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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校園霸凌,那些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回憶

童言

坐標:新加坡

職業:全職媽媽/兼職寫作者

安藍

坐標:南京

職業:自由職業

童言:看到安藍轉發了一篇關於校園霸凌的文章,說自己在小學六年被長期欺凌,但只能忍耐。我才知道她和我一樣,遭受過相似的經歷。於是便以此為主題,共寫五月份的每日書。

回憶這段往事的確不愉快,但積累多年的情緒,還是應該表達出來。同時,表達並非控訴。正如安藍所說的,“希望通過書寫做到的,是原諒自己那時的軟弱卑微。做到了,就夠了。”

無論是曾經受過霸凌,還是正在經歷,我想讓你知道,你絕非孤身一人。

2019年第108中國人的故事

文 | 童言、安藍

編輯 | 二維醬

有人伸出腳,狠狠踩那張鋪在地上的臉

| 童言 |

親愛的安藍,

人們總說,時間能治愈一切。我曾相信,這是真的。因為過去二十多年裡,那些經歷很少探出頭來。唯有的幾次,我都硬生生地吞了下去,就像不喝水咽乾麵包一樣,那些恐懼,那些無助,澀澀地又跌回記憶的深淵。

過去就過去嘛,還追究個什麽。可直到前陣子,抑鬱再次集中爆發之時,我才明白,這段記憶過不去,就算我用漂白粉漂,用刷子刷,都過不去。他們一直在那兒。我記得他們歪歪扭扭的臉,記得他們離童真很遠的笑,長久徘徊在虛掩的門後。

我就要推開這扇門了。說來可笑,這一切的一切,源於我1998年用的洗發水。

洗發水牌子,叫露華濃,媽媽從她做進口生意的朋友那兒買來的。我記得那股香味,濃鬱得像一整瓶香奈兒五號灑在頭髮上。可我從沒對這股味道反感,甚至,我覺得這股味道讓我向成熟靠近。這種想法,十分符合15-16歲情竇初開年紀時的欲望。每周日我回寄宿學校前,我都一定會用露華濃洗頭髮,然後帶著余香坐上校車。

可就是因為這股味道,我迅速被班裡的男生包圍起來。

”你的頭髮真臭!” 一個男生說。

“對,臭得就像那個叫什麽動物來著?” 另一個男生說。

“臭鼬鼠!”

一下子,這些男生全都哄笑起來。他們的聲線正處於男孩與男人之間,聽起來危險而詭異。他們也許還不懂如何支配自己的雄性力量,但通過這一集體行為,他們突然明白了兩件事情:1、他們掌握著摧毀的能力,2、我是被他們摧毀的對象。

當時霸凌的強度,應該只限於“臭鼬鼠”這一動物外號。我從未見過這個動物,以其命名的外號,對我殺傷力也不強。而且起外號這娛樂項目,我們多多少少都乾過。但接下來發生了一件事情,催化劑般把霸凌推上了新高度——我長青春痘了。

我的青春痘來得超乎尋常地凶猛。如火,大片大片地燃燒著我的額頭,臉頰,下巴。我開始很怕照鏡子,逼不得已時,總會把眼鏡摘下來,用高度近視的眼睛來面對鏡中模糊的自己。

我的逃避也許對自己有用處,但由於封閉的寄宿環境和狂躁的青春期荷爾蒙,我的臉,我的青春痘,我的通紅,立即成為不安分男生的攻擊目標。加上初三那年,我像吃錯了藥,幾乎每次考試都是全班第一。我還是學校文藝演出的佼佼者,和老師關係不錯。幾種化學成分混在一起,標準的霸凌公式誕生!

於是,不知道從哪一天起,我只要一出現在教室樓道上,幾個男生就會帶頭尖叫起來,聲音如深夜裡的狼嚎。然後,他們裝出如聞到大便的表情,仿佛我是黑死病,紛紛刻意和我保持距離。這個遊戲成了無聊寄宿生活中的調劑。漸漸地,其他男生,就算我從來沒有說過話,也會學著樣兒來玩。

我是一個很敏感的人,放在一到十的尺子上,我的敏感程度應該徘徊在八與九之間。男生們的尖叫,讓我迅速成為湧向飯堂人群中的焦點。在這人群裡,有我暗戀的帥氣學長,有崇拜我的學妹。我恨不得衝上去,用手掐住他們的脖子,好讓他們閉嘴。可惜,我從來是很乖的女孩。我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憤怒,也不敢。而人群裡也沒有一個畫著深黑色眼線的酷酷女孩,願意為我跳出來,上去把這些男生揍一頓。

