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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行家:把柔軟和溫暖也說出來

理想國按:

2016年,作家賈行家首次出版散文集《塵土》,受到廣泛好評,而他在“一席”的那次演講,據說打動了千萬網友。新書《潦草》原本以“他們”為名,在網易微博連載,不少讀者追著讀;《讀庫》曾選刊了其中部分內容,被推為當年《讀庫》所有文章中“最牛的一篇”。

但賈行家自己說:

整本都將只是一二百字一節,少有關聯。竟有如此厚顏無恥的作者,拿這樣的東西當書賣?可不是麽,我要不是那個作者,也要和您一道罵他。節省時間的讀者,請在此擲下,並接受我的道歉。

“(這些文字)既不成文,又不成章,講的是人事景物,不過一閃念、一片斷、一言行、一場景、一舊事,遇到什麽就寫什麽,寫到第九百九十條,無論如何該結束了,因為網易微博倒閉了。”

但真如作者自述那樣,這只是一本潦草之作,便不會有《潦草》了。為表公平,我們也來聽聽一部分“他們”眼中的賈行家。

生活潦草地對待每一個人,而賈行家用他的筆誠實地記錄下這些潦草。

書中多數段落是沉重的,密實得非常考驗我們的肺活量。在這些標記為“市井”“鄉裡”“風物”“活受”“無常”“棄絕”“畸零”“柔軟”“活法”“外邦”“卑汙”“陰森”“仇隙”“溫故”的篇章裡,今天所分享的“柔軟”,像是一面無邊的高牆上留下的一扇小窗,讓我們對我們還保留著希望。

柔 軟

文|賈行家

【賓白】在每節前,這詞挺好,雜念為實之賓;索性又借了雜劇的兩個術語來亂套,【前腔】是貼著前面那條接著說,【餘文】在整個標題之後,意思是行而有餘的絮叨,即俗話說的嘴欠,輕浮地發泄些奸巧語、汙穢詞、市井氣。

【賓白】無論如何,人傾向於互相接近,需要釋放溫情,有的路,一個人沒法走。我們無力掌控的,也托付於愛,不願意再繼續追問,這使之成為沉重而歧義叢生的詞。那又是條堅硬的路線,路線上的人都是柔軟的:

滿七十那年,他說“太熱,分開睡吧”,就各自在兩個屋裡睡覺。風傳地震,年輕的人惶惶不可終日,有車的開到廣場上去露宿。他抱著被子去她屋裡,說“我在你這兒睡一宿吧”,她看了他一眼,往裡挪了挪。

十幾歲的男孩和女孩,肩膀挨著肩膀,坐在凌晨的台階上,談論並不了解的事物,月光像涼水一樣把他們洗了又洗。他們將永遠不再遇到這個夜晚。

我們這座城,三十年前更美麗一些,三十年前的青年人更單純地喜歡藝術和美,在周日帶著手風琴、兩張反覆聽過多次的唱片、散裝啤酒和簡單飲食,在一間狹小的宿舍裡聚會,有時在晦澀的詩句中痛飲至次日凌晨。如今,他們中的一些人不在了,剩下的仿佛忘了一樣絕口不提,他們聰明地懂得:孩子們不會相信他們年輕過。

畢業班隔壁是個高考補習班,本來和應屆生是互不來往的,但補習班上有個大五六歲的姑娘。從縣城來,考了多年聲樂,總差點兒什麽。對同學的親近是姑姑式的,男女生都叫她“民歌姐”。有天太陽好,她臉上明媚,說“姐給你們唱歌吧”,縱聲唱的是《走西口》,聲音讓她遠了,像磁帶而更真切,操場上每個人的心都打顫,她臉上的淚痕也是真的。

少年們七八歲上相識,在並不科學的專業訓練裡結為同袍弟兄,一塊兒到各地集訓比賽,打架胡混,在突然而至的青春期,滿不在乎地揮灑緊繃的肉體。一個嚴肅地找來全夥弟兄宣布:“我好像,是喜歡男的。”“和你爸你媽說了沒?”“沒有。”“不想說就別說。”然後一切照舊,訓練廝混,偷偷摸摸地抽煙喝酒。

“我媽年輕守寡,獨自把我們姐弟五個都養成人,上學入伍成家,沒有送人、死掉一個。她沒抱屈過自己苦、數落對於我們多有恩將來要報答的話,遇到難過到沒有辦法的時候,逐個摸我們的頭,說‘媽讓你們跟著我受苦,真是對不住你們’。從小到大,捨不得打一下。她現在八十多歲,還總和我們這麽說。”

春天的公園裡,很多花的顏色和氣味兒,下晚之後免票。有位二十幾歲的小夥子,親熱地拉著他的姥姥或奶奶,在她耳邊說話,神情自在。他本來可以用那個晚上去拉著某個姑娘的手,所以我一直記著他。

菜市場上,攤販們的臉很少有舒展的時候,情緒、力氣和嗓子得勻到一大天裡慢慢消耗。只有守著燜爐烤饢的男人邊乾活邊跟著錄音機搖頭晃腦,含糊地唱幾句,能歌善舞的民族嘛。得個閑空,奔到後面,一個胳膊下面夾著一個洋人兒似的男孩兒出來玩耍,連他在內,三個嬉笑叫嚷的娃娃。這快樂極動人,使見到的人都感慨自己家裡怎麽就不這樣。

