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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失海外的《止園圖》,成為美國學者高居翰一生的牽掛

《止園圖》流散到海外分藏多處,是一種不幸。但張宏由此得遇高居翰這位知音,獲得與其成就相稱的評價,在畫史上佔據一席之地,卻又是一種幸運。高居翰遇到《止園圖》屬於偶然,與高居翰僅有一面之緣的陳從周將《止園圖》帶回國內也是偶然,曹汛在浩如煙海的文獻中發現《止園集》更是偶然。其間有太多挫折,太多錯過,然而跨越這漫長的時光,讓所有偶然凝結為必然的,是高居翰對《止園圖》一片癡心的堅持。

意外的遺產

2019年2月14日,是高居翰去世五周年。2018年12月,中國園林博物館舉辦了“高居翰與止園”國際研討會。這是高居翰去世後,第二次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研討會。他去世3周年時,杭州中國美術學院圖書館曾舉辦“高居翰與中國”研討會,紀念他對中國藝術研究做出的重要貢獻。

高居翰去世之前,將他的藏書悉數捐至杭州西湖畔的中國美院,在這裡建立了高居翰圖書館。也許是為了讓他心愛的書卷,能夠來到最渴求它們的讀者身邊,又或者是為了回報他畢生激情的牽系之處——中國和中國藝術。他的藏書,成為他留給中國的一份重要遺產。這份遺產讓高居翰與中國在他去世後,仍保持著物理上的聯繫。到美院的高居翰圖書館訪書,不時可以看到他在書中留下的便簽。隨手翻開幾本書籍,可能會意外地發現他年輕時親自刻版印製的藏書箋。瀏覽高居翰的藏書,能夠深切體會到他對中國藝術關注的廣度與深度,而這也是高居翰對中國藝術研究最重要的貢獻,他極大地拓寬了中國藝術所涉及的題材。他這種開疆拓土的學術態度,使許多從前被學者忽略的中國繪畫門類,展現在世人面前,其中最重要的,就包括他對園林繪畫的研究。

除了杭州中國美院的圖書,高居翰留給中國的另一份寶貴遺產,是收藏在北京中國園林博物館的一件5.4米長、4.4米寬的精品木雕模型。這件模型用紫檀、黃花梨等珍貴材料,精心再現了中國歷史上一座消失的園林——明代常州的止園。儘管這件模型是在高居翰去世後才製作完成,高居翰並不知曉,甚至未曾預料過它的出現。但止園模型卻成為他與中國另一重物理上的聯繫。因為正是他,在大洋彼岸博物館的故紙堆裡,發現了記錄在繪畫上的止園。高居翰開啟的園林繪畫研究,為中國藝術增添了精彩的一章。

《止園圖》的價值

高居翰曾詳細講述過他與《止園圖》的邂逅。20世紀50年代,他在一座博物館待售書畫的昏暗展廳裡看到了《止園圖》,是一套20幅的冊頁,作者是明代的張宏。當時高居翰只是一個年輕的研究生,張宏並非學界推崇的重要畫家,所以他未對這套圖冊投以太多的關注。但他敏銳地意識到,圖中描繪的應該是一座真實的園林,並被畫家獨特的寫實風格所吸引。

在持續的藝術史研究過程中,高居翰逐漸形成了關於中國繪畫史的獨特洞見。他認為張宏的寫實主義風格,對於中國繪畫的發展,以及中西方繪畫的交流,具有特殊的意義。1979年他應哈佛大學諾頓講座之邀,發表系列演講,第一講的重要案例就是張宏 《止園圖》。之後他在代表著作《氣勢撼人》和《山外山:晚明繪畫》中,都以大量篇幅討論《止園圖》,將其譽為中國寫實主義的經典畫作。

在眾多的中國山水畫裡,《止園圖》確實非常特別。從傳統的藝術史視角來看,張宏的繪畫不注重筆墨技法。與《東莊圖》《拙政園圖》等經典園林繪畫相比,《止園圖》構圖古怪,似乎毫無章法。傳統冊頁大多每頁描繪一景,各頁景致獨立完整,傳遞出一種世外桃源之感。《止園圖》卻未將畫面聚焦在特定景致上,而是各景迭次出現,有些甚至前後重複,不夠精煉。但在高居翰看來,這正是張宏的偉大之處。

為了揭示《止園圖》的非凡之處,他打了一個風趣的比方。他請觀者想象,假如自己是一個園林專家,在阿拉丁神燈的幫助下,獲允帶上相機,跨越時空,回到一座古代園林中。你可以隨意拍攝彩色照片,但有一個限制,狡猾的燈神在相機裡隻放了20幅膠片。你會如何記錄這座園林?

