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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木石圖》裡,我發現了蘇東坡的心事

元豐七年七月某日,清晨。

當塗太平州清和門外姑孰堂,戶主郭祥正先生剛剛起床,陽光灑於窗楹,聽鳥鳴數聲,又是一個美好的早晨。但不知道為何,郭先生隱隱覺得,哪裡有點不對勁。

他披衣起身,正欲掀簾出門,扭頭一抬眼,這種預感很快被驗證了。

隻一夜,家裡的雪白牆壁上墨色浸染,一片歪七扭八東倒西歪的圖案。近前細看一炷香,才漸漸品出,大約是竹子——特立獨行的竹子,和外面畫師畫的一點不一樣。

郭先生扭頭衝著客堂的方向,一聲大喝:

“臭屁東坡!!喝多了在我家牆上亂畫!!!“

文學家蘇軾的心裡,一直有一個畫家夢。

鄒一桂(1686-1772)的十二開《東坡先生懿跡圖》其中一頁就描繪了蘇軾66歲時的樣貌。2012年5月28日在佳士得香港以437500港元成交。

為啥呢?因為一直以來,他的心裡都有一個愛豆,愛豆做的事情,他都要做;愛豆喜歡研究的專業,他都要研究;向愛豆學習,跟愛豆看齊,愛豆是唐朝人,叫王維。

王維詩寫得好,老蘇一手絕妙好辭;王維參禪,老蘇和佛印打得火熱;王維說自己上輩子是個畫師(“前身應畫師”)——

老蘇:Excuse me?

之所以不敢照著愛豆亦步亦趨,當時的“畫師”絕不是一個好稱呼。據《宋會要輯稿》,北宋專業畫家(翰林圖畫院人員)有待詔、藝學、祗候、學生、工匠等幾種職銜。宋徽宗政和三年改革官製時明確規定:“和安大夫至醫學、太史令至挈壺正、書藝圖畫奉禦至待詔為伎術官。”翻查《宋史》中的“官品”一欄可以發現,在宋代九品十八階的官品序列中,並沒有包括“待詔”在內的圖畫院任何職銜。也就是說,即使你畫得再好,實際上就是一個技術活,連職稱都不被承認。

閻立本《蕭翼賺蘭亭圖》,現藏國立故宮博物院

最著名的例子是閻立本。根據《新唐書》記載,某日,太宗和侍從朝臣在春苑池中劃船賦詩,忽見珍禽異鳥隨波起伏,於是就讓人喊閻立本過來寫生作畫。當時老閻已官至主爵郎中,卻要趴在池邊研磨顏料,吸吮筆尖,同僚們卻在船上愜意地喝酒吟詩。他羞惱不已,回到家中,便對兒子們說:“你們以後千萬不要學畫了!”

王維自詡為畫師,源於他對自己詩人身份的極度自信。這種自信,蘇東坡自然也有。不過,按照當時的繪畫評價標準,老蘇肯定不能算一個好畫家。

長期以來,中國人對於繪畫的評價標準只有一個——像。比如人物畫,自魏晉始,作用主要是“成人倫、助教化”(是知存乎鑒戒者圖畫也)。後來出現的花鳥山水畫,主要功能是鋪陳裝飾,形似是最重要的。所以,和畫家相關的傳說總是“畫的人物從牆上走下來”“畫龍點睛騰雲飛去”這樣的。

到了蘇軾所在的北宋年間,“像”被一幫院體畫家發揮到了極致。

所謂院體畫家,通俗一點講,就是體制內畫家,服務的對象是宮廷貴族。比如五代畫家黃筌,他的花鳥畫題材多取材於宮廷的珍禽瑞鳥,造型準確,色彩濃豔,筆致工整,完全符合貴族們的欣賞趣味。宋代宮廷花鳥畫法完全沿襲了黃氏風格,“黃家富貴”成為品評花鳥畫的標準:崇尚寫實,風格富麗工整,著名畫家徐熙的孫子徐崇嗣為了進入畫院,不得不放棄了祖父筆下的野花野草,而專畫宮中的牡丹、海棠、芍藥、桃竹、蟬蝶。

黃荃《寫生珍禽圖》

北宋最為著名的藝術鑒賞人宋徽宗趙佶認為,寫生應“毫發無差”,觀察對象要細致到孔雀升藤墩是先舉左腳還是右腳。據說,當時畫院內有一畫家,畫一個宮女傾倒垃圾,筆墨精微到“鴨腳、荔枝、胡桃、榧栗、榛芡之屬,一一可辨,各不相因。”

