“謝謝你,你提到我,我很開心”。那是9月,他即將從28樓跳下。

1998年,顏峻在蘭州策劃了“98新音樂之春”,最後沒辦成,留下一本小冊子《SUB JAM》。

樂隊“八眼間諜”的專輯封面。2009年秋天,吳宇清和楊海崧在南京頤和路。攝影:撒嬌。

2008年,楊海崧找了一家出版社,想把自己的小說印出來。前兩年他寫了一些短篇小說。吳宇清說他正好也想出一本詩集。他才知道“台長”也寫詩啊。楊海崧說,那就一起印吧。

離開南京後,楊海崧和吳宇清每年見面三到四次。一般約在酒吧,談論彼此的近況,也談論和音樂、文學相關的話題,主要是吳宇清說,他聽。有一次,他和吳宇清聊起音樂上的困惑,他發現做樂隊不僅牽涉到創作,還牽涉到樂隊成員之間的關係,目標不一樣,分歧越來越明顯。吳宇清問他:“你為什麽要做樂隊?你當時放棄了所有東西,想要做一個好樂隊的出發點是什麽?”他建議楊海崧回到最根源的地方。

吳宇清的詩集叫《洞》,封面是一部墨西哥恐怖電影的劇照,一個躺在病床上被電擊治療的女人,托朋友設計的。他說在某段時間內,他的狀態很像這個女人。

詩集印了500冊,一部分贈送朋友和學生,通常在飯桌上贈送,說辭是“出了本詩集,隨便看看”,朋友便收下,像接過他遞來的煙。另外留了一箱在先鋒書店。賣得很便宜,定價十元。賣了一年還剩一箱,他只好把它們搬回家。幾天后,他又把詩集寄放在開淘寶店的朋友家,托朋友在網上送人,沒怎麽送出去。後來,放在床底的詩集受潮,朋友就扔了。

在詩集的自序,吳宇清寫道:“把這些詩集中起來,最初的想法,是為了告別。等它們在一起了,看著又像是一支吵鬧不堪的雜牌軍,並沒有什麽可以攻打的。能留下的,只是寂靜。有時候,我體會到它們給我的快活、刺激、痛苦、彷徨。或者,它們只是下酒菜,能讓深夜顯得更深一些的話題。如果我貪心,想得到生命的神奇,一定有很多洞穴在等著。就這樣吧,我喜歡這個詩集。無論如何,生活才剛剛開始。”那年他四十一歲。

吳宇清也想拍電影。2008年,他和楊海崧策劃、製作了七八點的唱片。自1997年成立以來,七八點一直沒有一張完整的唱片。海洋不肯錄。吳宇清不停地和他講,“我現在把全國的唱片公司寄來的樂隊樣帶都聽過了,我操,還沒你好呢,你不做你傻啊,你跨時代了你牛逼了,你就保持這個狀態就行了,還像以前一樣,回來繼續玩,我來幫你弄。”說來說去,海洋都不肯。吳宇清說:“你那麽牛逼啊。”海洋說:“真的不能玩了玩不動了我。”

最後,吳宇清虛構了一部名叫《屋頂上的貓》的電影,專輯以電影原聲的方式發行。他把手邊保留的九首七八點的樣帶混在影片中,隱去樂隊名稱。他一直想把這部不存在的電影拍出來。

那時,他閱讀了很多小說,拉片(要備課嘛),在豆瓣寫了很多簡短的提綱性的故事。讀到好的作家,比如波拉尼奧,會突然給劉立杆打電話,“老劉,《2666》很好看,我操,太好看了,買一本啊買一本。”說完就掛。那時,劉立杆又結婚了,他仍然活躍在南京的詩歌圈,但是刻意和某種群體生活保持距離,不再依賴它。他的生活和寫作平緩而穩定。

吳宇清反覆向劉立杆推薦各種小說和電影,說《屋頂上的貓》的計劃,說了四五年,把劉立杆都說煩了。有一次,劉立杆失去耐心,罵了他,“吳宇清,你做音樂沒做出什麽名堂,寫詩也沒寫出個名堂,當然你教書教得好,是個很好的老師,但是你滿足於做一個老師嗎?你說拍電影你拍啊,你梳理一下你這輩子到底做了什麽?”