張宏的繪畫正如同相機記錄,他拋棄了文人山水畫的傳統原則,甚至連冊頁的常規手法也未予理會。第一幅圖畫,他從今天用無人機才能拍攝到的視角,摹寫了整座園林的鳥瞰全景。其後的19幅圖畫,則如同在園中漫步一般,沿著遊線拍攝照片,記錄下一系列景致。與此同時,畫家通過精心的編織,讓各圖景致都能與全景圖的相關區域對應,這樣當它們合在一起時,既能從全局上,又能從細節上再現整座園林。

張宏背離了晚明繪畫的主流,當所有畫家都在標榜寫意時,他卻選擇了一條相反的道路,堅守畫家的當行本色。張宏繼承了宋代繪畫的寫實傳統,並將西方的寫實技法融入創作中,《止園圖》實現了繪畫對於空間的征服,予人身臨其境之感。雖然自元代以來忠實摹寫視覺所見便一直受到貶抑,但“實景再現”的宋代理念在明代園林繪畫中找到了回響和歸宿,張宏等畫家的努力,為研究明代園林提供了一座寶藏,也為觀看繪畫提供了新的視角。高居翰通過自己的研究,不但給予張宏這位勇於創新的畫家以應有的地位,而且將園林與繪畫這兩大藝術結合在一起。

高居翰與陳從周

高居翰深信《止園圖》所記錄的,是一座歷史上的真實園林。然而與有幸保存至今的拙政園、寄暢園不同,止園早已湮沒在歷史長河中。高居翰既不知道止園的主人是誰,也無法確定止園的位置,他的觀點也就難以令人信服。

20世紀70年代,高居翰決定研究《止園圖》時,這套圖冊已被拆散,分藏在德國和美國的美術館和私人手中。他只能看到景元齋和柏林東方美術館的14幅冊頁。私人收藏的另外6幅,則秘不示人。無法接觸到整套圖冊,限制了將《止園圖》作為一座園林完整記錄的研究。

除此之外,高居翰還面臨著另一重更大的困難。當時中美之間文化交流很少,高居翰無法前來中國,對中國園林的了解只能通過日本園林來想象。在美國研究中國的園林畫,不僅難以查閱中國收藏的大量資料,也沒有機會與中國的園林學者對話。

20世紀70年代是中美關係發展的關鍵時期。1972年美國總統尼克松訪華,次年高居翰作為美國考古專家代表團成員,應邀來到中國,中美學者逐漸有了接觸。早在70年代初,美國紐約大都會美術館就希望建造一座中國庭園“明軒”,作為亞洲部的主體空間。1977年,亞洲部主任方聞訪問中國,與同濟大學的園林學者陳從周共同考察蘇州園林,選中網師園“殿春簃”作為建造明軒的範本。1978年陳從周應邀前往紐約,協助建造“明軒”,這是中美園林文化交流的一樁大事,為高居翰與中國園林學者討論《止園圖》提供了契機。

高居翰後來在通信中寫道:“中國首席園林專家陳從周來美時,我給他看了《止園圖》,他非常興奮,稱讚這是對一座中國園林傑作的最佳視覺呈現,而且正是在中國園林最輝煌的時代。”他熱情地將手中的14幅冊頁圖片贈送給陳從周。1984年,美國敦巴頓橡樹園(Dumbarton Oaks)計劃籌辦一場中國明代園林研討會,高居翰提議邀請陳從周參加。他希望與陳從周合作撰寫一篇論文,從繪畫和園林兩個學科共同探討《止園圖》。遺憾的是,由於當時中美之間通信不暢,未能聯繫到陳從周。而當時在美國的中國園林研究者人數寥寥,儘管高居翰數次熱心協助聯絡,終未能促成這場國際研討會。高居翰只好繼續獨自研究《止園圖》。

