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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者”樸樹:生如夏花,出走半生仍年少

獨行快樂。

1991年,高考前數月,濮樹和父親濮祖蔭說,不想考大學。

濮祖蔭是北大教授,太空物理學權威,可對內向寡言的二兒子卻經常束手無策。

幾年前,濮樹偷賣了遊戲機,用錢報了吉他班,組了支樂隊,每晚去北大草坪上彈琴,說“音樂比我生命還重要”。

濮祖蔭只能循循善誘,大學可以留長髮,大學很自由,大學有許多漂亮姑娘。

只有留長髮有吸引力。那時濮樹夢想很簡單,買件皮衣,留頭長髮。

幾個月後,他考上首都師范大學,僅有期待在入學時便蒸發殆盡。學校書記視察時一眼看見他,“把長髮剪掉,不然不許軍訓”。

大學光陰漫長。濮樹在寢室彈琴發呆,重複日子就像枯燥的囚籠。大二那年,他申請退學,父母心有不甘,又無可奈何。

他家門前有條河,退學後,濮樹常在河岸邊彈琴唱歌,從黃昏到深夜。

濃稠的夜色包裹著遠方燈火,九十年代的故事正在黑暗中瘋長,可那一切與濮樹無關。

他在角落中彈琴寫歌,一朵朵花兒,在琴弦上安靜綻放。

兩年後,昔日同窗多出國讀書,母親問他是不是要出去端盤子,才把他拽回這勞碌人間。

朋友勸他寫一批口水歌騙錢,並給了他高曉松電話。

見面前,他想象中高曉松應該穿襯衣,留分頭,戴眼鏡,腰上別個BP機,見面後才知是一個奔放不羈的瘦子,瀟灑的披肩黑發。

濮樹剛唱了兩首,高曉松就喊停,“你是來騙錢的吧?”