吳宇清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當年我寫過歌啊,得了二等獎,汪峰跟我住一個房間。汪峰站在窗戶邊上看著外面說,哥們兒你覺得我們以後能成嗎?”

“我們覺得他是個玩票的,非專業的,沒有在正式場合發過什麽東西。他對待文學是孩子式的,你們寫詩,我也寫,希望你們喜歡,特別孩子氣。”吳宇清死後,劉立杆這樣說。

本來,吳宇清打算在今年申請提前退休,在家專注寫作。2017年年初他寫了一篇劇本大綱,故事主要描述了兩個尋求自由生活的女孩,偶然地,分別來到南京,一個留了下來,一個帶著一些經歷離開,“以此來見證某種在我們的精神生活中都飄蕩過的信念:自由、天真,尋找令人激動的心靈碰撞......好像這個故事一直在等待著我們。”他在作者闡釋中寫道。

吳宇清死後,海洋說:“他是個五顏六色豐富多彩的人,有很多朋友圍著他。可惜的是任何圈子沒有給他足夠的歸屬感和成就感,他對自己自信又不自信。他一直有落差,別人把他當成了一個組織者,沒把他當成藝術家,但他在參與這件事情的時候,他有自己的觀點和標準。去年他自殺了,我才意識到,我記憶中的南京是他張羅組織起來的藝術化、理想化的南京。我們都太不珍惜了。”

海洋經常記起年輕時,他去吳宇清家聽音樂,吳宇清家有大音箱,在那時是種儀式上的享受。吳宇清給他放了伍佰的《再度重相逢》,一邊聽一邊手舞足蹈,興奮地說,這歌好。當時他很納悶,覺得“人生如夢”這類歌詞太直白,有什麽好聽的?

2003年,海洋離開南京,先是在麥德龍工作,輾轉去過沈陽、青島、上海、成都、廈門。2010年,蘋果公司看中七八點的歌,邀請他來蘋果工作。他在重慶呆了四年,成為一名成功的經理人。期間他學了佛。做樂隊的時候,他狀態不好,經常打架,故意從樓梯上摔下來,有段時間,完全不能和人說話。後來,他想離音樂遠一點。

海洋想,如果不是吳宇清的堅持,他早就放棄音樂了,也不會有人聽到他的唱片。去年,他在計程車上突然聽到伍佰那首歌,一下子被歌曲中質樸的情感打動了,他覺得這一切是吳宇清送給他的禮物。

2003年,南京的作家在半坡村酒吧聚會。攝影:羅隸。

2005年,吳宇清(戴墨鏡者)和朋友們在南京八卦洲江邊。攝影:燕燕燕。

2016年2月,吳宇清和王飛飛在《何日君再來》劇組籌備辦公室。攝影:趙禮威。

2008年,吳宇清在古堡看樂隊Time In Muscat的演出。攝影:羅隸。

詩集《洞》封面,1957年的墨西哥恐怖片La momia azteca的劇照。設計:吳寧。

吳宇清和父親唯一的共同點可能就在體格上。

父親是東南大學的長官,身材高大。和兒子愛好文藝、自由不羈的個性截然不同,父親傳統刻板。這樣一來,母親在家庭中的重要性就顯露出來了。吳宇清回家,媽媽說,老頭子,宇清回來了。爸爸才開口,怎麽樣,最近有沒有認真工作?等兒子要走了,媽媽又叫兒子,去跟你爸說再見。好的,兒子說,爸我走了再見。

2017年年初,吳宇清的母親驟然離世,對父子倆的打擊都很大。父親認為是醫院治療不當導致的,在家痛罵庸醫,沒想到後來兒子又進了醫院。

楊海崧的演唱會過後沒多久,吳宇清住了一次院,治療痛風。他請了病假,沒告訴其他人。八十多歲的父親照看他,每天給他送飯。

睜開眼便是病床。住院第二天,吳宇清情緒低落,打電話給楊子馥。那是2017年的6月,楊子馥和男朋友的感情出現問題,狀態消沉,說想離開南京。“你特別不容易,不要離開南京,”吳宇清給她講薩特和波伏娃,“愛情是錦上添花”,反過來勸她珍惜現在已經建立的世界,說“你和楊海崧是我特別認的兩個朋友,你們都靠自己打拚,很堅韌很執著。”說著說著,他哭了,“我覺得自己特別沒用,我這個年紀還要我爸爸一個八十多歲的人來照顧我,我媽媽剛去世他能扛過來很不容易。”

