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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後”羅蘭:在戲裡面,我只是芫荽蔥

2005年,為了紀念中國電影誕生一百周年,香港電影界舉行了一次全民選舉,羅蘭贏得了“最佳綠葉獎”,這個獎項更像她一生的寫照

“有一年,我演裘千尺,那個角色很恐怖。化妝的時候,有個女孩子跟我說,羅蘭姐,我不敢看你啊,好怕。我說行行行,除了去洗手間,我都不動。你不用怕啊”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2019年第10期

文 | 本刊記者 張明萌 發自香港

實習記者 張瑋玨 薛秦騫

全文約6052字,細讀大約需要12分鐘

羅蘭(Helena Law Lan)香港女演員。1950年涉足影視圈以來,她參演了四百餘部影視劇,長期擔任“綠葉”,是香港極具代表性的甘草演員。在香港鬼片風潮裡,她貢獻了一系列龍婆、女鬼等經典鬼怪形象,代表作品有 《七月十四》 系列、 《陰陽路》 系列、 《神雕俠侶》 等。1999年,65歲的羅蘭接演了 《爆裂刑警》 一片,並憑此獲得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女主角,得獎後,她在一個公開演講中說:“但得夕陽無限好,何須惆悵近黃昏。” 圖 / 本刊記者 大食

演員羅蘭曾在2012年的電影《桃姐》中客串自己。在一場電影晚宴後,她遇到劉德華飾演的羅傑與葉德嫻飾演的桃姐,與他們打招呼。她穿著禮服,披著毛質披肩,白發梳到立起,笑容掛在臉上,遠遠地叫聲“好久不見”,臨走說句“得閑飲茶”。葉德嫻說:“她好有禮貌,又沒架子,想不到真人那麽瘦。”電影中葉德嫻的評價也適用於生活中的羅蘭,在她參演的四百多部影視劇中,這是與她最為貼近的角色。

在作品中,羅蘭的演繹呈現出明顯的兩極——窮凶極惡的女反派,善良慈祥的老婆婆。前者幾乎貫穿了她整個演藝生涯,後者則在演藝生涯後期顛覆了她的慣常形象。

1960年,她遇到生命中的貴人、嶺光影業公司創建人黃卓漢,後者與她簽訂演員合約。其時公司有花旦丁瑩,主演正面角色。黃卓漢稱羅蘭“眼大大、鼻高高”,有成為大反派的潛質。還送她一個藝名“羅蘭”,羅蘭由此開啟了她的演藝生涯主軸。

在這條主軸上,以裘千尺為代表的武俠電視劇角色、以龍婆為代表的香港恐怖片角色成為她的經典形象。上世紀90年代,香港恐怖片風行一時,錢升瑋導演幾乎以每年一部的速度攝製了《七月十四》《正月十五之一生一世》《七月十三之龍婆》等驚悚鬼片,以鬼怪事件為框架,延伸出愛情、友情和家庭情感。羅蘭在這個系列中扮演“龍婆”(能預知和聯絡鬼魂的婦人),依靠攝影技巧和打光與特效,每每鏡頭打到她臉上,總會有極佳的視覺效果。憑借“龍婆”,她獲得了兩次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女配角提名。90年代中期,導演邱禮濤拍攝《陰陽路》系列,羅蘭前後出演16次,扮演性格不同、故事各異的女鬼。經過這波潮流,羅蘭與捉鬼道長林正英一同成為香港鬼片的代表人物。在最近參演的影片中,她被冠上“鬼後”的稱號。

1999年,葉偉信導演的警匪片《爆裂刑警》上映,羅蘭飾演輕微老年癡呆的四婆,錯認兩位闖入自己家的刑警(古天樂和吳鎮宇飾演)為多年不見的孫子,發生一系列故事。四婆成為警匪之間的紐扣,情況危急時,她的出現能夠淡化緊張氛圍,讓這部戲多了溫情。此前羅蘭也有過類似角色的演繹,但這部電影讓她憑借配角的戲份連獲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最佳女主角、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女主角,成為她職業生涯中的高光時刻。

至此,羅蘭的演技獲得了獎項上的認可。那年她已66歲,至今仍是香港電影金像獎歷史上最年長的獲獎者。獎項來得似乎有點晚,且陰差陽錯,演了一輩子配角的羅蘭在香港電影金像獎上唯一的斬獲竟然是最佳女主角。但領獎時,全場雷動的掌聲昭示著她在獎項以外的聲譽與名望。

70歲那年,羅蘭宣布不再和TVB續約,無線贈給了她“敬業不懈”的榮休金牌,稱她“嫁給了TVB”。沒過多久,羅蘭又開始出現在大小螢幕上,因為“醫生說,不演戲大腦機能就會退化。而且我喜歡這個工作。群體的生活,你回去拍戲,每一組大家都認識了幾十年,再一起開工,很開心。”

