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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一段關於物件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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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嘉賓 /河森堡
河森堡，本名袁碩，國家博物館講解員，科普作家，在國家博物館先後為近50,000名觀眾講解超過3000小時。知乎高人氣科普專欄作者，微博十大影響力大V，著有《進擊的智人》《了不起的博物館》。
要講一件具體物件背後的故事，我首先想到是我們國家博物館的一件文物。我個人認為，那件文物是我們國家博物館最重要的一項文物。這件文物叫什麽呢？青銅利簋。最後這個“簋”字，它不太常見，是皿字底的簋。簋是一種在西周早期專門盛放蒸煮過的五穀雜糧的器皿，作用有點類似於現在的便當，是一種食器。像咱們北京東直門附近的簋街，也是取自這種食器。
為什麽這件文物叫利簋呢？因為做器者的名字叫利，他是商朝末年西周初年的一名貴族。當時他和周武王一起討伐商紂王，滅亡了殷商。然後在周朝建立之後，“利”這名貴族用周天子賞賜給他的青銅做了這麽一件青銅器。
利簋是現存最早的西周青銅器
那個時代因為紙張還沒有被發明，所以書寫成本特別高。除非是真的發生了那種驚天動地的大事，不得不記載下來，否則那個時候的人們一般是不會用很高的成本去記載一件事的。利簋這件青銅器就專門在內壁用銘文記載了當時周朝聯軍討伐商紂王的這麽一段及其重要的歷史事件。
為什麽這段歷史這麽重要呢？其中原因說來話長，其實咱們中國過去的學者或者一般大眾都說咱們中華文明綿延上下五千年。其實，上下五千年不是那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五千年。如果從考古的角度來看，真正確鑿無疑的信史，按照過去比較保守的說法，大概是從殷墟開始的，殷墟之前的歷史就已經開始變得模糊了。
周召共和畫像磚
公元前841年發生國人暴動，
召公、周公二相行政，號曰“共和”
在20世紀初的時候，當時像胡適這樣的大先生都認為西周共和元年以前的歷史都是說不清的，有沒有都不一定呢。因為那個時候咱們中國人不那麽自信，所以對自己的歷史懷疑的特別多，用這種反求諸己的態度來看歷史。
一直到上世紀90年代的時候，咱們中國有一位院士，宋健，去埃及開展國事訪問。埃及也是文明古國，他受到當地的政府邀請參觀了埃及盧克索神廟，參觀神廟的時候一邊看一邊就跟當地學者聊天。人家學者自豪感就上來了，就介紹說，經過歐洲學者和埃及當地學者一百多年的努力，整個埃及歷史的事跡表我們已經搞清楚了，公元前多少年到多少年是哪個法老當政，然後公元前多少年到多少年是哪個王朝時期，這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意思就是說，你看我們埃及的歷史多恢宏！
埃及的盧克索神廟
宋健院士當時聽了以後就犯嘀咕了，你看咱們都是文明古國，人家埃及這歷史怎麽說得這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咱們中國的歷史說不清道不明，這怎麽辦？於是他就很感慨，回到中國以後和當時的李鐵映先生一起開啟了一個超大規模的考古工程，叫夏商周斷代工程。
夏商周斷代工程就是為了把咱們中國先秦的歷史，尤其是夏商兩代的歷史給說清楚。剛才我提到的青銅利簋，這件文物就是夏商周斷代工程非常重要的一件文物。剛才我為大家介紹了，利簋這件文物裡邊這青銅銘文，記載的是周朝聯軍滅亡殷商王朝的這麽一次重要事件，因此這個事件是商周兩個朝代的交界。只要你把這場牧野之戰時間給確定下來，再向前推商朝的歷史，向後推周朝的歷史那都變得非常輕易，所以，就是以這件文物為基礎開始做夏商周斷代工程。
利簋和其內銘文的拓片
商朝是一個非常殘暴的王朝，大家要是有興趣去殷墟看看，就會發現商朝它是一個政教合一的政權，還特別迷信，經常喜歡搞那種殘酷的活人祭祀。大家去殷墟那博物館看看，就有青銅器裡頭裝一顆人頭，或是屍體被肢解堆在一起，要不然就是腦袋就剩半拉，另外那半拉被斧子砍下去了，諸如此類的遺跡。你會發現商朝就是這麽一種氣質的王朝，神神鬼鬼還特別殘酷。
後來等到商紂王當政時期，那就更殘酷了，在中央王朝的威壓之下，周邊的很多小的政權和部族全部生活在殷商王朝恐怖的籠罩之下。後來大家實在是忍受不了殷商的統治，所以最後在周武王的帶領之下，很多部族聯合起來在牧野這個地方，也就是今天河南省新鄉的一個郊區，討伐商紂王。正是在牧野之戰中周朝聯軍擊潰了殷商軍隊的主力，傾覆了整個商王朝。
青銅器甗，是蒸煮類炊具，裡面蒸煮著人頭，
這是商代對戰俘或者奴隸的一種懲罰方式
