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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馬戲團老虎出逃死亡背後:宿州“馬戲之鄉”的寒冬與探路

河南原陽馬戲團那隻逃脫的老虎死了。溯源,老虎來自隔壁的安徽宿州某馴獸團。

宿州的埇橋區被稱為 “馬戲之鄉”,300多家馬戲團、2萬名從業人員、4億元產值,“撐起了全國馬戲市場大半壁江山。”

歷史的傳承讓這個特殊娛樂項目與身俱來多了幾絲厚重,國家級非遺項目是它的身份特徵。輝煌時,埇橋區的一家馬戲團以門票5分錢一張,一年內創下40萬元的營業收入,埇橋馬戲頻頻登上熒屏銀幕。分散流動,使得埇橋馬戲人遍及各地。

盛況之下往往伴隨危機,一場寒冬悄然而至。近年來,隨著馬戲市場監管趨嚴、娛樂形式多元化衝擊、動物保護組織的呼籲禁演、馬戲團自身流動分散缺乏創新、馬戲專業人才流失等因素疊加,使得“馬戲之鄉”的從業者不得不在成本增高、收入下滑的現實情景下,不得不思考前路。

首當其衝是老虎等猛獸的飼養問題。為降低成本,當地多家馬戲團對猛獸開展“計劃期內繁殖”,發情期自然隔離是行之有效的手段。

焦慮背後伴隨對出路的渴求,如何處理好與動保組織呼籲禁演之間的平衡、娛樂形式多元化帶來的衝擊,在監管趨嚴的背景下,突破自身缺陷、實現創新發展。“馬戲之鄉”尋求突圍。

寒冬還將持續多久,減弱驅散還是增強籠罩無人可知。

“馬戲之鄉”

李裡,安徽宿州人,出生於“馬戲之家”,為第四代傳承人。但與家人不同的是,李裡並沒有成為一名“馴獸師”,而是成為一名“救助動物”的獸醫。

談及原因,他介紹,上世紀80年代,對他們這邊從事馬戲的動物來說,很少有所謂的“獸醫”看病。李裡的父親是馬戲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家族有三四十號人從事這個行業,但沒有一名獸醫。就這樣,李裡遵從父輩的志願,讀了動物醫學。

像李裡這樣的馬戲世家在當地還有很多。

據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信息,埇橋馬戲藝術起源於明末清初,成形於20世紀二三十年代,恢復於20世紀50年代,發展壯大於改革開放時期,經歷了一個由馬背上的武藝、馬背上的雜耍到動物的展演、動物的馴化再到馬戲表演、馬戲藝術的發展過程。

上世紀90年代,埇橋馬戲頻頻登上熒屏銀幕,“猴探長探案”、“動物王國奇案”等影視劇中的動物明星就以埇橋馬戲團的動物為主要陣容。資料顯示,宿縣(即今宿州)人民政府成立的集體性質“大眾動物表演團”曾經創造出一個業績神話,門票5分錢一張,竟在一年內創下40萬元的營業收入。

安徽省雜技家協會副主席、埇橋區馬戲協會代秘書長張宏偉向澎湃新聞介紹,上世紀90年代到2000年初,是馬戲團發展的黃金時期。

景氣的行業也給動物帶來了福利。

在李裡印象中,小時候家裡窮,有時候連飯都吃不上,但都要保證家裡的動物吃上。那時李裡家養了2隻老虎,1隻幼年黑熊,黑熊是他父親從動物園要過來的。“黑熊仔過來的時候要喝奶粉,我們沒見過奶粉,聞起來特別香,就會偷著喝,後來被發現,打了一頓。”

2007年,埇橋區被中國雜技家協會正式授予“中國馬戲之鄉”稱號,成為我國首個也是唯一一個獲此榮譽的縣區。2008年,馬戲(埇橋馬戲)經國務院批準被列入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項目。

《安徽日報》2013年刊發的一篇文章顯示,埇橋區蒿溝和桃溝兩個鄉有近三分之一的農戶吃“馬戲飯”,許多農戶年純收入超過10萬元,其中近30家走出去的馬戲團年純收入超千萬。2018年的資料顯示,當地擁有300多家馬戲團、2萬名從業人員、4億元產值,“馬戲演出佔據全國的半壁江山。”