不過,即便是口水歌,高曉松還是聽到旋律間閃耀的才華。他把濮樹推薦給好友宋柯。宋柯剛從美國歸國,想投資音樂。

高曉松和宋柯認識多年,從沒見過宋柯哭。濮樹抱著吉他唱《那些花兒》,宋柯哭得一塌糊塗。

幾天后,濮樹給他唱《白樺林》,高曉松說,宋柯哭得像鬼。

為了簽濮樹,宋柯和高曉松特意成立了一家音樂唱片公司。公司取名麥田,來自《麥田守望者》。

簽約時,高曉松也沒問是哪個“PU”,寫成了樸樹,樸樹覺得不錯,沿用至今。

《那些花兒》和《白樺林》都被收進首張專輯,而樸樹自己最喜歡的卻是那首《new boy》。歌中他說,“新世界來得像夢一樣,讓我暖洋洋”。

那張專輯就叫《我去2000》,千禧年後的世界就像遙遠的夢,裝著所有樸樹想要的自由。

1999年1月,專輯發售,磁帶賣出30萬盒,世紀末的街角,到處都唱著白樺林的憂傷。

《北京晚報》將他和金庸、王菲等人並列,選為當年十大文化熱門人物,理由是:樸樹作品“具有填補空白的意義”。

一夜成名後,樸樹從此被卷入喧囂的洪流。他笨拙地適應一番後想抽身而退,卻發現河岸早在遠處。

他不喜歡閃光燈,不喜歡尖叫,不喜歡編故事,不喜歡說重複的話,可日常偏偏要他如此。

後來記者問他,下星期有空麽?他一本正經和人家說,下星期我會生病。

當年一場大型音樂頒獎活動,別的新人絞盡腦汁搶鏡,唯獨他坐在人群中,帽簷檔臉,墨鏡遮面,雙手按膝,不聽,不言,不動。

當年的歌壇紅星毛寧,領完獎過去和他握手,他愣沒怎麽搭理。

2000年春晚劇組想找4個非主旋律歌手搞聯唱,找到麥田公司,點名要樸樹和《白樺林》。

全公司費盡心思勸樸樹,比如應可這個,就不用再接其他濫活,只要答應這一次,明年就給他更多自由時間。

樸樹勉強參加。直播前兩天,央視做節目,讓演員對鏡頭表演段才藝,把樸樹和幾個小品演員放在一堆。

樸樹揚長而去,“這春晚我肯定不上了”。

最後公司宣發只能道德脅迫:多少人為你這事付出,你不上,就把我們所有從業人員路堵死了。

樸樹哭了,第二天繼續參加彩排。

除夕夜,樸樹父母在電視鏡頭中尋找兒子。

那一屆春晚,舞台上破記錄地擠上20位主持人。

樸樹穿著運動衣和牛仔褲,站在一群靚裝華服的歌手中,表情淡淡,沒有笑容。

春晚後,各地穴頭蜂擁而至,出場費最高時報過25萬,隻比當時一哥孫楠低一點點。甚至有地產商找他唱,唱一場直接給一套房。

然而,樸樹隻接了有限一部分演出,更多時間用於無休止的旅行。

有時興起,他會一夜不睡,早上計程車去機場,從北京飛大理,坐在街邊,喝著啤酒,看女孩們打羽毛球,覺得“生活真美好”。

麥田公司也由著他胡鬧,可以用四五年時間等一張新專輯。樸樹謹慎地觀察新世紀,外面的世界越來越快,他的歌越寫越慢。

29歲那年,他明白了一切正腐朽老去,過往快樂都是易碎品,他給第二張專輯起名《因為沒有來生》。

30歲生日後,專輯發布,改名叫《生如夏花》,在磁帶末法時代,當年賣出50萬盒。

鳳凰的許戈輝說,當年看到滿街都是《生如夏花》,心頭不快,誰這麽大膽敢用泰戈爾的詩,拿起看是樸樹,隨即釋然,更何況封面還寫著那句“藍天下獻給你我最好的年華”。

新專輯發布後,第二年開年公司安排了52座城市的巡演,樸樹頻繁接受採訪,麻木著說些陌生的詞匯。寬容、配合、行業規律、自我約束。最後,樸樹崩潰了。

在重慶,興奮的歌迷朝台上扔瓶子,他撿起來就摔了回去。

元宵節時,他看電視,好多港台歌手嬉鬧著包湯圓。他悲傷地想,他努力做得一切,只是為了賺錢後,不用被人轟著去包湯圓。

52場巡演後,他不願再寫歌,不願出專輯,相當長時間內,他只有26首歌,撐不起一場完整演唱會。

合作多年的製作人張亞東,每年都找他一兩次,勸他做張新專輯,說可借此和歌迷交流,還可以賺錢。

為什麽要賺錢?他反問,張亞東沉默。

2007年,樸樹參加真人秀《名聲大震》,打扮成加勒比船長,僵著臉,在舞台上機械扭動。

錄完最後一場返京,樸樹心跳突降每分鐘四十幾下,他說,身體已全面崩潰。

他把自己藏在北京東三環的出租屋中,每日除了買煙遛狗從不出門。多年沒演出,經紀人不得已,改行賣了一段二手車。

發小劉恩從美國回來看樸樹,樸樹說,每天睜眼都不想起床。

那夜,劉恩參加了一個音樂圈老人的酒局,那些當年快意的老炮,如丟了魂魄,只會拚命把自己往死裡喝。

時代的意志是如此強大, 每個逆流者都代價慘重。

在那段蒼白的光陰裡,樸樹求助針灸、依賴推拿,甚至一度求問神佛,尋找生活的答案。

他抽著極淡的中南海,穿越老城區的大排檔,感受人間煙火氣,有時也聽聽老歌,那些歌聲中有土氣,也有遙遠的生命力。

2014年7月16日,消失了整整十年的樸樹,發布新歌《平凡之路》。

韓寒在微博講了找樸樹邀歌的場景:

“幾個月前去邀歌,初見樸樹。他站在家門口迎接,穿著運動褲T恤衫,頭髮些許泛白,表情平和淡然。十多年,等你太久了。”

在這首十年後的作品裡,易碎又驕傲的樸樹說:

我曾經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直到看見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

2011年年初,樸樹在京郊租了一棟別墅,紅房子,綠草坪。

搬來第一天,周圍還沒路燈,晚飯後天就黑了,他以為可以睡覺,但一開電視,新聞聯播還沒播完。

時間終於流淌至他能適應的速度。他在屋中彈琴、寫歌、看書,日升月落,四野荒無人煙。

那年,他其實曾接受過一次商演,所有費用都分給了他樂隊的樂手。

那一年,他的吉他手程鑫,患上胰腺癌。樸樹帶他四處求醫問藥。

經紀人提醒他:這幾個月治療,花掉了你幾年收入。你卡裡的錢根本不夠。

樸樹不在乎,大不了再賣身。

2012年,他終於重回舞台,開啟樹與花演唱會。

萬人體育場內,他低著頭,聲音發顫,臉龐發紅,他說道:九年了,我終於學會克服恐懼與不安,今晚我想多說幾句,你們讓我多說幾句吧。

2013年,他第一次在北京辦演唱會。他的父母偷偷給兒媳發簡訊,要銀行账號。

“我們也不知道票多少錢,就想給她打五千塊錢過去,買兩張票應該夠了吧?”

兒子十年沒出專輯了,他們擔心世界忘了他。他們要去增加兩個觀眾。

老人的擔心多慮,人們依舊愛樸樹,愛意從未被時光衝淡。那一場場讓地鐵停運路線擁堵的演唱會,就是一場場青春的祭奠。

樸樹依舊沒有學會妥協,他只是無力再和洪流對抗。他努力按自己的方式前行,哪怕滿心悲愴。

2017年年底,在騰訊影片的節目中,他唱李叔同的《送別》,忽然大放悲聲。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小鮮肉王源和他同一天生日。傳聞中,粉絲們將在G20峰會地點亮34幢大樓,這場全球最大的群樓燈光秀綿延足足2.3公里,燈光製作方請來了亞運會開幕的導演團隊。

同一天,有關樸樹的一切很安靜。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樸樹和高曉松去天津演出。

歸來時,車行半路,樸樹忽然要求下車,“你們把我放在這兒,我要看夕陽。”

高曉松問他:“那我們走了,你在高速公路邊上怎麽辦?”

樸樹答:“那不管,你先讓我看夕陽。”

他提著把吉他和一大塑料壺水,坐在地上,在夕陽下,彈琴。

最後,無人知道他如何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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