2005年,為了紀念中國電影誕生一百周年,香港電影界舉行了一次全民選舉,羅蘭贏得了“最佳綠葉獎”,這個獎項更像她一生的寫照。

在被數次問到“想不想演主角”的問題時,羅蘭的回答從來是:“我不是一個明星,我是一個演員,演員就是要演好自己的角色。做主角?我想都沒想過。做什麽主角呢?主角不也是這樣演。在戲裡面,我只是芫荽蔥,可有可無。蒸條魚,加芫荽也可以,加蔥也可以,不加也可以。加了會好吃點咯。”

我本來可以讀大學的

我本名盧燕英,1934年生於香港,是有印尼血統的華人。爸爸本來是律師,後來開始做生意,生產鏡牌砂肥皂和地蠟,賣給香港四大酒店。日子富足,吃喝不愁。不多久,日軍攻打香港,我家什麽都沒了,迅速和香港大多數人家一樣陷入赤貧。

餓殍遍野是我童年最深的記憶。日本人來了,大家都把泥塗到臉上,弄髒自己。我不知怎麽回事,問媽媽,媽媽隻灌我水。但因為緊張害怕,連我鼻子嘴巴都分不清。城裡沒糧食,人們都吃木薯粉,吃了十多天得了瘧疾,有的死在路上,兩個人推著四四方方的木頭車,見到死屍就扔上去。有的死在租屋裡,房東怕弄髒,就扔到隔壁。晚上睡覺,媽媽說聽到有人叫救命,叫了幾聲就沒了。第二天聽人家講,隔壁有人死了,大腿肉都被割掉了。他們已經死了,本來也瘦,腿沒多少肉,還被割掉了。舅舅去飲茶,在包子裡還吃到過人的指甲。

戰爭開始了,我們才發現,原來爸爸在外面還有一個女人,他在那裡染上了煙癮。打仗了抽不了,戒煙戒出病。我每天按媽媽吩咐拿著金銀首飾去當鋪,換錢抓藥,最後還是沒有救成。戰爭第一年,我外婆去世了,第二年,爸爸去世了。

失去家中的經濟支柱後,我要打工接濟家用。一次,我跟幾個同學去看人拍戲,一個劇務對我說,我們缺一個婢女,看你挺適合,梳兩條辮子來拍吧。“我不會拍戲啊。”“導演會教你的。”“我害怕哦。”“唔怕。”導演說,那個人對你說,“叫小姐出來”,你說“哦”,就可以走了。我照做,給了我十塊錢。一句“哦”而已啊,十塊錢。

過了三四天,劇務找上門來,讓我接著拍下一場戲,繼續演婢女。我媽媽知道我在拍戲,很生氣,說你做什麽不好去做戲?那時候娛樂界給人印象非常差,一句俗話是“成人不成戲,成戲不成人”,遊手好閑、好吃懶做的人才去做戲。劇務求我媽,說不讓我去他會丟掉工作。我媽最後勉強答應,說她要跟著一起去。從那時候開始,我拍戲媽媽都會跟著一起。

有人說,世道艱難,女孩就賣了吧,賣給別人或許是放她一條生路。媽媽說,我不賣,要死一起死。媽媽98歲過世,我難過,神父跟我說,你想怎樣?她一個人活了兩輩子了。平時我們一起上聖堂,後來我自己去,都是哭著回家的。她走了二十多年了,不過這麽多年還是捨不得。她過世我才拿影后,小小遺憾。我信她還在,殯儀館的照片我一直放在家裡,早晚會對著她念經或者講話,出門也會說,媽我出門了。我這輩子只有這一個媽媽,她照顧我很辛苦。我小時候多病,佔了她很多時間,怎麽都彌補不了。在她的墓碑我也寫了:我永遠愛你。

其實做這行,學好學壞都在自己。我記得在化妝間看到謝澤源的徒弟,他說小姑娘不要怕,收工了不要去喝早茶,不要跟人兜風。喝茶,人家放東西在你杯子裡,你喝了就跟他走了。兜風,帶你去新界,去很遠的地方,“鹹濕”你啊——我們那時候都不說強姦,說鹹濕——你想反抗,怎麽辦?天不應地不靈。我說,是,真的不可以,這兩件事千萬不要做。

有段時間,我去拍《黃飛鴻》,按理說有幾百塊,但沒有支薪。有一天導演叫我去他家收錢,門張了個縫,遞出60元,馬上就把門關上了。我當時收下60元,很難過。我不是賊啊,這是我應得的,你怎麽這樣呢?我心裡很難受,哭了。哭的時候我就恨日本人,因為你打中國,害得我們什麽都沒有了。日本人打了三年零八個月,三年零八個月啊。如果不是他們,我爸爸說,我可以讀大學的。