女人經過苦楚,臉上帶得出來。夜市上烤冷面的年輕女人就是,烤冷面也是窮吃食,因為腥辣而近乎葷,很受歡迎。女人自己推掛滿煤氣罐、鐵箅子、水桶的車來去,上下人行道時,旁邊賣炸雞塊的男人就幫一把。後來倆人開始偷空聊天,女人有了點兒笑容。過了一冬天,攤子合成一個,男人自己推上推下,女人叉腰看著,神色舒展了許多,雖然經過的苦楚永遠在臉上帶著。

幾年前的電視節目上。一個老漢準備下一輛塑料棚三輪摩托,拉上九十歲的老娘,出門去旅遊。住最便宜的旅店,用啤酒瓶子當擀麵杖包餃子,走了小半個中國,準備老太太死在哪裡就埋在哪裡。他們是兩個顧慮得很少的老人,是兩個輕易就做到了相愛的人。

也是電視節目上看到的。少女得了怪異的絕症,父親準備了兩輛自行車,辭職,帶她出門遠行,他們接受採訪時已經走了一年多,兩個人被各地的太陽曬得漆黑、健壯、沉默。據說女孩兒的病後來自愈了。

他們夫妻,丈夫是高個子,妻子要矮上近四十公分。女兒的個子當然不高,成年以後常怨毒地責問“你憑什麽娶個侏儒來連累後代”。當年,他在兵團的廣播站裡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就開始瘋狂地想念她,不知羞恥地逢人便訴說。當得知她的個子隻到自己胸前時,不是失望,而是鼓起了追求的勇氣。

她是幾條街上最漂亮的姑娘好像還是昨天的事兒。兒女一點點兒長大也好像還是昨天的事兒。等到大醫院的大夫搖搖頭問“怎麽才來?誰和你一起來的?”時,就要這麽畫句號了。她找來兒女囑咐,最後裝作開玩笑地說:“我死以後,你們可別由著你爹和別的女人瞎扯。”兒女也裝著笑。過了幾個月,想想孤老頭子的可憐,又特意叫來:“算了,到時候你們別管了。”

有一段時間,我終日待在醫院裡,不時地想辦法給“燒膛”的病人弄些冰塊,肯德基按照接近冷飲的價格成杯地賣給我,我覺得合理。後來我又走得遠了一點兒,麥當勞的一個姑娘問我是不是給那家醫院的病人的,“那就不要錢了,下次你帶個大的保溫桶來”。

止疼藥要拿著處方和空瓶子去藥局,每天兩次。出於間接的友情,有位素昧平生的人趕遠路送了幾盒嗎啡給我。包裝上嚇人地寫道“用於治療槍傷等劇烈疼痛”。“杜冷丁失效以後再用,先一次半支”,他說,隻字沒提所冒的風險。他馬上要坐夜車回去,家裡的玉米還沒有收,怕丟,隻肯拿一罐啤酒路上喝。最後並沒有機會用上。

病房裡有位實習的小大夫,在本校讀研究生,不會有人送紅包給她。對很多情況都不知道該怎麽樣,只是熱心,喜歡把自己的煩惱講給家屬和病人聽,好像他們是她村上的鄰居。趁下午沒人的時候,她摟著位臨終的患者哭了一場,被那位阿姨安慰了很久。不知道多久以後,她會開始習慣這些事。

病房裡的胖丫頭護士,每兩個月去捐一次血小板。左胳膊出血,吸到機器裡,提取出血小板,剩下的從右胳膊打回,一次倆小時。有個女醫生也常常去捐血。都是下了夜班去,要不是遇見,沒人知道。說是在病房裡看到病孩子可憐,不盡自己的所有幫幫他們,會不安的。(抄錄自@言之)

減掉四十斤,終於敢自拍了,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貼出去,一遍遍刷新下面的評論。新生開學,有家醫院聯繫她,有個患者通過骨髓庫和她的樣本配型成功了。見面時,醫生有點為難地說要做移植手術的話,需要您恢復到從前的體重。她想起剛買了夏天穿的裙子。說我可以盡快回到原來的體重。她想到那沒見過卻和自己有關聯的人。

快遞員打電話說“我等你回來”,我說用不著,“扔那兒就行”,他說一定等。過了十幾分鐘(恐怕要耽誤他兩個活兒),見到我,說“你和我叫一個名字,我一定看看你長什麽樣”,掏出胸卡來給我看。我羨慕他即興的快活。可惜我陰鬱寡歡,否則就該和他合張影,各自貼到微博微信之類的地方。

超市收銀台的女孩兒動作很慢,說話不敢看人,鼻尖上都是汗,主管不時過來查看,講解幾句。有不耐煩的就換條隊排。幾米外傳來一陣海豚似的叫,是個小女孩兒,飛舞著指頭衝她打手語,驕傲地指給領她來的中年女人,是來看她第一天正式上班的。女孩兒於是更慌亂,好不容易結完一個,衝她笑笑,回一個手語。

超市裡,一個正在理貨的姑娘指著我購物車裡的幾袋零食問:這個你以前吃過麽?我搖搖頭。她向左右看看,對我悄聲說,如同我是她的好朋友:“你可千萬別買。我吃過,可難吃了呢!”