宋徽宗《芙蓉錦雞圖》

偶爾也有一兩個畫家想要找找自我,不追求形似,“苟有自得,不免放逸”,立刻就吃批評了,“則謂不合法度”。久而久之,大家便認為,所謂繪畫,就一樣,要像。

按照這個路子,蘇軾和他的朋友們,恐怕一個都不符合標準。

蘇軾畫的石頭,是這樣的——

《枯木怪石圖》局部

蘇軾的好基友米芾畫的筆架,是這樣的——

《珊瑚筆架圖》局部

蘇軾在郭祥正家的牆壁上乘醉塗畫的竹子,估計也是差不多的風格。

但郭祥正吼了兩句之後,忽的住了口,沉默了。在陽光下,他退後了兩步,細細看牆上的竹石:看似潦倒背後,石之飄逸,竹之剛勁,像極了繪畫者本人。郭先生的沉默,在於他忽然看懂了這幅塗鴉之作,此時的蘇軾,因“烏台詩案”正遭貶斥,心中鬱悶,塗畫兩筆,是為了澆胸中塊壘。

最終,郭先生沒有把蘇軾扭送警察機構,而是送給蘇軾一對古銅寶劍,作為塗抹牆壁的禮物。亂塗亂畫的蘇軾據此寫了一首詩,詩的名字叫《郭祥正家醉畫竹石壁上郭作詩為謝且遺古銅劍》,其中有這樣兩句:

平生好詩仍好畫,書牆涴壁長遭罵。

郭祥正的一對寶劍激勵了蘇東坡先生。長期樂觀的老蘇嘗到甜頭之後,開始嚴肅思考一個問題:

難道畫家只有職業畫家一種類型?

難道畫畫只有形似一個標準?

既然我們達不到這個標準,為什麽不去開拓一個新標準呢?

這是一個偉大的時刻。中國歷史上所有的偉大人物,在遇到攔路虎時,他們一不自卑,二不盲從,三不諂媚,而是闡述自己的觀點,走出一條全新的路線。這條路,有時會失敗,有時會成功,但他們從不後悔,只是堅定地走下去,走下去,走到地老天荒。

元 趙孟繪 蘇軾像

蘇東坡為繪畫制定了一個新標準,這個標準叫“士人畫”。

士人畫,顧名思義,就是知識分子們所作的畫,後來董其昌將之概括成更易於理解的“文人畫”。

文人畫首先解決的是文人畫家的身份尷尬。在蘇軾看來,文人藝術家繪畫的宗旨自然不同於職業畫家,通俗來說,我們知識分子畫畫,不是為錢,而是為了抒發胸臆。這一點是相當重要的,蘇軾的好朋友文同是一個知識分子,但因為畫竹子相當出名,拿著縑素來求畫的人絡繹不絕,他反應激烈,“厭之,投諸地而罵曰:‘吾將以此為襪。’”

蘇軾大為讚賞文同的這一行為,逢人便誇文同的竹子好。結果,來找文同的人更多了,文同只好寫信威脅蘇軾,說我跟他們說了,你的竹子畫得特別好,讓他們都來找你。(近語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襪材當萃於子矣。)

蘇軾於1082年流放黃州時撰寫《寒食帖》,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畫畫是為了自己,蘇軾讚揚山水畫家朱象先,“能文而不求舉,善畫而不求售,文以達吾意而已,以其不求售也,故得之自然”。只有心態放好了,純審美,無功利,繪畫創作才能成為一種純粹的藝術活動。如果把繪畫用作獲得錢財的工具,畫家就必須要迎合消費者的喜好,那就是走上了職業畫家的老路。

這個觀點,對今天的畫家同樣有重要意義。

文人畫的標準是什麽呢?老蘇說了,形似有什麽了不起,那是兒童能看懂的畫(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我們知識分子的畫,求的是“傳神”,求的是“寫意”。

簡單來說,所謂傳神,就是要畫出氣質。比如畫馬,不能隻畫馬的形態,而要畫出馬內在的精神氣質。所謂寫意,說的是繪畫要繪出意境,抒發作者的情感。這樣一來,對於形象的外形描摹,就沒有那麽重要了。

觀士人畫如閱天下馬,取其意氣所到。乃若畫工,往往隻取鞭策皮毛、槽櫪芻秣,無一點俊發,看數尺許便倦。——蘇軾

蘇軾真乃天下第一聰明人也,避開了文人創作畫技缺乏的弱點,讓藝術家的內心成為重要的創作命題,這是蘇軾為整個藝術史帶來的貢獻。在這之後,無數文人雅士走入了藝術創作領域,文人畫超越院體畫,成為中國藝術史上最為璀璨的明珠。

吳湖帆臨《木石圖》

在成為文人畫派掌門之後,老蘇開始走在了先鋒創作上,再也不回頭。

而且越來越理直氣壯。

比如,他發明了用朱砂來畫竹子。世人覺得怪,說這世界上哪裡有紅色竹子?蘇軾回答,那世界上難道有墨色的竹子嗎?