我是一個演員

最開始我一直在做特約演員,1960年和丁瑩拍完《電梯情殺案》,黃卓漢請我去辦公大樓。說你眼大大、鼻高高,當家花旦有個丁瑩,我們要培養你做反派。我簽了約,當時就有第六感:我簽了這個約,電影就是我的終身職業。

十多天以後,黃老闆說,“盧燕英不是演員的名字,給你想了個名字叫羅蘭。上海有很多名媛都喜歡叫什麽蘭,有一個就叫羅蘭。嶽峰導演的老婆也叫羅蘭,這位前輩戲很好,你像她一成都不得了了。”

因為一開始就講好做反派,很長時間我的角色都是類似的:丁瑩一定是最淒涼的那個。她會有個公子哥喜歡並結婚,我就演她丈夫的表妹,在我姨媽面前,講她有多不好,她孩子有多不好。徐小明那時候常演丁瑩的兒子,我很多戲都要打他。他被我從小打到大。

有一次我走到維多利影院門口,一個女士見到我,說一句很難聽的話,她說“死鬼婆”。我低下頭默默走,心想別再望她,別再望她。我親戚跟我講,他朋友說羅蘭好凶啊。不凶怎麽做反派?我覺得他們很固執,奸就是奸的,忠的就忠的。

我不明白,我真的從不介意,我覺得我不是明星,我是一個演員,演員是演活戲裡的角色,演活劇本裡的角色。有一年,我演裘千尺,那個角色很恐怖。劇本有一句對白,是淒厲的笑聲。我想淒是淒怨,厲是厲鬼,怎麽做啊?我對著鏡子一直笑,笑到我覺得可以了。化妝的時候,有個女孩子跟我說,羅蘭姐,我不敢看你啊,好怕。我說行行行,除了去洗手間,我都不動。你不用怕啊。

播出的時候,演到裘千尺腦袋磕出了血,流到臉上,她又沒有幾根頭髮,牙齒也是黑的,18年沒見陽光,面色鐵青,手腳筋都被挑斷,樣子特別可怕。我媽媽罵我,TVB沒人啦?這樣的角色你也演,這麽醜。我說沒有啊,我想試試我做不做得到,能不能做出那種味道。我很開心,今時今日,都有人記得。可能因為太難看了。

裘千尺的絕活是棗核釘,我當時去買了好多西梅,吃完試著吐。我力氣小,吐不了多遠就會掉下來。拍的時候武術指導就在旁邊,我一吐,他用力彈出去。最後也像模像樣。

後來重拍《神雕俠侶》,古天樂和李若彤主演,也是我去演裘千尺。每隔一段時間,有人撞見我,都說,哇,你那個角色好厲害啊,我們害怕到現在。他們一講話,就說“哎,那個吐棗核那個啊”,不記得戲名,也不記得角色名。

再往後就是龍婆了。90年代,我離開TVB,拍了《七月十四》。那套戲觀眾喜歡得不得了。他們都去看午夜場,嚇到整個人從座位上跳起來。他們喜歡驚悚,不去看不行,又喜歡,又害怕,又要去看。幾天前,我看到一個觀眾,看著我,要和我拍照。拍完照之後跟我說,你真是好嚇人啊。

其實龍婆就是一個鬼怪上了阿婆的身,她就變成了那個鬼怪。為什麽有人說我演得像呢?我十幾歲和媽媽一起去找過問米婆。剛剛和平後,媽媽想念外婆,就去找問米婆通靈。問米婆拍著桌子眯著眼,上來就叫“家嫂”(粵語,兒媳婦)。媽媽說,不是啊,我找我媽媽啊,怎麽叫我家嫂。我親眼看到問米婆睜大眼睛說,啊,帶錯了,重新來。我媽當時泣不成聲,但出門了說,剛才都是假的。我想那你還去問,還哭得那麽傷心。那裡真的有神位,木房子,陰陰沉沉。我也想到陳立品前輩,借鑒她的表演方式。但其實這類角色的成功還是工作人員集體的功勞。角色的驚嚇不是我演員演出來的,是我站在那裡,燈光找個光管擺在我腳下,墊塊玻璃紙,拿黃色的光打上來,我的臉就白了。換青色的,打上來我的臉就青了。這些完全是幕後的工作,不是我自己的成功。我表演的那些,不是很深入的,都很皮毛。

