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天朔，中國搖滾樂的誤會

撰文：小豬亨特、楊暢、周慧曉婉、刺蝟果（樂評人）、陶若谷 朱若淼

新媒體編輯：報報

除標注外，其他圖片均由周儉提供

9月28日4點56分，中國內地搖滾歌手臧天朔離世，享年54歲。

客觀地說，如果翻閱中國搖滾樂的歷史，臧天朔並不是其中一條重要線索，那首婦孺皆知的《朋友》，除了mv表現出的豪邁和孤獨，其旋律和編曲，更符合流行音樂作品的標準，且在這個標準上，屬於優秀。

在音樂性上，中國搖滾樂最大兩個誤會是崔健和臧天朔。

只是崔健在精神指向上更具批判力量，有拓寬現實太空與挑戰權力結構的意義，符合了人們對搖滾樂在人文層面的需求。

而臧天朔則不然，他的個人作品只是有搖滾元素，但搖滾並非他音樂上的主體。他的歌詞也並不像崔健那般匕首投槍，而是完全生活化，這也使他在中國搖滾的標準下，缺少亮色。

在思想性和音樂性配比上，中國早期搖滾樂從業者大多更追求前者，知識分子化傾向明顯，而臧天朔是為數不多更看重音樂性的音樂人，也一直沒有被搖滾樂的概念束縛。

如果搖滾樂是對現實的反叛，那麽臧天朔則是對搖滾樂做出了反叛，即使那些是無意識的。所以我一直很難把臧天朔當作搖滾歌手看待，我更願意稱他為原創音樂人。

圖源視覺中國

他不是一個適合被研討的對象，也缺少現象級的事件來發酵神話，只是身在同一撥浪潮裡，他成了搖滾樂的一份子。

2015年，我在他順義的排練室採訪他時，曾問他怎麽看自己的音樂風格。他大意是說，做不做搖滾樂不重要，是不是搖滾樂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音樂品質。

那時離他出獄已有一段時間，相比之前的印象，他有了老態，但精神很好，樂隊加入了些年輕樂手，排練時極其認真，好像一個音色一直找不對便有點急了。

他說以前排練時會罵人，現在好多了，當然，也是因為有外人在的緣故。一下子腦補了他在電影《北京雜種》裡的表演，據說特別本色。

採訪之前，大家知道臧天朔喜歡養大狗，開玩笑提示我，到時候給大哥問急了，大哥可能會放狗咬你。於是採訪前，我偷偷去稻香村買了兩根香腸放在包裡，以備不時之需。

到達臧天朔的排練室，大狗叫聲震撼，兩隻關在犬舍裡的藏獒，隨著我們腳步聲狂吠，犬舍封閉，叫聲自帶混響，怎麽說呢，非常嚇人。

犬舍外還有兩隻中型犬（相比之下），採訪前閑聊，臧天朔說其中一隻已經十多歲了，腿腳不靈，看著他一天天老了很難過。那段時間，網上爆出了很多虐待動物的事件，臧天朔特別憤怒，說了髒話。他說很多現代人不配養動物，看到有人中午出來溜阿拉斯加，他也生氣，“那狗多怕熱啊！”

入獄那幾年，圍繞他身上的案件也漸漸消失於公眾視野，大家下意識地接受了他暴力的人設，而他自己的聲音卻始終不夠準確。採訪中他講了一些在獄中的生活，而關於案件的看法，他說將來要寫出來，當時不便多說，感覺有點擰巴，也有點認命。

後來，話題又被臧天朔引回了音樂。他說以前去監獄演出，幾個年輕服刑人員排練了黑豹樂隊的歌，他聽了覺得不錯，給幾個年輕人做了輔導，後來，主唱出獄後成了民謠歌手，而他成了犯人，像被命運開了個玩笑。

臧天朔被便衣警察帶走畫面。圖片來自影片截圖

那天在排練室裡，他排了首新作，但是聽起來感覺像是很老了，但可能是我們已經習慣於他音樂的那種味道，因此即使並不覺得很新，也不會覺得突兀。

如果僅以他個體作為討論對象，他的音樂是具有統一性的，他的創作裡完全是個人成長脈絡，那是與潮流關係不大的一種執拗，只是有時能與大潮流同步，成為爆款，有時則與潮流相悖，被無情淹沒。