1996年高居翰聯合洛杉磯郡立美術館和柏林東方美術館,舉辦了名為《張宏〈止園圖〉——再現一座17世紀的中國園林》的展覽。他與洛杉磯郡立美術館的李關德霞(June Li)找齊了分藏各處的藏品,這是《止園圖》被拆散近50年後首次完整地呈現在世人面前。高居翰為展冊撰寫了專文,他通過精讀圖像,將各分圖描繪的景致在全景圖上一一標出。這次展覽讓人們認識到,《止園圖》各頁之間存在密切聯繫,失去任何一頁,都會極大地破壞這套圖冊的完整性。展覽結束後,高居翰協助洛杉磯郡立美術館收購到私人收藏的12幅冊頁,其他8幅藏在柏林東方美術館,從此公眾能夠更容易地接觸到它們。

由於中美之間文化信息的滯後,這次展覽的消息沒有在中國引起太多關注。陳從周畢生致力於收集歷代的名園史料,編撰成《園綜》一書。他在全書開篇刊登了高居翰贈送的14幅《止園圖》黑白圖片,這是《園綜》收錄的唯一一套園林影像,可見《止園圖》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陳從周的學生劉天華在《園綜》後記裡談到,陳從周編寫《園綜》時,主張不對史料進行注釋,讓人們自己去翻閱、解讀,所以書中對《止園圖》的來龍去脈隻字未提,甚至沒有列入目錄。《園綜》在1995年已編撰完成,卻因種種原因壓了下來,直到2004年才出版。這一蹉跎,讓《止園圖》與中國園林學者的相遇又晚了十年。

止園的發現與研究

2010年,園林學家曹汛在中國國家圖書館發現吳亮《止園集》,是國內僅存的孤本。他立即將《止園集》與在《園綜》上看到的《止園圖》聯繫起來。《止園集》共800多頁,卷五至卷七為“園居詩”,卷十七有一篇長達三千字的《止園記》,詩文描繪的景致正與圖冊相合,由此可以斷定止園主人便是文集的作者吳亮,止園位於吳亮的家鄉——江蘇常州。

曹汛認為《止園圖》繪畫水準很高,他根據園記內容推斷,《止園圖》絕不止14幅,囑托我們幫忙尋找全套圖冊。我們在高居翰的三聯繫列著作裡看到關於《止園圖》的討論,曹汛提議直接與高居翰聯繫,或許能夠找到線索。我們連夜給高居翰發了郵件,他得知找到了止園主人,多年的心願得以實現,大喜過望。此時距離他與陳從周的交往,已過去30多年,他終於和中國的園林學者再次建立了聯繫。

高居翰給我們寄來全套《止園圖》複製件和歷年收集的園林繪畫圖像,提議以止園為核心聯合展開研究,出版一本園林繪畫專著,這是他久已有之的心願。我們建議高居翰與曹汛合作,中美繪畫與園林的兩位頂級學者聯合,必將成就一部佳作。但高居翰更希望我們青年一代參與進來,將這項課題持續下去;曹汛也忙於自己的研究,鼓勵我們與高居翰合作。

寫作之初我們提議,高居翰撰寫繪畫部分,我們撰寫園林部分,最後合成一書。高居翰堅決否定了這一提議,他在郵件裡說:“你們提議我們分頭來寫,這大錯特錯!這本書是關於描繪園林的繪畫和繪畫表現的園林,我們的寫作不能區分,必須渾然一體。即使你們沒受過藝術史的訓練,但可以拿我的文字作範本,在寫作過程中學習。”高居翰希望這本書打破學科的壁壘,將園林與繪畫融為一體。

2012年我們合著出版了《不朽的林泉——中國古代園林繪畫》,是首部關於園林繪畫的學術專著。在研究過程中,止園也逐漸顯露出真面目。2011年,我們根據園記、園圖的信息和現場的地形,確定了止園的具體位置。園記提到止園位於常州青山門外,《止園圖》描繪了城門,我們在地圖上順著城門舊址尋找,發現《止園圖》描繪的河道輪廓依然保存在城市肌理中。遺憾的是,由於發現得太晚,大部分園址已被開發為商業居住區。

高居翰得知找到了止園遺址非常興奮,但了解到遺址的狀況又非常失落。他曾經暢想找到遺址後,“如果有足夠的資金、水源、花石等,借助張宏留下的圖像信息,完全可以較為精確地重新構築止園。”他遺憾地表示,複建止園的宏偉願景或許只能保存在自己心中,舊日的詩意園居已難以再現。有時學術研究就像與時間賽跑,如果止園的發現提前二十年甚至十年,整個局面都將大不相同。