多因素疊加誘發馬戲寒冬

危機往往潛伏,伺機而動。

2019年9月,宿州一家馬戲團負責人李尹已經一年多時間沒有出去表演了,這就意味著沒有收入,“現在隻養了幾隻老虎”,李尹表示。無獨有偶,埇橋區藝海馬戲團負責人潘志成的日子也不好過,已經打算不讓老虎繼續繁殖。

前後境況的急劇轉變,讓李尹、潘志成感到焦慮。馬戲市場監管趨嚴、娛樂形式多元化衝擊、動物保護組織的呼籲禁演、動物商演手續繁瑣難辦、馬戲團自身流動分散缺乏創新、馬戲人才流失等因素疊加讓“馬戲之鄉”正遭遇一場寒冬。

2010年10月,住建部發布《關於進一步加強動物園管理的意見》,要求各地動物園和其他公園要立即進行各類動物表演項目的清理整頓工作,3個月內停止所有動物表演項目;2013年7月,住建部發布《全國動物園發展綱要》,要求杜絕各類動物表演。

隨後,2017年,住建部頒布並實施行業標準《動物園管理規範》,明確規定 “動物園不應用野生動物用於表演”,“不應將野生動物作為道具用於商業活動”。應聲而下,該年9月1日,廣州動物園宣布園內經營24年的馬戲表演停止營業。

另一邊,動物保護人士呼籲禁演也成為這場寒冬的催化劑。

胡春梅是中國農業大學動物醫學專業畢業的一位動物保護志願者,“拯救表演動物”項目發起人。相關視頻顯示,胡春梅和其他動物保護人員身穿動物服裝,在馬戲團表演附近手舉宣傳牌呼籲人們“禁止觀看動物表演”。同時也會向路人展示動物訓練、飼養環境中對它們造成的傷害。

據胡春梅介紹,從2013年成立“拯救表演動物項目”以來,她和志願者們多次以非法表演、虐待動物等為由向相關部門舉報這些馬戲團,有時還會到馬戲團表演的場館外發傳單、拉橫幅,向大家宣傳不要去看馬戲。

此外,2016年,亞洲善待動物組織(PETA)發布的題為《宿州馬戲行業現狀》的調研報告。展現記錄了PETA人員所見的宿州馬戲行業現狀,包括熊、猴子、老虎、獅子等在內的動物生活在肮髒不堪的環境中,甚至受到不同程度的暴力虐待。上述調查報告稱,熊是該產業中被虐待得最嚴重的動物之一。

該組織發言人秦川告訴澎湃新聞,2015年,PETA派人到安徽宿州,調查拍攝當地馬戲行業現狀,“走訪了馬戲團和訓練機構,一共十家”,之後發布了相關調研報告。

根據澎湃新聞梳理,在前述兩個因素之外,動物表演手續繁瑣也成為一個原因。根據我國現行法律法規,動物表演團體需具備林業部門頒發的野生動物馴養繁殖許可證件;利用野生動物進行表演營利,還需獲得野生動物經營利用許可。在取得該手續之後,還需要有相關部門對當前演出活動的行政許可。涉及跨省運輸,還需要辦理其它相關手續。

像此次河南原陽縣馬戲團老虎逃脫死亡事件中,涉事馬戲團在取得當地文廣部門核發的準許演出手續,但在表演之前未備案。新鄉市林業局也表示,馬戲團屬於非法經營。

諸多外因之下,“馬戲之鄉”自身也被指存在問題。

《安徽日報》的前述文章曾做一分析,稱除少數具有一定規模的團隊,埇橋馬戲團大多是“小、散、弱”,道具落後,節目簡單,演出粗放,經營“靠天收”,這些因素影響了馬戲藝術的進步,製約了馬戲產業的發展。此外,宿州市政協官網2013年8月曾在《埇橋馬戲的歷史傳承與產業發展》一文中指出,埇橋馬戲產業的發展存在分散經營無合力、市場體系不健全、發展環境待優化、藝術創新能力弱、備份人才很匱乏等五大問題。

同年,新華網發布的一篇文章中,安徽宿州永樂馬戲團團長楊恆君介紹,埇橋馬戲有一流的演技,卻沒有一流的服裝道具,更沒有現代的聲光燈控設備,不少節目屬於聲樂界的“原生態”,傳統性過之而時代性不及。