比較難得的是，這裡面看不見風格上的諂媚，他的音樂一直在自己的審美範疇裡，這點放在中國搖滾樂裡，是少數派。

在中國搖滾樂被瘋狂紀念的那幾年，臧天朔從沒真正進入話題中心，這場被文藝青年的中年危機造就的精神狂歡裡，臧天朔多少有些孤獨，而孤獨的人不是可恥的。

這期間，音樂環境早已發生了巨大變化，唱片消亡，商演和音樂節成為所有音樂人最重要的收入來源。現場演奏不再是搖滾樂的標配，沙啞嗓音也在流行音樂中有了許多後繼者，臧天朔的搖滾標簽終於褪色，我們可以更客觀地審視他的作品了。

他曾創作過很多好歌，參與了一些歌手的製作，演唱了許多影視作品音樂，作為一個音樂人，這些作品比搖滾這個勳章更有說服力。

至於他脾氣如何，為人怎樣，無論好壞，我只有一面之識，難以評價，但我想，一個喜歡動物的人，應該不會是很壞的人吧。

縱觀臧天朔的一生，可以明顯地分為兩個部分，屬於音樂江湖的部分和深陷社會江湖的漫長靜寂時光——他曾以《朋友》、《心的祈禱》等歌曲推動中國原創音樂發展，也曾因為聚眾鬥毆而身陷囹圄。

有人用“成也兄弟，敗也兄弟”來形容他的經歷，不可謂不殘酷，但也不容辯駁地精準。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臧天朔在崔健的樂隊裡，擔任過鍵盤手。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的知名作家黃集偉也為他寫詞，一首《朋友》就此開始被人傳唱，成為他一生的標簽。

1995年7月15日，專輯《臧天朔——我這十年》出版發行，銷售突破15萬張，成為96年最暢銷的專輯之一 。主打歌 《朋友》連續8周在北京音樂台排行榜第一。坊間人人都傳，“有臧天朔處，就有’朋友’”。甚至到了21世紀的今天，它仍舊是KTV點歌排行榜上的佼佼者。

臧天朔《我這十年》專輯封面。圖片來自網絡

《心的祈禱》也是著名歌手周豔泓最喜歡的歌曲之一。“臧大哥是我特別摯愛的大哥，他特別情深義重，”追憶起故人，周豔泓在電話中一度哽咽。

“我們是在中央台的春節晚會上認識的，當年我在廣東樂壇發展，他是我在北京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後來對我就像是親哥哥一樣。只要我來北京錄影，他就會請我去他的酒吧坐坐。他是個特別心細的人，因為他知道我愛笑，一看見葛優、梁天這些他的朋友就樂，所以每次他都會叫上他們一起來。因為我特別喜歡《心的祈禱》這首歌，每次我見到他，他都會彈著琴上台為我唱這首歌，其實他不需要在酒吧裡唱歌的。”

2002年10月，臧天朔與合夥人在廊坊開了個迪吧，也叫“朋友”。

據媒體報導，臧天朔與合夥人因裝修引發的糾紛及財務權問題發生摩擦，合夥人因此將股權轉讓給臧天朔。半年後，合夥人又在附近開了另一家迪吧，名為“熱浪”。

臧天朔的酒吧雇了一夥看場子的人，“熱浪”試營業第三天，合夥人因討要股權轉讓余款與臧天朔酒吧看場子的人發生衝突。

據河北省廊坊市廣陽區人民法院判決書顯示，2003年6月25日，雙方在械鬥中有一名保安經搶救無效死亡。

案件發生後，臧天朔被警方傳喚，但當時並沒有證據證明他和這件事有關，他的“朋友”迪吧照常營業。但有不少年輕人舉起抗議橫幅，白紙黑字寫著“臧天朔迪吧惡人行凶天理難容”，還有人把他當歌手時的頭像列印出來，用毛筆在他臉上寫：“不夠朋友”。

2008年8月28日,臧天朔在北京被便衣警察帶走，於9月28日被檢察院批準逮捕，涉嫌罪名是聚眾鬥毆。

法庭上曾經的兄弟相互“指責”的畫面讓《朋友》那首歌頓時有些暗淡。2011年4月，臧天朔開始在市監獄管理部門服刑，期間他表現良好，且堅持“從藝”，組織獄友聯歡，此外，他還在獄中參與了書畫展等互動。

監獄教育科的劉天華警官在後來接受採訪時開玩笑說，臧天朔這幾年蹲監獄就等於當了幾年音樂老師。由於興趣愛好相似，劉天華與臧天朔成了朋友。他主動提出幫劉天華寫歌，於是一起合作寫了一首《感恩天地間》。獄中的那四年，他們倆一起寫了六七首歌曲。

