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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質翔”五周年:我們再也不會好好說話

【編者按】2014年8月27日,一場有關錘子手機T1網絡辯論直播,因為主角羅永浩和王自如而備受矚目。因為王自如酷似劉翔,這場辯論又被業內戲稱作“羅質翔”。五年過去,當年的主角們生活、聲名早已不似從前;而記憶時長向來不過七天的圍觀群眾大概沒有覺察到,這場辯論給他們所在的行業乃至所有人的思維模式帶來的深遠影響,其中所有負面元素,都成為後來五年行業性格的一部分。

以現在的主流方法論審視五年前,也就是2014年8月27日羅永浩和王自如的那場辯論,我們很容易發現:那真是一場鬧劇。

它沒有主持人,沒有程序設定,說白了就是默認“話語權基本靠搶”的無序無規則對話模式,你可以理解為,他們“從起點就沒奔著解決問題去”。

還有內容上的硬傷,整個節目中本應該最有營養的內容(比如產品品控、評測標準、評測方式等等)基本都沒有深入展開,唯一有邏輯延續性的完整話題還被聚焦在“對於動機的揣測”,然而,“誅心”偏偏又是辯論的大忌。

至於結果之荒誕就更無須贅述:Zealer和王自如終於把“評測”硬捧成了“產業”,錘科和羅永浩看上去捍衛了“草根創業者”的榮譽,錘粉們收獲了可以被無限引用的金句,優酷用流量鞏固了視頻網站老大的位置——方方面面都雨露均沾,唯獨最該顧及的“國產手機行業的發展問題”,卻付之闕如。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吵到不可開交”都是表面功夫,歸根結底還是借著“吵架”的熱鬧,向圍觀群眾們輸出私貨,不過是常見的公關套路罷了。所以你不能苛求羅永浩、王自如和優酷的策劃們遵守嚴肅辯論規則來做這麽一期節目——認真你就輸了。

但任何事情都無法孤立存在。

尤其是當五年前羅永浩、王自如、優酷、錘科和錘粉們帶著各自的鮮明的標簽,選擇以近似於鬧劇的方式史無前例地聚首,並且還順利得到全行業關注乃至深度參與時,這場辯論便在時間線上成為了一座富有解構主義色彩的魔幻里程碑:

它是一場提前透支的狂歡,也是一場漫無邊界的示範——在之後的五年裡,你總能輕而易舉地找到這場辯論的影子,它以各種方式出現在行業的每一個元素裡,構成了行業性格最核心的部分。

精英的最後一次狂歡

在羅永浩和王自如“約架”之前,人們對“網絡論戰”的印象基本是由“方韓大戰”定義的。

2012年1月,網友麥田在個人部落格上發表了一篇名為《人造韓寒:一場關於“公民”的鬧劇》的文章,通過部落格雜文發布時間、汽車拉力賽參賽時間等證據,指出韓寒的作品存在代筆的可能,進而質疑韓寒“天才作家”的人設可能存在造假。

而這個觀點很快由“打假專業戶”方舟子接棒,從更專業的角度對韓寒的作品、人設以及經歷進行了全面的質疑,引發了韓寒方面(比如韓父、出版人路金波)等人的激烈回應,一時間成為當時中文互聯網世界最受矚目的公共事件,諸如“芳草天” “USB”等網絡流行語皆源於此。

那是人們第一次有機會近距離地見證“精英階層”的思考過程:文人們在乎的是什麽、名人們之間怎麽利益博弈、圈子到底是怎麽回事,這些過去人們只能通過影視劇本揣測的問題,都由“方韓大戰”無保留地完整演繹。

以至於當時就有媒體感慨:“代筆”問題在國外根本不需要那麽多人卷入,但在國內卻產生如此廣泛的討論,甚至能在主流媒體上持續如此之久,這或許就是互聯網的發展帶給我們的最大改變——“喧囂之聲”象徵著一些固有格局正在被解構。