按照夏商周斷代工程給出的時間來看，商朝的統治時間有550年左右，幾乎相當於明清兩個王朝的時間總和。所以牧野之戰這場戰鬥對於中國人來說非常重要，它終結了咱們中國信史意義上的第一個王朝，而且它對中國人精神世界帶來的改變非常大。
你看商朝時期，咱們國人特別迷信，有什麽事燒死個人，或者有什麽事我們煮個人腦袋吧，要不然有什麽事咱們問問鬼神，請示一下鬼神的意思。但是從周朝開始中國人漸漸不再瘋狂地崇拜那些虛無縹緲的鬼神，轉而開始用禮製和道德來構建整個社會。這也就是為什麽《周禮》在歷史上被反覆強調。
牧野之戰給中國歷史帶來的轉軌作用實在是太大了。從牧野之戰之後，中國人在文化上變得非常的務實。在之後三千多年的歷史中，中國再也沒有出現過一個政教合一的政權。在牧野之戰之後，也可以說中國的世俗力量一直死死地壓製著中國的宗教勢力。這就是為什麽一直到今天中國都是一個世俗國家，而不是一個政教合一的國家，其實是從牧野之戰開始的。
牧野之戰中，商人軍隊前鋒倒戈，至商軍大敗
牧野之戰到底發生在什麽時候？我覺得講到這我身上雞皮疙都起來了。因為夏商周斷代工程它是近乎舉全國之力搞的一個學術工程，過去歷史專家、考古學者都是分頭作戰，你弄你那塊兒，我弄我這塊兒。但這回不一樣，國家把這些頂級專家、學者給組成一個團隊，以集團軍的方式進行作戰。
先是考古學者上場，對西周早期的一個遺址做了一個碳14定年，把牧野之戰的時間跨度大體框定在了公元前1050年到公元前1010年這麽一個時間段，接下來天文考古學者就上場了。因為牧野之戰內壁銘文第一句話就說：武王伐紂為甲子朝歲鼎。這“歲鼎”兩字是怎麽解釋？
根據考古學家於省吾認定，
利簋銘文第一句為：珷征商隹（唯）甲子朝歲鼎
按照去世的李學勤先生的觀點來看，歲指的是木星，因為木星公轉一周的時間是12年，所以被稱為歲星。鼎是什麽意思呢？鼎就是木星運行到天空最高處的那種天象。所以說“武王伐紂為甲子朝歲鼎”意思就是周武王討伐商紂王的軍隊，在東征的那天早上看到了木星正當中天的這麽一個景象。
這個細節非常重要，因為天體運行自有其客觀規律。只要我們抓住這個線索不停地向前回溯，我們就有可能知道到底是在哪天看到了“歲鼎”這個天象。當時真下血本，我們從NASA(美國航太總署)引進了一個天文軟體，開始不停地向前回溯了三千多年，最後李學勤先生選的一個臨時的結果是公元前1046年1月20日清晨。按照NASA的軟體回溯的結果給出了這麽一個數字。換句話說就是周武王向東討伐商紂王的清晨，也就是1046年1月20日清晨，東征的周朝軍隊在清晨的天空中看到了木星正當中天的景象。
上古時期這次滅國之戰的時間線索藏在星海之中
我覺得這事簡直太宏大了。你知道咱們中國上古時期一次滅國之戰的時間線索不在土裡，它在星海之中，在銀河之中。它一直就在天上，只不過你之前抬頭看它的時候你沒有意識到。後來還是在NASA的軟體幫助之下，在碳14同位素的幫助之下，用這種自然科學的手段，你才從上古時代一件青銅器上的銘文中找到了咱們中國上古時代的時間線索。
夏商周斷代工程目前只是有了初步的結論，但是這個暫時的結果並沒有得到業界所有學者的公認，只能說目前我們得到這個結果是相對可信的。但也有很多問題暫時沒法解決，尤其是夏代的定年，公元前2070年到公元前1600年這個結果，很多學者都提出了不同的意見。其實也可以理解，因為年代確實太過久遠了，還沒有什麽第一手文獻或者關於夏代人的自述，或者說商朝早期人的自述，現在這些第一手的文字資料發現的還非常少，所以目前只是一個暫時的結果，依然還存在爭論。
安陽殷墟宮殿宗廟遺址
夏商周斷代工程其實一個根本目的是希望能把咱們中國先秦的歷史說清楚。但是這個工程離開利簋是不行的，因為利簋它是一個重大的節點性事件——牧野之戰的證據。所以我們得到的很多關於夏商周斷代工程的時間上的結論，都是從牧野之戰的時間開始向前或者向後追溯的。因此利簋上“歲鼎”這兩個字給我們帶來的啟迪太大了。
如果沒有青銅利簋的話，我們也談不上什麽夏商周斷代工程， 沒有夏商周斷代工程的話，我們想說清楚咱們這個民族的起源和開始恐怕是很難的。所以我覺得這件文物簡直太重要了。按照現在的行業內的劃分，這件文物是一級甲等，就是文物評級最高的等級。要按照一般民眾的說法，那就是無可爭議的國寶。所以我覺得這件文物本身還有它背後的故事， 不僅對於我來說很重要，對於整個國家和民族來說都特別重要。
本期背景音樂
Epilogue (inst)-Calvaria
宮廷珍藏- 唐建平
Elsinore Revisited- Sean Lennon
Prophecy- S.E.N.S.
Poeta en el Puerto- Vicente Amigo
下期嘉賓 / 范海濤
范海濤，傳記作家，2009年與時任谷歌副總裁李開複合作出版李開複傳記《世界因你不同》，迄今銷量超過100萬冊，2013年成為第一個獲得哥倫比亞大學口述歷史碩士學位的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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