我唯有假裝聽不見,臉上還帶著媽媽教育我的體面笑容。只有我的手知道,指甲不假思索地掐進掌心。

這種尖叫,慢慢地,我竟然習慣了。我甚至妄想,這些無聊的戲碼,有一天會自己消失。

我想錯了。或許,我低估了他們對遊戲的進化能力

一天體育課結束,我獨自上樓梯準備回教室。樓梯裡人很多,不同年級的學生在去不同教室的路上。當爬到五樓,我看到平日作怪的那群男生,正圍著地上一副粉筆畫邪笑。我預感這不是什麽好東西,想繞路走。但進入教室的路就那麽一條,我不得不和人潮一起,經過地上的圖案。

那是一副潦草的人頭像,很大,地毯一樣鋪在地上。我看得出是個女孩,因為頭髮很長,亂七八糟的,畫畫的人一定沒有用心創作。但“畫家”卻很細致地點了許多小點點,分布在女孩的額頭,臉頰,下巴。

那是我。

我盡量忍著不哭,依然保持平日淡然的姿態,走過,路過,把自己當成一個不相關的路人甲。可那麽巧,圍在群裡的一個男生看到我了。他尖叫起來,就像同類動物間召集時用的號角,站在畫周圍的男生都沸騰起來了。

他們笑,笑得嘴巴都斜了,亮晶晶的唾液從嘴角墜下來。我不能用惡心來形容他們,因為男孩們個個其實還長得不錯。但那種笑臉,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可怕的表情。他們仿佛喝醉酒,仿佛中了邪。總之,一股無所不能的放肆,俘虜了他們的意志。

人群都停下來了,想弄明白眼前幾個男生狂歡的意義。我也不得不停下來,很希望自己把這一片段當做笑話來儲存。可緊接下來發生的一幕,我日後每每想起來,眼睛都不禁溫熱。

有人伸出了一隻腳,一隻穿著和喬丹同款耐吉鞋的腳,腳底狠狠地踩那張鋪在地上的臉。

一下,兩下,三下.........

兒童欺負起人來,是大人想象不到的花樣百出

| 安藍 |

童小姐:

見字如面。

你說,那些記憶永遠不會過去。是的,當那些埋藏在腦海深處的記憶被觸碰時,我們才會發現,它們從未被忘記。 很多年前我看過一本書,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其實內文到底是什麽我幾乎已經記不清了,唯獨對這個書名印象深刻,那說的不就是小學時的我嗎?

其實,童小姐約我一起書寫這段歷史時,我是猶豫的。真的要寫那些糟糕到不願意提起的記憶嗎?我的記憶真的準確嗎?然而,身體很誠實,我完全沒想好,嘴上卻一口應了下來。腦子裡像是有一根時間軸,隨著這個月書寫計劃的啟動,自動撥回了1986年——那年我五周歲,因為上課時講話被老師拉出示眾時,額頭撞到了桌角,流了滿臉鮮血。

我記憶中仍然留存著那時的片段:天很熱,老師抱著我往衛生院奔去,我能感覺到她的體溫很高,老師身後尾隨著好多小孩,仿佛一群鴨子嘎嘎嘎。我不記得他們都說了些什麽,隻記得那個老師短發、戴眼鏡,每天都穿著一件背帶裙,胸前繡著一隻狗。

很多年以後,聽說隔壁班的孩子回去告訴家長,“今天老師抱著一個小孩一臉血,還說如果我們不聽話就都會變成那樣。”那個隔壁班的孩子是我母親同事的女兒,這個話自然也傳到了母親耳朵裡。

或許是出於知識分子的自尊,又或許是覺得自家女兒上課說話也有錯,母親並沒有因此而做些什麽,只是在我拒絕再去幼兒園的時候去找了朋友,托人走後門將年齡不足的我,送進了小學。那時一心想解決孩子去處問題的她,以及滿心拒絕再去面對幼兒園老師的我都不知道,比同學矮幾乎一頭的我踏進小學校門時,才是噩夢真正開始的時刻。

整整六年。

其實我真的一點也不想回顧那六年裡的自己,不論是可以稱之為悲慘的遭遇,還是特別想擁有朋友的屈意奉承,或者是覺得自己如塵埃般渺小可憐的卑微……也許,更不想面對的,正是那時這樣一個又懦弱又不堪的自己——被侮辱卻依舊卑微地試圖去討好他人。畢竟,如今的我與當年相比,可以說,是真正的判若兩人。