但“方韓大戰”歸根結底還是一個富有精英文化色彩的網絡熱點。比如打響“方韓大戰”第一槍的網友麥田,本身並不是什麽普通網友,是當時小有名氣的blogger,現實生活中的身份則是IT男——在七年前的時空裡,他已領先整個時代不止一個身位。

如果你調查一下雙方幫腔者的背景,就會發現,爭論的發酵路線也很耐人尋味。

方舟子方面的支持者包括媒體人彭芸撰寫的博文文學教授張放撰寫的博文,還有網友們自發建站的“倒寒先鋒網”;韓寒方面的支持者則包括導演寧浩的電影發布會演員范冰冰的個人微博公共知識分子羅永浩的發布會月台,和《南方周末》的三個整版專文《差生韓寒》

再對比一下發生在2017年的“李雨桐薛之謙事件”中,“微博實錘、豆瓣挖料、知乎論證”的全網模式,你會發現這場發生於2012年的“解構”的內核,終究也是為“權利尋租”的“偽解構”:

互聯網的本質是工具,它只是放大了精英階層原本就有的資源,而所謂的全民參與也只不過是通過互聯網這個平台,選擇一個合適的“代言人”,來幫助自己實現能力之外的訴求罷了

當然,你可以將之理解為必然。畢竟精英階層必然比普通人更容易接觸到新鮮事物,也就更早地熟悉這些規則。在互聯網還沒有那麽普及的情況下,有些事情只能以這樣妥協的方式展開。

壞就壞在這兒:妥協並未從真正意義上推動解決任何問題,但仍能得到公眾認可。而對於希圖資本快速入場的互聯網行業來說,還有什麽比“得到認可”更重要的呢?

於是妥協也成了套路模板,讓人們有機會包裝一些其它訴求,比如2013年3月的“深圳最美女孩擺拍喂飯事件”、2013年4月的“長春老人暈倒178人無視路過事件”,都是“偽互聯網解構”的典型——給人們提供一個預設好的參與路徑,進行一次針對性的引導。

到了2014年羅永浩與王自如的那場辯論,將這種“偽互聯網解構”做到了極致:

王自如應該感謝羅永浩,後者不僅是螢幕上的辯友,還是現實生活的知音。因為羅永浩不可能不理解Zealer為什麽會做出那樣的評測,他一眼就看穿了媒體,甚至能將論點精準定位於“王自如屁股坐歪了”;

王自如也不可能不理解Smartisan T1為什麽會在產品上有那麽多缺陷,甚至他能夠精確地找到Smartisan T1產品設計上的缺陷,正是來自於他對“國產手機”生態的深入關注。

在精英眼中,互聯網只是工具,他們以此放大自己與普通網友之間的信息差優勢,主動選擇成為公共情緒的代言人,並順便攫取對這種公共情緒的解釋權,最終,這場爭吵淪為一場經典的“由精英階層把控話語權”下的狂歡了。

但狂歡不能任由精英們毫無顧忌地一次次表演。後來,負責終結一切的工具,是技術本身。

2013年7月,“GIF快手”在App名稱中去掉了“GIF”,正式定名為“快手”,從工具轉型為短視頻社區;2013年8月,微信公眾號開始被區分為訂閱號和服務號;從2014年下半年起,微博開始主動淡化“公知影響力”,開始將內容聚焦在旅遊、電影、音樂、搞笑等泛娛樂化領域。

互聯網話語權正在下沉。

隨著互聯網技術的充足發展、互聯網應用對社會生活有了足夠的滲透,話語權分發到了每一個普通人的手裡,“羅質翔”及其背後的內在邏輯就已經開始失效了,並隨之引發了中文社交網絡世界的第一次對“意見領袖”價值的集體質疑——事已至此,這種精英狂歡大概率是絕唱了。

這也是五年前那場辯論留給每個普通人、留給當下社交網絡環境最直觀的影響:

在那之後權威失位,所有的“新權威”都是按照市場定位而定製的產品,被“KOL”這樣一個商業概念裡的名詞被代替,而人們則開始了習慣性的“質疑”,開始了混淆“觀點”和“事實”的大糾錯時代

大眾交出話語權,精英借機收割流量

“公共輿論事件”中,每個關心事情進展和對錯的人,都不自覺地會“權利尋租”(請注意,不是“權力尋租”)。即,能力不足以滿足需求的人們,往往會選擇將發言的權利讓給一個“群體代言人”。

“尋租者”們通過集中力量辦大事(比如推動某個公共議題的解決),而“群體代言人”也絕不吃虧,他們會在資源積累的過程中贏取獲利的機會(比如權利尋租由“粉絲關注”來實現,從而讓“群體代言人”積累了廣告主願意採買的粉絲量)。

如今,許多互聯網產品,尤其是內容屬性的產品都以此為基礎——而在“權利尋租”的設定裡,產品與用戶之間的關係更像是“合作”,比如早期的B站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區別於傳統視頻網站的用戶使用路徑(主要產生互動、基於內容創作者正向反饋為核心),B站增加了這些互動行為的影響力,讓點擊數、評論(彈幕)數、硬幣等用戶直接產生的數據與作品推薦權重掛鉤,本質上將內容運營的部分職能交給了用戶,而不是運營者們單方面定義“我做出什麽你們你就看什麽”。

百度貼吧也有相同的邏輯。貼吧將發帖、回帖、刪帖、高亮加精、置頂、管理人員任命等內容社區的基礎功能幾乎全權交給了用戶,讓用戶代行社區運營的巨大部分職能。在不違反社區基本規則的情況下,產品團隊基本將注意力都聚焦在了產品功能拓展上。

但這種經典的市場角色關係,在羅永浩和王自如踏入優酷直播間的那一瞬間被徹底打破了。

首先,在這樣的節目策劃下,參與者肯定不會是勝利者:注定吵不嬴的Zealer丟掉了客觀中立,注定能吵贏的羅永浩丟掉了情懷——即使是寄希望於通過這場“辯論”去對外輸出私貨,最多是也只是一道利益博弈的取捨題。

觀眾就更不是勝利者了:通過觀看辯論,沒有解決任何實質性問題,節目中所暴露出來的新問題,在節目結束後也未得到建設性的延展,用自媒體人宗寧的話來說,那就是頂多得出“王自如不夠專業、羅永浩不夠認真”兩個結論,哪一條都很難hold住用戶支出的三小時注意力成本。

滿打滿算,真正的勝利者就只有提供直播服務的視頻平台了:一方面,平台仍然在以“尋租”的方式積累影響力,並以此為基本盤不斷拓展自己的能力邊界;另一方面,“尋租”卻不再是平台收獲影響力的唯一方式,或者說平台不再以和“用戶”合作的方式來獲得影響力的積累,而是主動采取策略,像“勘探資源”一樣挖掘“尋租”的可能。

套用當下的話術,這就叫“流量戰爭”

內容平台追求流量當然無可厚非,這場辯論也肯定不是中國互聯網行業中第一個“以流量為導向”的嘗試,至少在2013年新浪微博和騰訊微博就曾經前後開通了“粉絲通”服務,專注於為廣告主創造“值得買單的流量數據”,只不過最終由於嚴重破壞用戶使用體驗不得不被迫做出調整。

但能夠嘗試成功,尤其是將這種平台優先、參與者次之、用戶充數的設定還辦成了一次團結的大會、勝利的大會,在那時候可確實算是中文互聯網產業開天辟地頭一遭了。

此後,“流量”終於從運營商精算話術中脫穎而出,成為互聯網產業中最寶貴的資源,而用戶的市場角色也在這個過程中完成了被動解構,開始被資源化定義:

2014年年末,羅振宇在跨年演講中高度評價了某個互聯網餐飲品牌,認為它快速抓住了社交網絡的傳播特徵,是一場傳統餐飲行業從業者無法意識到、卻必然將受其影響的革命——哪怕在各種點評上這個品牌的飲食從未拿過高分;