該文介紹,目前埇橋馬戲八成以上的從業者都是初中沒有畢業,有些甚至是文盲。“中國馬戲行業的低門檻,從業人員參差不齊,導致了馬戲節目的粗糙。埇橋馬戲同樣也處在重實踐、輕理論的初級階段。”馬戲是文化遺產,貴在繼承與發揚。

張宏偉則認為,埇橋區馬戲團的發展越發走下坡趨勢,一方面是受到國家頒布的相關政策,另一方面是一些動物保護組織對馬戲團表演的反對。面對馬戲團發展處於困境,他們曾想設立一個馬戲團“救助資金”,但由於埇橋區馬戲協會沒有資金來源,這個想法也一直沒有實現過。

內外因疊加,一場寒冬悄然而至,席卷“馬戲之鄉”。

寒冬下的老虎節育

宿州當地獸醫朱雨婷對這場寒冬的到來感觸頗深。負責餵養照顧幼虎的她,最近幾年免費救助的馬戲團幼虎越來越多。

她告訴澎湃新聞,從業至今,經手餵養的幼虎大概有六七十隻。因為經驗足,技術成熟,當地一些馬戲團會將幼虎送到獸醫院餵養,經手的幼虎百分之七八十都來自馬戲團。現在大環境不行,馬戲團演出少,但動物每天仍需進食,他們有時就給馬戲團免費救助幼虎,“這兩年這種情況特別多,到這裡餵養的幼虎基本減少六成”。

朱雨婷給澎湃新聞算了一筆账,幼虎生下來得喂奶粉,有的吃的是進口奶粉,加上營養品,喂到2個月,一隻幼虎的營養費、夥食費需5千多元,這還只是不到20斤重,往後花銷更多。據其介紹,動物生病不像人一樣可以報銷,檢查用藥都是很大一筆花銷,像一隻不太容易生病的老虎一年所需護理費得一兩萬元。

收入下滑也讓潘志成背上了債務,目前他都是在貸款餵養老虎。同時貸款的還有宿州市東部新城宏偉馬戲團負責人夏宏偉。他告訴澎湃新聞,自己從16歲一直乾到現在,這8年來一直賺不到錢,已經借了30多萬元,現在團裡有3隻老虎,都在江西寧都表演,“沒有一家(馬戲團)會賺到錢”。

以前到哪裡都不用找車出去宣傳,人就多了。“現在網絡發達,有的人在手機上直接看馬戲表演,不稀罕這玩意。”馬戲團演員崔慶濤向澎湃新聞抱怨。

張宏偉向澎湃新聞介紹,據不完全統計,目前,埇橋區有一兩百戶人家仍然從事馬戲團行業。老虎大概有1000隻,獅子、熊、猴子等動物各約幾百隻。但據宿州市埇橋區馬戲協會副秘書長張永恆介紹,根據宿州市普查結果顯示,截至今年7月,老虎有534隻、獅子504隻、狗熊580隻、猴子1571隻。

自從2018年下半年國家頒布文件加強管控老虎及其製品利用經營活動以來,埇橋區馬戲團的演出次數開始減少。在此之前,馬戲團的演出相對來說還是不錯的。“如果提前辦理相關演出手續,馬戲團還是可以繼續表演的。”主要是影響需要“跨省表演”、商業演出、流動演出的馬戲團,對於與當地景區或者動物園合作的馬戲團影響相對較小。

“埇橋區從事馬戲團行業的人員,收入來源基本上是靠馬戲表演,但是現在不能表演,沒有收入。為了飼養動物,造成小部分人會鋌而走險,不經過辦理相關手續而開展演出。由於馬戲發展前景不佳,現在就有不少人準備轉行。”張宏偉說。

當問及轉行後,其飼養的動物該如何安排?張宏偉表示,目前沒有相關的政策和相關部門處理上述情況。他對此表示無奈。

“養不起”就不再敢讓老虎繼續繁殖。作為“馬戲之鄉”,將目前的動物生育情況,叫做“計劃期內繁殖”,即在需要的情況下進行繁殖。

李裡介紹,就馬戲團現在的處境和趨勢看,“是一種打擊”,對馬戲團來說,動物是一種負擔,他們沒有能力去飼養。因此,對動物進行有計劃性的繁殖已經很普遍。據他了解,目前規模較小、經營困難的馬戲團基本已經不再讓動物繼續繁殖。