兒童欺負起人來,那真是大人也想象不到的花樣百出。

比如,課間玩跳繩時,我永遠是那個揮繩子的人,然而我年紀小力氣也小,揮繩子時要是力氣不夠大影響了他們跳,罵是輕的,多數時候是被他們推搡著摔到地上,看到我摔倒,他們哈哈大笑。我呢,一開始還會哭,後來不敢哭了,因為如果我哭,他們會再多推倒我幾次,笑得更大聲。

低年級時最嚴重的一次,是二年級,一群孩子推倒我以後像疊羅漢一樣壓在我身上。胳膊一直疼得厲害,到夜裡開始腫得發亮,媽媽發現我在睡夢中依然哭個不停,第二天帶我去了醫院。“小孩胳膊骨折了都不知道,是怎麽當媽媽的?”媽媽被醫生訓斥了一通,回頭問我究竟,也去了學校詢問。

那些同學們看鬧出了事,誰都不肯承認。也不知道那時候的我是害怕還是懦弱,當我看著他們有些驚慌的臉,想,“如果替他們瞞下來,他們就不會再欺負我了吧。”媽媽以為我真的是自己摔的,沒再追究。

後來我才知道,自己還是太天真了。我自以為從此可以大家是一國,實際上不過是斯德哥爾摩綜合症,而那些欺凌你的人,認為你是不敢告訴大人,從此更加肆無忌憚。

書包莫名其妙地就不見了,找來找去找不到,才發現被掛在樹上;

脫下來的外套天天被扔到操場上;

按照老師要求從家裡帶到學校的植物總是被扔在瓢潑大雨中的泥地裡;

天天戴在脖子上的紅領巾被他們當成牽引繩,他們總愛在放學路上拽著我,仿佛拽一條狗,有一次我反抗,被紅領巾勒得差點上不來氣……至今我仍清楚地記得脖頸被勒住時的咽喉劇痛、大腦眩暈,你沒有在哭但眼淚會自動撲簌簌地落下來,耳邊仿佛一直有蚊子在嗡嗡地飛;

男生們想玩射門遊戲的時候,我就是那個被迫當守門員的人,所有人的射門目標不是門,是我。那麽近,又那麽疼,每次到後來,我都只能背對著他們護住頭部蜷縮成一團蹲在球門前,祈求自己不要受傷。

對比男生們簡單粗暴的欺辱遊戲,女生們的欺負方式顯得曲折很多……

“XXX老師是母老虎,對不對?你說這句話,我們就帶你一起玩。”我太渴望朋友了,於是真的分毫不差地重複了一遍。結果是可想而知的——“XXX老師,XX說你是母老虎,我們都聽見了。”她們拉來了老師,一臉義憤填膺。而我呢,理所當然地被呵斥,以及在教室外罰站。

那些年裡,我的課本常常會莫名消失不見,衣服也總是被搞得髒兮兮的,因此,回家被媽媽斥責是常態。而這些被欺凌的日常,始終沒有對媽媽提起過。只是沉默著持續這樣的小學生活——白天在校園裡被欺凌,晚上回家被媽媽呵斥

隔了很多年後開始流行木心的“從前慢”,在人人感歎著從前那種慢可真好的時候,我心裡想,從前是真慢,如同我的小學時代漫長得仿佛永無止境——再來一遍?會熬不住想去死的吧。

監視者有錯嗎?

| 童言 |

安藍,

心理谘詢師說,我們的大腦其實沒想象的那般聰明。它需要看到傷口結痂,愈合,才具備真正和疼痛說再見的能力。因此,來自心裡的傷口,要是沒有好好說出來,沒有把該流的眼淚流乾,大腦是不會記錄為過去的。

因此,我坐在心理谘詢師的房間,對著一位總和我微笑的中年女士,嘩嘩嘩地流眼淚。她眼淚看多了,差點忘記把紙巾盒推到我面前。

其實來看心理谘詢,只因為我抑鬱。我想一定是因為疲倦,帶娃,做全職媽媽,沒有正式工作,沒有高端收入。但實際上,過去那些從沒真正說再見的傷口,全堆砌成我今天抑鬱的金字塔。

看到那個男生踩了三腳後,我回到教室,翻出課本。我不能用“難過”來形容當時的心情,這個詞太柔弱。那副“粉筆畫”會隨著許多腳步而褪色。第二天校工拖把一拖,水泥地板光潔如初。但那種羞恥感,那種與被剃了頭,被脫光衣服同等的凌辱,如打翻的墨水一般,滲透進血,肉,細胞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那天發生的事情。可以告訴誰呢?媽媽?我和她連好好一起聊天都做不到,更不用想象訴苦這樣的遭遇。而且她住在市中心,我在郊區寄宿學校。我們隔幾天才在公用電話通話幾分鐘,每周見面不到24小時。

老師?他們也許會教訓教訓這些男生。但我已經可以預計,要是這些男生被教訓了,他們憤怒的去向,一定還是在我身上。再說,這些小事情,怎麽能和高考這些正經事情比較呢?