楊子馥是成都人,2005年來南京,兩年後組了一支後搖樂隊,她是鍵盤手。2005年到2008年,楊子馥和其他搞樂隊的女孩和吳宇清走得很近。他們每個星期一起看兩三場演出,最常去的酒吧是新街口的“極地77”、成賢街的“紅色氣球”和鼓樓鍾樓旁邊的“古堡”。女孩們是八零後,吳宇清最年長,但不嚴肅,喜歡開玩笑,看完演出請大家吃飯,就算提前走,也會悄悄把單買了。

2008年,楊子馥一個人生活,吳宇清就把部門發的柴米油鹽給她送過來,放下就走。有次天熱,送了一床涼席,說:“正好路過,夏天鋪席子睡得舒服。”他對朋友總是很慷慨,幾乎所有朋友都收過他的禮物,皮靴、牛仔褲、樂器、唱片、影碟等等,好像這是他應該做的。

在醫院待了一個星期,吳宇清的雙腿恢復了一些,能走路了。7月又出現了波動。他患了前列腺炎,症狀是尿頻,他抱怨總是尿意大於睡意,隔半個小時就要起夜,加上腿腳不便,非常苦惱。去醫院排隊也苦惱,專家門診像菜市場,人群急不可耐,他總想上廁所,但上廁所就會被插隊,他只能忍。等終於見到醫生,醫生聽了個大概,就匆匆開了藥,加上母親的事故,他想醫生是不能信任的。

他跑了好幾家醫院。一位醫生的藥吃一個星期不見療效,就換另一位。後來,在和朋友的交談中,他說:“我現在腦子裡面全是七八張醫生的臉,他們說的話互相矛盾,比如關於要不要通過射精來緩解病情,非常可笑。我覺得自己也很可笑......我現在到哪裡,就到離廁所不遠的地方,所以最好發明一種移動廁所。”

吳宇清死後,楊子馥找她和吳宇清的共同的朋友聊天,發現每個人對他的了解都不全面,每個人只能站在自己的角度認識他,“一對起來,發現他很分裂”。

平常,吳宇清只在市區活動,以鼓樓轉盤為中心,向四周發散最多五公里,最常去的地方是咖啡館和酒館,像活在南京的紐約客。他對升官發財毫無興趣,在部門三十多年,職位一直停留在科員,他拒絕買房,連車也不買,堅持騎二八自行車。他對新生的事物缺乏信任,不用支付寶和微信,使用的最前衛的互聯網產品是豆瓣。

大約從2008年開始,吳宇清愛上了買衣服,他買了很多皮衣,M65的夾克……養成了收藏皮靴和牛仔褲的嗜好,在豆瓣上傳了很多靴子照片,積極地逛牛仔褲論壇,然後把購買鏈接以豆瓣豆郵的方式發送給朋友,請朋友支付,再找時間把錢給朋友送過去。不知道什麽時候,他蓄起了鬍子,熱衷於戴帽子,尤其是毛線帽,再沒見摘下來。他極力避免自己像個昏聵的中年人,不管是心靈還是外表。

“他的青春期特別長,甚至持續到五十歲,同齡人經歷的人到中年的檻他全部規避了。”楊子馥說。生病前,朋友總調侃他,“你他媽的無論穿著打扮、做派、心理,一直是年輕人的那套,但你知道嗎,你現在已經年過半百,你沒有中年,但不可能不面對老年。難道你是想直接從青年時代一腳踏入廣場舞嗎?”

自從6月通過電話,楊子馥開始刻意和吳宇清保持聯繫,下班後就去看望他。有一天,楊子馥和他說:“有一次在家裡我自己昏倒了,不知道過了多久醒過來了,我怕自己出事,就寫了一份遺囑,放在小盒子裡,鑰匙交給了同事。”吳宇清回答說:“我早就想死了,我連樓都看好了。”

以前,吳宇清經常和朋友聊死亡,在他看來,死亡不是了不起的事,他說,“搞搖滾的人,三十歲死了算了,再往後等於多活了。”