後來我拍電影,無意中拍《爆裂刑警》,無意中拿了影后。我去老人院見過一些老人家的動作,和他們的言行舉止,有些老人喜歡坐著就搓搓膝蓋,我就加到表演裡。掌摑古天樂,我很忐忑,我怕打到眼睛,但是你不用力又不像,輕輕地NG幾次不是更辛苦。所以我就找到位,到時候就一巴掌下去。當時也很不好意思。我拍完《爆裂刑警》,就叫我去參加金像獎。誰知道呢,這個阿婆拿到金像獎,做了影后。

對我來說,拿不拿獎真的無所謂。

嫁給TVB

1971年我進入TVB,做EYT(enjoy yourself tonight,歡樂今宵,TVB70年代綜藝節目),我在裡面扮演接線員。有次去航工展會,廣播說“咩咩小姐,有個仔等你”。她有點傷風,聲音有些沉。我覺得這樣說話也不錯,在節目裡就拿起電話說,“有咩事你快點講。”初期有接線員打電話投訴,說破壞職業形象。導演跟我說,羅蘭姐,如果因為投訴就停掉,我們好多節目都不用做了。後來這個角色很受歡迎。

之後拍《武林聖火令》,給你四句話讓你自己創作。類似“百物騰貴無盡頭,貧苦大眾日日愁,傷殘拿藥都等人救,請你伸出同情手”。揮旗子,講“阿善開報館,善有善報”。每一期都很需要創意。有次要吊威亞,扯我上去,我掉下來,有人扶起我,我還能走動。我說了一句“不要告訴我媽”就不省人事了。醫生問我怎麽跌倒的?我說不知道。他們說大腦受震蕩就會這樣。我住了十多天院,還好神經中樞沒事。以後看到威亞就害怕,見到別人掉威亞也祈禱。公司也再不讓我上威亞了。

那時候拍戲,我們沒人教的,不像後來有藝員訓練班。導演讓我們拍戲的時候都在旁邊看,看前輩怎麽演戲,再想自己怎麽演。拍重要的戲我都要看三遍,每看一次找一次我做得不足的地方,靜下來,慢慢看。其他時間,不開工就是看劇本。

現場也有很多可以學。拍嶺光的戲,導演讓我試一個開房門的戲給他看,我試了幾次,他說你屁股很美嗎?對著攝影機幹嘛。我就學到了,原來開門要側身,出門要正著出去順便拉到門,這樣攝影機才能看到你。演戲這門功夫啊,我到現在也還在學。

當時看楚原導演,他拍戲很快,記憶力很好,一會兒一百零幾場,一會二百零幾場,都記在腦子裡,隨拍隨來。去年一個賀歲片,王祖藍導演的,他也很厲害,記憶力很好。蕭芳芳比我小,她有一米七多高,很靚很洋氣。我們拍了黑白粵語片,後來又拍彩色片。後來我演《神雕俠侶》,跟劉德華和陳玉蓮拍,他們很辛苦。拍《鹿鼎記》時,梁朝偉也很辛苦。都是真的摔下去的。

他們都是熱愛這個行業。我覺得戲裡面有主角,有配角,還有再閑一點的閑角,是群體生活、群體工作。一個餐廳的戲,是不是只有男女主角演完啊?都要有點臨時演員,也要有點配角,整餐(做飯)啊,捧餐(端飯)來啊,說一些話啊。每一個角色都重要。幕後,沒有化妝、沒有梳頭,不行;沒有燈光,不行;沒有攝影師,不行;導演,沒有助導,不行;沒有場記,慘了,就全亂套了。沒有任何一個都不行,全部是群體合作的。

我至今沒有結婚。對男女關係有很大的恐懼,為什麽男士總愛講大話?我們以前拍戲,不是現在有尼龍椅那麽舒服的,是一個馬扎。我坐那兒,很累但沒睡著,聽到有幾個男士在旁邊聊天,說什麽呢,昨晚我去東方夜總會,那個女的啊,好正。另一個又說怎麽怎麽。我想這些都是有家室的人,竟然這樣,好恐怖啊。又一次我晚上12點多收工,男主角在旁邊打電話,跟老婆說,今晚不用等我了,我會拍到天亮,你先睡覺。我想明明收工了,為什麽要說拍到天亮。你說是不是害怕,好沒有信心?我拍拖的時候,我check他,差不多二十多年前,11點半打過去,他媽媽說他不回了。第二天我問他,你去哪兒了,人家講什麽我都不信。沒多久就分手了。之後戀愛都不成功。疑心大,醋意濃。

退休的時候,公司說我嫁給了TVB。有工開,我們才會開心。一回去,就是一大班人,是熟悉的群體生活。如果你熱愛那樣東西呢,你就不會覺得辛苦。如果你不熱愛那樣東西呢,你就會覺得辛苦。但是我也沒辦法啦,我戀上了它,愛上了它。

(感謝李青在採訪中提供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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