比如,他畫竹從地上直升到畫幅頂部,人家問他:可何不逐節分畫?他答曰,竹子生長的時候,哪裡是一節節生出來的?(竹生時何嘗是逐節生的?)

比如,他說,不開心的時候,只要畫畫墨竹,就開心啦。喝多了酒之後,在紙上畫木石,那真是人生最大的享受。

但只有最懂他的人才知道,他把自己的顛沛流離畫進畫裡,把自己的鬱鬱不得志畫進那些枯木裡。

蘇東坡的畫跡,目前所知存世的僅有三件,一為《瀟湘竹石圖》,一為《蘇軾枯木竹石、文同墨竹合卷》,一為我們多次在教科書裡見到的《木石圖》。北洋政府時期,《木石圖》和《瀟湘竹石圖》被著名古董商方雨樓購藏,此後又被吳佩孚的秘書長白堅夫買下。《瀟湘木石圖》被白堅夫轉讓給了鄧拓,後者捐贈中國美術館。《木石圖》則流入日本,收藏於阿部房次郎爽賴館。佳士得香港2018年秋季拍賣中,那幅著名的《木石圖》居然再次重現人們的視野,這無異於一份重磅炸彈,要知道,當年徐邦達先生也只看過這幅畫的珂羅版,能夠見到原作,我們真是三生有幸了。

《木石圖》

在歷經了千年滄桑之後,我們仍然能夠感受出蘇軾的寂寞。從他畫中竹子和石頭的筆觸和轉折角度,那些看似簡單、卻又充滿變化和張力的線條,我所感受到的是一種荒寒。

在那有些枯澀卻又充滿靈秀的筆墨裡,這時的蘇軾,不再是那個煮著豬肉哼著小曲調戲著朝雲的蘇軾,他回歸成為那個“十年生死兩茫茫”的蘇軾,他給我們看到的是內心最大的隱痛。

可即便痛到了骨子裡,那枝條仍然昂然向上生長著,生長著,如同蘇軾本人,一貶再貶,幼子早夭,愛妾死別,但他始終不曾放棄,枯木意味著絕處逢生——艱辛而依然茁壯屹立,這是蘇軾的人生觀。

遊世勳講解《木石圖》

米芾是第一個看出其中奧妙的人,他說:“子瞻作枯木,枝乾虯屈無端,石皴硬,亦怪怪奇奇無端,如其胸中盤鬱也。”“盤鬱”二字一針見血點中蘇軾痛處。烏台詩案之後,蘇軾的人生境遇如同扭曲的枯木般發生了轉變,皇室的猜疑、同僚的排擠讓他屢受貶謫之苦,他借枯木與怪石的形象來隱喻仕途的曲折和生活的困境。這內心的“盤鬱”之氣、滿腹的“不合時宜”,化作了這幅畫的“枯”和“怪”。

米芾題跋

所以,在這幅畫上,我們還可以看到來自米芾的題跋:“芾次韻四十誰雲是,三年不製衣。貧知世路險,老覺道心微。已是致身晚,何妨知我稀。欣逢風雅伴,歲晏未言歸。”

是啊,世路再艱險,我們也要風雅地走下去,一如我的愛豆蘇東坡。

*參考文獻:

1、(美)卜壽珊著,皮佳佳譯,《心畫——中國文人畫五百年》,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

2、(宋)蘇軾著,張志烈等校注:《蘇軾全集校注》,河北人民除惡班社,2010年版

3、(宋)蘇軾著,王其和校注,《東坡畫論》,山東畫報出版社,2012年版

4、(宋)鄧椿著,《畫繼》,人民美術出版社,1964年版

5、鄭午昌,《中國畫學全史》,中華書局,2013年版

6、陳師曾,《中國繪畫史》,中華書局,2013年版

7、張珩,《木雁齋書畫鑒賞筆記》,上海書畫出版社,2015年版

8、李倍雷,《淺談中國文人畫家和宮廷畫師的概況》,《中國美術報》2015年5月4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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