到了2017年8月,事情便往不可逆轉的方向發展了。由於病症,睡覺很費勁,吳宇清失眠的情況越來越嚴重。不能久坐,沙發也不能坐,只能坐靠在板凳。他總感覺尿液排不乾淨,就用紙巾不停地擦拭,垃圾桶內滿滿的紙巾,卻都是乾的。

期間,王飛飛回南京約吳宇清見面。電影拍完後,他就在北京和南京兩地奔波。每次回南京,他給吳老師發個簡訊,“吳老師,我回來了”,吳老師再回電話,和他敲定見面時間,成了固定的習慣。但是,那次見面,吳老師說膝蓋腫了不能彎,就不出來了,王飛飛便去他家看望他。到了他家,發現冰箱裡只有兩瓶碳酸飲料,廚房的櫃子裡有幾碗過期的方便麵。他問,吳老師你吃飯怎麽辦?吳宇清說,叫樓下小飯店的夥計送餐。王飛飛借口出去辦事,去對面商場的麵包店買了四百塊錢的麵包。

回到北京後,王飛飛和他的女朋友感慨,“吳老師一直是我人生的燈塔,但是我忽然覺得好像身邊還是得有人啊。”

8月24日,吳宇清約劉立杆見面,莫名其妙地說:“哥們好久沒見了,萬一哪天死掉總要見上一面哦。”兩人在吳宇清家樓下碰面,準備去一家酒吧坐坐。但打了二十分鐘打不到車,就改在家裡。劉立杆覺得他家氣味不好,說你房間一股霉味。他說,哪有?沒有啊,不可能有。劉立杆說,你聞不到嗎?他說,我聞不到。劉立杆說,霉得一塌糊塗。他打電話叫餐,給劉立杆要了炒飯,自己要了粥。他說,痛風不能吃葷的。接下來,談起前列腺炎的事情,天天睡不著,很痛苦,說他上百度貼吧,有人得了十年還沒好。劉立杆感覺他非常焦慮,坐立不安,他很詫異,“一個滿不在乎的人怎麽會被前列腺炎搞得這麽焦慮?對一個小毛病的過於誇張的重視,恨不得一次性有個神仙把這個事情了掉,馬上恢復正常。”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劉立杆勸他開微信便於和朋友聯絡,“這種外在的堅持和抵抗是沒有意義的,這個時代是這樣的,你不用微信不上朋友圈,過於姿態化了。”

那天,吳宇清收到楊海崧寄來的《嘔吐袋之歌》,作者是Nick Cave,楊海崧翻譯的。他轉手送了劉立杆,說最近看不動你先拿去看吧。除了書,還送了一雙靴子,借口是“買小了,你穿正好”,二人分別。回到家,劉立杆發現靴子很舊,不止穿過一次,恐怕穿了十幾次,有的地方發霉了,後來他想,這是朋友的告別。

9月初,朋友們陸續接到吳宇清的電話。其中,他和楊海崧通了次話,由頭是女兒要去日本留學,到北京來辦簽證,問他認不認識大使館的人。楊海崧不認識,回答說,這事兒沒什麽能幫的。他沒掛電話,開始講身體,講自己的病,講得很清晰,“說話方式和以前一模一樣,一點感覺不出來糊塗、異樣、自怨自艾”。他也和韓東說了生病的情況,聽上去不是重病,卻說“不行就掛掉算了。”韓東說,“你怎麽可能這麽想呢?”最後,他和韓東說了聲:“謝謝。”掛了電話。

自殺前一個禮拜,父親覺得他不太對,把他拉到醫院。醫生說,你應該去看心理醫生。心理醫生診斷他是重度抑鬱,得吃藥。他吃了一次,反應很大,很難受,楊子馥勸他,起碼先保證睡眠,他說,吃完更想死了。

9月19日,吳宇清開了微信,打趣說,看看你們這幫屌人說我什麽壞話了。頭像是臥室的窗戶,應該是坐在窗前的書桌邊拍的,拍照的人看著窗外,窗外有樹,樹葉是綠色的。微信上,朋友問起近況,他發來六個字,“自由夢碎一地。”