2015年9月,畢業於山東大學古典文學系的一位女碩士從《南方都市報》離職、放下了所有的專業積累和行業經驗,開啟了全新的一種寫作模式,單行成段、設置議程、引導情緒,最終在3個月後完成了第一篇“致賤人”爆文——而這種停留在情緒層面的淺層寫作模式,一路支撐她刊例價走上6位數;

2016年7月,某公眾號將現代年輕人的焦慮鎖定在了“北上廣”三座一線城市的生活壓力,並給出“逃離”的解決方案,順利地在一天之內成為中文社交網絡內最能綁定“新中產”標簽的自媒體——但已經沒有多少人記得那其實是一場有轉化品推訴求的行銷;

2018年,群聊開始淪為“私域流量”,配合社群運營的概念,一度成為行業議題級別的新方向——即使最常見的應用形式仍然是微商、廣告和各種區塊鏈偽落地;

2019年8月,“KOC”概念被熱炒,大意為“關鍵意見顧客”,有人戲稱,從預算200元以下的KOL,看出了行業寒冬的窘迫——只是反過來想想,這不就是“即使預算不夠,也不願意和普通用戶合作”嗎?

再也沒人會好好說話

不過有一點是表現得非常直觀的,也是五年前最讓王自如絕望、羅永浩興奮的地方:

人或事都越來越難以留在自己的圈子裡了

社交網絡裂變、無序、多層次的傳播方式,讓任何內容的傳播都存在著失控的部分,並且隨著傳播的不斷進行,這層失控也同樣會不斷累加,最終推動著人或事完成潛移默化的出圈。

出圈肯定是件好事,最起碼證明了自己已經身處圈子的頭部,需要幫助整個圈子來拓展邊界了——但出圈也意味著不斷和圈外握手,而這種陌生地握手也就將必然帶來不斷的取捨和妥協

王自如或許發現,他根本沒有必要無數次地強調“手機評測的標準”,或者“手機評測在市場中的監督意義”。人們能無限接受這種無視市場角色、行業分工的“無規則辯論”,並正經地期待“決個勝負”,就充分說明出圈後的自己其實是以“媒體” 的身份被認可的。

媒體嘛,生意嘛。王自如後來還跨圈,與凱迪拉克合作,輿論裡還能找到一些興奮的聲音:“人家就是科技媒體,研究研究汽車還不是應該的。”

同樣是那個直播間,羅永浩或許猛然發現自己根本不需要好好說話,去深入探討“手機品控”、“供應鏈搭建”這些專業問題。當人們快樂地接受了這種打破“辯論邊界”的“偽辯論”,並願意將這種“偽辯論”得出的觀點與真正的“行業問題”掛鉤,剩下的只需要慢慢找到“入圈”的入口就行。

甚至在五年後,當羅永浩出質了錘科的股份,轉身成為新風口“電子煙”的大佬,這種“反創業者”的生存策略仍然頑強的奏效,依然神奇地幫助他爭取著不可思議的“市場寬容”:“他不就是這種人嗎,再給他點時間看看他能折騰出來什麽。”

我記得在2017年4月,羅振宇和羅永浩長達6小時的訪談裡,羅永浩曾經說過這樣一段話:

“(我做了企業)幾年我明白為什麽(企業家有些話不說),因為一個人成長過程裡額外遭受很多委屈誣蔑的,這就是90後道德水準比80後高,越往後長大的孩子,越沒有為了生存,就相對容易保持高尚的導致和純潔性,那些受到摧殘的就容易變壞……

……還有一個對公眾話不講話的問題,對別人犯錯的容忍,因為見過的事情、經歷的事情多,也是對別人,明確是錯的寬容度比以前提高了,我見到了原來生活圈子見不到的人的和生存處境,那些事情之後會有一些寬容度上的變化,這是最大變化。”

大概羅永浩和王自如早就吵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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