發情期將動物隔開,成為一種有效手段。

李尹向澎湃新聞介紹,以前演出多,老虎少,馬戲團就盡可能讓老虎多繁殖。現在沒有過多演出收入,多繁殖就意味著成本加高,所以不得不采取節育手段,“如每年老虎發情的時候將它們自然隔離”。另一家馬戲團的專職飼養員徐振飛稱,“現在老闆虧本,搞不贏”,都不打算讓老虎繼續繁殖,動物發情的話,只能進行隔離。

焦慮下的突圍

焦慮伴隨對出路的渴求,如何處理好與動保組織呼籲禁演之間的平衡、娛樂形式多元化帶來的衝擊,在監管趨嚴的背景下,實現瓶頸、實現創新。“馬戲之鄉”尋求突圍。

動保人士的呼籲讓經營慘淡的馬戲團負責人聯名自救。

2018年3月,一封由多家馬戲團聯名控訴和質疑“拯救表演動物項目”的聲討書稱,該項目打著慈善的旗號打壓動物馴化,使馬戲團難以生存。宿州埇橋馬戲協會會長楊志遠接受媒體採訪時稱,其實雙方的矛盾衝突由來已久,“我們都是合法經營,動物是國家林業局發給我們動物繁殖許可證演出的,演出證經過國家文化部批準,各方手續我們都按國家法律走的。現在保護組織就打壓,上高速公路攔車不讓演出,把我們搞的也沒辦法了,所以只能聯合說出我們的聲音。”

面對動物保護組織的反對,張宏偉解釋,目前馬戲團的馴化技術比以前有進步,馴養員的動物保護意識也是有提升的。此外,當地林業部門也明確規定過動物居住環境的標準。“以前動物就是住在一個小籠子裡,現在養在家裡的動物都有籠舍,有室內和室外兩種,其次還需要具備通風、陽光照射等條件。”張宏偉說。

部分專家也對此表達了看法。

華南師范大學旅遊管理學院副教授溫士賢認為,馬戲行業的發展應與當前的動物倫理觀念保持同步,即在為民眾提供娛樂表演的同時,更應注重對民眾的動物知識科普和動物倫理教育。馬戲藝人應在馬戲表演和動物倫理之間找到自身的平衡點,只有做到這一點,馬戲行業才能在道德倫理的進步中得到延續和發展。

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研究員賀海仁表示,商業性質的馬戲團通過動物來牟利為生,對於馬戲團的走向問題,他們這些人堅持自己的觀點,可以理解;對於動保組織來說,認為在動物表演中馬戲團傷害動物或者虐待動物,違反動物保護原則。二者的衝突是必然的,但是之間是存在趨同和解的可能性,需要一個過程。他認為,應該找到一種方法,把社會利益、個人利益,眼前利益、長遠利益做出調和解決,“對該問題的認識是逐步展開的,最終要達到一致的認識。”此外,還需注意目前多頭執法造成的執法不統一問題,需要協調。

作為“城市名片”,讓宿州馬戲文化在現今環境下保持活力,當地政府也一直在嘗試。

據《人民日報》2010年報導,當地依靠民營馬戲團的力量是遠遠不夠的,需要政府來搭台。從2006年以來,宿州市以及埇橋區相關部門一直在做工作,最重要的一個工作就是牽頭成立了全國首家馬戲協會——“中國·埇橋馬戲協會”,成員均來自埇橋區各民營馬戲團,會議訂立了章程,加強行業自律、增強競爭力。

此外,2013年,安徽省文化廳印發《民營藝術院團發展“四個十”工程實施方案》,埇橋馬戲是成為重點扶持的 “十大演藝平台”之一。

而宿州市政協官網在前述《埇橋馬戲的歷史傳承與產業發展》一文中也提出針對性的對策,當地各級文化、財政、人事和稅務部門,要切實貫徹《關於鼓勵發展民營文藝表演團體的意見》,鼓勵民營馬戲表演團體參與演出市場競爭,以同等資格去爭取政府設立的各種獎項、參與政府組織的各項文化活動招標。建立馬戲產業發展專項基金,完善支持馬戲產業的投入機制,通過貸款貼息、演出場租補貼、演出獎勵補貼、經營環境改造和優秀品牌項目獎勵等方式,支持馬戲產業的發展。

“動物表演是中國一項古老的藝術,馬戲也作為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我還是希望它可以保留下來。但按照目前的發展,馬戲還是存在一種消失的可能性。”張宏偉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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