沒有人知道獨自呆著的時候,吳宇清在幹什麽。2005年之後,所有人都以為吳宇清是個單身漢,直到他死了才發現,“他沒離婚啊”。他可能和妻子達成了某種協定,沒有正式結束夫妻關係。可是,雖然偽裝成一個單身漢,也有過很多女人,曾經,女人都想和他睡覺,好像他活在另一個世界,大家都想接近那個世界。但他和女人的關係到了某一個地步,便會止步不前。多年來,吳宇清沒有穩定的伴侶。而他單純地懷念著的、九十年代的南京早已不再了。朋友們都在各自既定的軌道上走著。

2017年9月,吳宇清50歲,孑然一身。而且,這個身體也開始衰老了,甚至不得不接受年邁的父親的照料。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隨心所欲——他所蔑視和逃避的生活,正像報復的潮水一樣向他撲過來。

沒有人知道吳宇清何時做出了決定。

吳宇清的葬禮簡單迅速。他的父親拒絕了一切吊唁和法事,好像兒子的突然死亡是一塊不可示人的傷痕,只要遮住,生活就和以前一樣。

2016年,在南京朵上藝術太空。攝影:劉蘊慧。

2013年11月3日,南京先鋒書店,吳宇清主持詩人於堅新書《印度記》首發式。攝影不詳。

從左到右,分別是詩人韓東、吳宇清、詩人楊黎。攝影不詳。

2011年1月2日,南京大眾書局,吳宇清主持歌手周雲蓬新書《春天責備》的讀者見面會。攝影不詳。

2016年11月29日,吳宇清在南京先鋒書店主持畫家陳丹青的分享會。攝影不詳。

從左到右,分別是作家育邦、作家曹寇和吳宇清。攝影不詳。

2016年4月,在南藝的黃瓜園餐廳,《何日君再來》劇組開機飯。攝影:王天行。

吳宇清去世一年了。

在南京羲和廣場的一家咖啡館,我見到了楊子馥。她個子高挑,穿著得體,她的鼻翼和嘴唇都穿了孔,但一點兒不突兀,是那類讓人眼前一亮的女孩。我們找了個可以抽煙的位置。2010年,楊子馥開了一家紋身店,現在是南京有名的紋身師。當初一起玩音樂的女孩各自工作、結婚,見面的機會變得很少。

吳宇清跳樓的地方就在咖啡館的斜對面。楊子馥說,跳樓前一天,吳宇清和她說,準備去上海看病,“後天一大早就去上海,已經預定了周四的專家門診,碰碰運氣”,並向她匯報了病情,“這病天冷更發作了,這兩天隻睡了三個小時,精神還行。”不忘叮囑她:“保重身體。”

吳宇清死後,朋友們才注意起他的病。哪怕他提過自己的病,但是以沉著、與己無關的口吻提到的,好像他在描述小說或者電影中的一段情節,讓人以為只是身體自然出現的現象,儘管是壞的,但馬上會好的。

十月,我和王飛飛在上海路見面。上海路是南京的文藝地標,有別致的咖啡館和酒吧,是吳宇清喜歡的地方。那幾天都是晴天,難得沒有下雨。在南京,雨水好像從來不曾停止。我們在咖啡館的門口閑坐。不時有年輕男女經過,迎著太陽走,頭頂的樹葉輕輕擺動。樓房很舊,上了年份,看不出牆壁的顏色。往前走兩百米,有一個施工隊,在街邊豎起黃色的遮板,人群便繞開。走著走著,街道分了岔,拐彎處是一家面館,鍋爐擺在外邊,冒著熱氣。再遠是攤位,修車的男人雙腿翹在桌沿,津津有味地看電視。南京太老啦,像老電影。沒有任何吳宇清的蹤影了。

為了辦追悼會,王飛飛聯繫了很多吳宇清的朋友,發現範圍太廣太雜,音樂、詩歌、小說、電影他都有所涉及,似乎哪兒都沾一點,但並不處於漩渦的中心。吳宇清口才好,好到能連續說四個小時不卡殼,對藝術的各個領域比較了解,私下又都是要好的朋友,所以他主持了各種作家的新書發布、詩歌朗誦會、影展的開幕式,諸如此類。朋友婚禮也請他主持。韓東說,外界對他的普遍印象是,“一個帶引號的發言人或者活動家”。