兩個女孩,一個穿西服背心梳短發背頭,手拉手走在商業區的步行街裡,面對面站住,短發的女孩把嘴唇按在長髮女孩的嘴上,然後羞澀而驕傲地四下看看,繼續拉起她的手走路。這興許是她們商量好今天一定要做成的事。

老闆娘和老闆抱怨:那個保安又捅了簍子,賠了人家好幾百,挺大的歲數,沒有眉眼高低,笨。你罵他,他就一副呆呆傻傻的窩囊表情,意思就是“罵吧,就這樣了”,罵得你都心累。可也是,媳婦早跑了,老家縣城有個上中學的兒子,一千八的工資,寄回去一千二。唉,就會一天三頓猛吃,那個能吃。完了還一點兒力氣都沒有,幹啥啥不行,真是氣人。要不……再留他乾一年吧。

雇她看孩子的是個做生意的老闆,沒設過小陷阱來測試她偷不偷東西,女人不是這不吃那不吃,很自然地和她一起做家務。都覺得難得遇上,就一直做了下來。孩子放暑假,她說:“讓我領回俺們農村去你們敢麽?”兩口子都笑說:“那有什麽不敢的,不一直都是你帶麽。”就上了火車,孩子終日在她家裡騎豬、上樹、下河撈魚,曬得黑瘦黑瘦。

她那個年紀,要是失戀了,世界就可以毀滅了。去了個陌生的城市,在街上失魂落魄地閑逛,遇到個男人,和她說了幾句,就領她回家了,她覺得隨便吧。男人和父母同住,兩個老人陪她閑聊,一起包餃子吃,要她陪老太太睡在裡間屋。第二天,全家送她上了回去的火車。到有自己的女兒時,她常想起那次的幸運,但找不到他們了。

幾年前,她最後坐了一次綠皮火車,擠在趟深夜的慢車裡,幾個進城打工的農民給她騰出靠窗的位置,講了一夜笑話。她發現他們笑的時候眼睛裡就只是笑,沒有觀察你,身上除了汗臭,還有泥土的氣味,只是不知道他們說的“拖拉機翅膀”是什麽,講故事的小夥子想了半天,說“拖拉機翅膀就是拖拉機的翅膀”。

大三的時候,有一天逃課去了鄉下的河邊玩。後來有個大嬸去了。她非常警惕地問我“在這兒幹啥”,“這沒什麽好玩兒的,趕緊走吧”。然後她半拖半抱地把我帶離了河邊。理由是“去年我就看見個和你差不多大的姑娘在這兒轉悠……後來撈上來已經沒氣兒了”。我時常想起那個大嬸粗暴而蠻橫的溫暖,再沒有過。(抄錄自@第二編輯部)

公共汽車上坐我前面的姑娘,隻用根黑頭繩紮頭發,穿略大的工裝衣裙,沒有首飾化妝,沒穿耳洞。側臉上的輪廓,是天工一時靈感,沒法複刻,近透明皮膚下透出淡藍血管。看窗外時,像第一次看見世界,叫人以為她是剛剛從哪裡來的。這個形象既被最大簡化又極其豐富,我對她一無所知,卻像坐在教堂裡。

每條街巷裡弄,每個村落,每間工廠學校,都曾有過很美的女人,像許多短促的事物,來不及被幾個人知道。那時照相是特殊開銷,是儀式,有時幾年都難得留一張。我們偶爾看到張舊照,被裡面明豔如昨的女人震驚到,她們穿過年月,衝著時間外面笑著,焉知未來的少女,可以隨意給自己拍照,隨意修改,供千萬裡外的人隨意翻看。

【前腔】有許多常見的奇跡。比如美好的女子,遠遠看到,心生感激。也有絕望,不是與我無關——美不必與我有關,而是轉瞬即逝,令人徒呼奈何。美的人時時都有,未見得能趕上得以舒展使人仰望其美的年代。誰都可以攬手機自拍,真是僥幸,有人笑話她們並不如自己想的美,這不必要,甚至錯了。美既不是交流也是最深切的交流。

“那年,在個門票便宜的園林裡,你懷抱熟睡孩子坐在遊廊上,遊廊通向假山,風在竹林裡忽然響成一片,帶著南方花木的氣味兒穿過池塘。你說著什麽,我沒有聽清,剛開始為了這時刻轉瞬即逝而難過,就看見一片葉子從你背後落了下來。”

【餘文】這一題目下如此單薄,我是多麽愚鈍不幸的人啊。人向上跳,跳過智力,又越過情感,直至跳進覺悟者的行列,也就不再是人了。我總以為智力的交流不如情感的相通,那些能坦然接受心靈或溫熱或劇烈震顫的人,才擁有我瞻望的幸福。也只有他們才能清楚:人的心靈是為了迎接哪幾個時刻而來到世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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