因表現良好，他於2013年2月19日獲假釋出獄。朋友為他在望京的一間酒吧搞了個“自由晚宴”，他唱了幾首在獄中新寫的歌，其中一首叫《兄弟》。臧天朔出獄後，劉天華覺得監獄裡的文藝班都變冷清了。

2014年8月27日正式刑滿那天，他起得特別早。

那天去司法所，工作人員拿出一堆材料，讓他一項一項簽字，“然後，哢！蓋一戳兒，就聽到一聲：’好了！辦完了，回家吧’ ”。那一刻，臧天朔恍若隔世。

臧天朔正式刑滿之日所發的微博。圖片來自網絡

出獄之後，臧天朔沉寂了不短一段時間。周豔泓回憶道：“這件事對他打擊非常大，很多網友對他惡言惡語。但他們都忽略了臧大哥曾經在非典、汶川地震、關注留守兒童等公益項目中幫助了無數人，”說著，周豔泓感慨不已，由於這些公益活動大多由她來組織，“臧大哥後來還怕影響到我，說讓我千萬不要發他的東西，但我不管，都把他放在最大的位置。”

2014年9月2日，臧天朔終於回歸音樂領域，舉行了主題為“理想不倒，來日方長”的全國巡演啟動儀式。

當採訪時被問及出獄後的最大感受時，他回答像是鬆了一口氣，並打了一個比方：“這四年半，我每天生活非常規律，練字，想未來，回憶過去。就好像是遭遇了一艘失事的大船，憑借一塊木板生還，漂到了一個都是男人的島上。”此外，當時的他還表示，希望能給孩子賺點錢，給其更好的教育和生活。

江湖悼念

著名歌手·杭天琪

在中國原創音樂剛起步的時代，杭天琪與臧天朔偶爾會在北京的各類演出中碰面，在剛認識的時候，二人還合作過一首歌《哥哥把你拴在心頭》。“之前我們一起去演出，在北京機場吃快餐，還沒吃完呢他就把账結了。”

杭天琪：“前段時間我知道了他患病的消息，但他拒絕任何人去探視，我聽說他把手機微信全刪了，也許是想把最好的一面留給大家吧。”

著名歌手·周豔泓

在周豔泓的記憶中，不管大事小事，臧天朔都十分照顧自己，“我家老人身體出了問題，他就找人來幫忙照料。”在這些年間，周豔泓組織了關注留守兒童等不少公益項目，而臧天朔作為幕後頂梁柱，幫了她不少忙，“他每次都會為我張羅前張羅後，幫助了無數人，而且每次都不求分文，但他都不讓我講這些事情。”

周豔泓最後一次見到他，就是在今年年初無錫的公益活動上，“當時我見他臉色不太好，彎著腰，還以為是舟車勞頓，其實當時已經是癌症晚期了，只是他一直不說，不願意給大家添麻煩。但上了台之後，他還是非常敬業，聲音一點不減當年風采。”

周豔泓：“臧大哥幾個月前還在幫我把關新歌，從小樣開始，他都盡心盡力。但是他生病的事一直沒告訴我，就是怕我擔心。如果我早點知道的話，說不定能幫他再多問一些名醫，尋找治療辦法。”

好友·郭志凱

和臧天朔有十幾年交情的好友、著名樂評人郭志凱表示，臧天朔也像他的親哥哥一樣，有什麽困難他都會盡力幫忙。“他很愛做飯。每次排練完去他家，他會親自給我們下面吃，打鹵面、雞蛋面，特別喜歡照顧人。可能外形上他給人感覺很彪悍，但跟他接觸後就能感到他的仗義，也很講道理。讓人覺得溫暖，可以說是‘柔情鐵漢’。”

郭志凱：“他對音樂極其執著，平時不愛評價別人，隻踏踏實實做自己。比如他花了很多時間和錢錄了一首歌，覺得還不夠完美就馬上重來，絕對不將就。在樂壇，他也提攜了很多音樂人，我認為他是最好的音樂老師。”

最後，再給大家一組絕對值得珍藏的老照片（感謝周儉的供圖）：

早期唱片封面

臧天朔1987年的首張個人專輯《衝入禁區》內頁

當年的雜誌封面和資料圖

臧天朔和竇唯

唱片合集（劉歡 常寬 臧天朔 王迪 那英）

1989樂隊

胡之良，謝園，郭傳林，臧天朔，吳彤

左起：“黑豹”樂隊巒樹，“呼吸”樂隊蔚華，“黑豹”樂隊李彤，“1989”樂隊臧天朔，“做夢”樂隊竇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