吳宇清死後,朋友們整理了他的詩,跨度從2001年到2017年,一共511首,最後一首寫給去世的母親。他的詩開始出現在各種各樣的紀念文章中,好像直到這時,人們才注意到,吳宇清一直在寫詩啊。吳宇清的詩寫得很誠實,很傷感,但不夠極端,缺乏某種獨創性,在詩歌大量湧現的論壇時代,被遮蔽淹沒,就不足為奇了。但是,依然是個好詩人。這倒是次要的。最讓朋友們感到意外的是,很難把吳宇清的詩和他本人聯繫起來。吳宇清健談,和他見面,與其說聊天,不如說是他的獨白,不是興奮地得意忘形地,也不是沮喪地,而是平靜地敘述,完全是旁觀者、觀察者的角色。

韓東也在這時讀到了他的詩,他既意外又愧疚,要為外外“正名”,“外外是一個有詩歌成就的詩人”,“外外訓練有素,自成一統,只是始終隱而未現而已”。

韓東說:“平時在寫作上大家是閉口不談的,可能他談我們的寫作,我們不談他的寫作,他自己也從來不談他的寫作。大家都沒當回事兒,看到他的詩的震驚是非常普遍的,不知道他在正兒八經地認真地寫,也不知道他寫得如此之好。我們的忽視、心不在焉是個問題,他本身肯定有問題,平常他喋喋不休談的都是別人,他有一種偽裝,這兩件事放在一起是個很強烈的反差——他怎麽可能寫出這樣的東西?”

幾天后,王飛飛帶我去拜訪吳宇清的墓地,三月剛剛遷來。墓地在一片低矮的山坡上,穿過乾淨的林蔭道,眼前是一座座整齊排布的墓碑,那是黑色的叢林。墓地安詳肅穆,平時白天有看守墓地的工人收取小費,不知為何,那天空無一人。王飛飛從包裡掏出一瓶礦泉水和一條毛巾,浸濕毛巾,拭去碑上的灰塵。隨後拆開一條中南海香煙,自己點了一支,為吳宇清點了一支。墓碑很新,落款是鮮紅色,照片上的人是青年模樣,一頭黑發,臉龐俊秀。有蝴蝶飛來,圍著墓碑打轉,不一會兒又飛去別的地方。人死了,歲月卻倒流了。

“DJ、VJ、寫詩的

流行歌的、搞 IT 的、父親、兒子、情人、丈夫、哥們

他有這麽多不同的身份

他身份的 party裡有這麽多美好的女人

他身份的衣櫥裡有這麽多

可以在不同場合不同時間裡替換的衣服

有時他在回憶中對它們愛不釋手

把它們都裹在身上

雖然很重,但很滿足很安全 ”(吳宇清的詩《身份》)

2018年9月25日,王飛飛在南京的盧米埃影城辦了一場追思會,一場屬於吳宇清的朋友們的聚會。他想吳宇清願意朋友們談論他,不是悲傷而是充滿歡樂地回憶,好像他依然活著,只是短暫地離開了宴席。因為他是一個慷慨熱情的好人,一個流連聚會和交談,朋友們以為永遠不會失去的人。

那天晚上,放映廳裡坐滿了吳宇清的朋友和學生,王飛飛放映了《何日君再來》。他想吳老師如果還活著,一定會請他的朋友來看。王飛飛、楊海崧、劉立杆手持話筒,站在台上,感覺奇怪,“拿話筒的應該是吳宇清啊。”

劉立杆說:“吳宇清的生活比他的詩更像一個詩人,他很自由地過著他的生活,最後照著自己的意願去死。”楊海崧想,他再也不能把錄好的新唱片給“台長”聽了,他說:“對於他的死,他一生做的最後的決定,我非常尊重。這個決定跟他其實太像了。他從聽搖滾樂開始,最喜歡的樂隊就是The Who,The Who 有句歌詞是,讓我在變老之前死去。這才是搖滾樂的生活,他內心一直相信這個東西。我不敢妄自揣測他的動機和用意,我也快要到他的年紀,一旦你面對不一樣的自己,你的身體無法承載你的思想,無法承載你的心靈的時候,你真的到了一個做決定的時候。這是他做的最後決定,這個決定在我看來,是個特別特別漂亮的決定。”

2017年3月,吳宇清在上海路3咖啡,和王飛飛商量電影剪輯。攝影:王飛飛。

—— 完 ——

題圖:2013年11月3日,南京先鋒書店,吳宇清主持詩人於堅新書《印度記》首發式。圖片提供:劉暢。

全部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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