永恆的夢境

《不朽的林泉》開啟了園林畫這一新課題,2013年三聯書店的紀念歷就以此書為主題,越來越多的人被《止園圖》吸引。2013年浙江城建園林設計院的沈子炎所長根據《止園圖》用電腦製作了數字止園模型。我們將模型圖片發給高居翰,他非常高興,把它們發布在自己的網站上。2013年8月我們到美國拜訪高居翰,慶祝他的87歲生日。他在推動《不朽的林泉》在美國出版,滿懷激情地與我們討論他的新計劃。沒有想到第二年2月他就永遠離開了我們。

然而高居翰播下的種子已經落地生根,圍繞止園的研究不斷深入。2015年中國園林博物館選定止園製作精雕模型,作為中國私家園林的代表,與館藏的圓明園模型並列。這件模型由非遺技藝傳承人、微雕大師闞三喜製作,我們受邀主持學術研究,以求最大限度地忠實再現歷史名園。2017年模型完成正式展出,並出版了《消失的園林——明代常州止園》一書。這時距離高居翰初次看到《止園圖》已近70年,在中美學人的共同努力下,不但找到了止園的主人和舊址,園林也以模型的方式重現人間,完成了從繪畫向園林的跨越。

此後的止園故事宛如溪流湧出山谷,奔騰疾馳。2018年春天,到中國園林博物館參觀的宜興博物館館長邢娟指出,止園主人吳亮正是當代書畫家吳歡的先祖,吳歡的父母是現代藝術大師吳祖光和新鳳霞。

2018年8月,吳歡與我們一同訪問美國,到洛杉磯郡立美術館參觀記錄了家族故園的《止園圖》,並赴伯克利拜訪高居翰的遺孀桃樂蒂(Dorothy Cahill)、女兒莎拉(Sarah Cahill),高居翰亞洲藝術研究中心的白珠麗(Julia White)、余 翠 雁(Sally Yu),感謝高居翰為止園做出的貢獻。2018年12月,中國園林博物館和北京林業大學聯合主辦“高居翰與止園——中美園林文化交流國際研討會”。高居翰的女兒、學生以及研究繪畫和園林的中外學者匯聚一堂,圍繞止園從眾多角度展開交流。

作為見證止園研究的青年一代,我們夫婦常談起止園的幸運與不幸,或偶然與必然。止園未能保存下來,與獅子林、拙政園、寄暢園等歷史名園相比,頗為不幸。然而它在最輝煌、最燦爛的時期,由張宏將園貌完整描繪到圖中,卻又是一種幸運。紅顏終將老去,但圖中描繪的美人卻能永葆青春。如果我們尋覓明朝的園林,止園是最原汁原味的一座。《止園圖》流散到海外分藏多處,是一種不幸。但張宏由此得遇高居翰這位知音,獲得與其成就相稱的評價,在畫史上佔據一席之地,卻又是一種幸運。高居翰遇到《止園圖》屬於偶然,與高居翰僅有一面之緣的陳從周將《止園圖》帶回國內也是偶然,曹汛在浩如煙海的文獻中發現《止園集》更是偶然。其間有太多挫折,太多錯過,然而跨越這漫長的時光,讓所有偶然凝結為必然的,是高居翰對《止園圖》一片癡心的堅持。

如今《止園圖》分藏在美國和德國,止園模型和遺址位於北京和常州,它們共同孕育著新的止園故事。止園的故事宛如一個夢境,有著夢境才有的無限可能,園林與繪畫,中國與西方,古代與現代……各種界限與隔閡都被打破,交流與合作得以展開。《不朽的林泉》是高居翰最後一部專著,他常說自己並非園林專家,不夠格評論中國園林,但他的園林繪畫研究開辟了一個新的領域,給後人留下無數的素材和想象。他最後的學術遺產不是財富,而是一座等待開採的礦藏,這是讓許多人都感到意外的。但與他有過交集的人都知道,高居翰最看重的從來不是教授知識,而是給予靈感。他希望我們更長久地凝視那些繪畫,借以返回那些古老而永恆的夢境。

謹以此文紀念高居翰逝世五周年。

劉珊珊 | 同濟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副研究員

黃曉 | 北京林業大學園林學院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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