至於同學之間,拜那些男生所賜,我早已是個帶著臭味的“神話”人物,生人請勿近。

其實,年級裡還有另外一個女孩,也受到了霸凌。

女孩叫Judy,從一進學校就故意把自己和別的女孩區分開來。她剪很短的頭髮,皮膚黝黑,到哪兒都戴著隨身聽,聽最流行的英文歌。她總一個人,不屑於像其他女孩一樣,需要手挽手地走。

我後來才明白,孤身一人在這種環境,就是森林裡那隻落單了的小鹿,注定被吃掉的。男生仿佛被這個女孩的獨立威脅到了,時不時就會無緣故地上前對Judy動手。我親眼看到鮮血,從她的鼻孔裡流出來。

可是,我沒有過去幫忙。沒有任何一個人過去幫忙。我們都看著她因為憤怒而變得血紅的臉蛋,看著她像瘋了一樣嚷著髒話,收拾地上被打碎了的walkman。

十幾年後,我在瑞典讀猶太人大屠殺歷史。我才明白,世界上有施暴者(perpetrator),有受害者(victim),還有——監視者(bystander)。

“監視者有錯嗎?”

六十多歲的美國教授意味深長地提問。班上所有同學,德國人,法國人,瑞典人,日本人,美國人,加拿大人,全都靜悄悄,不知如何回答教授的問題。

而我,聽著教授的問題,出了神。我很少回憶高中時光,原因不言而喻。但就在那一刻,我想起了Judy。

如果事情發生在今天,我一定會奮不顧身地去幫她。但那時的我,懦弱,無助,只能暫時躲在監視者這片安全島嶼上。可笑的是,下一秒,我又回到了受害者的身份。

我時常想,那些看著我孤零零地被男生圍攻的監視者們,或許他們也會如今天的我一樣時不時懺悔。只是,要是當初他們其中一人,哪怕就一人能站到我這邊來,那力量的天平是否會逆轉?我是否就能晚上睡個好覺?

高中三年,每天凌晨4點,我都會在宿捨的床上醒來,眼睜睜等待天亮。神經就像受了驚嚇的動物,時刻等待著霸凌,不知道會在第二天的幾時幾分襲來。

在那些年裡,我一直試圖去討好他們

| 安藍 |

親愛的童言,

當我看到你可以在心理醫生面前灑淚,真心為你高興。某種程度上,那意味著痊愈的開始。

而我,我去看過心理醫生,然而只是僵持和對抗,因為自己早就閱讀了大量心理學書籍,並且去大學裡上了心理學的課程,放不下心防。我知道那條毒蛇在我心底盤踞太久,已經沒有了被連根拔去的可能。我只能學著認識它、了解它、接受它,以及,在余下的人生和它和平共處。

如果說,我堅定地認為“人之初,性本惡”是因為那些日日將欺負我作為取樂的同學。而那時候的小學老師,在我心目中,大約是人性之惡的代表。

她們做了什麽?她們大部分時候冷眼旁觀,還有些時候會推波助瀾

“你這個地方的拚音又漏掉沒寫,這麽丟三落四的,怎麽沒把自己弄丟呢?去,站到教室外面去長長記性。”“工具又沒帶齊?你今天的美術課別上了,站到外面去。”

我會因為類似這樣的理由被花式罰站,站在座位上,站到黑板旁邊,站到教室後面,站到門背後,站到教室外面走廊裡,又或者是站到教師辦公室門口。往往一站就是一整堂課。

我想上課的,我不想站到外面去,還曾經因此反抗過一次。

那是在我三年級的時候,脾氣暴躁的美術老師一進門就毫無緣由地喊我站到外面去,我不肯,她就拖我出去。臨要被推出門的時候,我死死地扒住門框不撒手,還說,“你不能剝奪我受教育的權利。”她勃然大怒,用力硬拽我出門,結果不小心把自己留了很久的長長的小指指甲折斷了。她去醫務室做了包扎,並且沒回去上課,還理直氣壯地說,“這堂課我不上了,你們要怪就怪XX吧。哼,小小年紀跟我說‘受教育的權利’。XX,你明天讓你父母兩個人都來學校,不然,你就不用來上學了。”

所以,這是一道選擇題嗎?

第二天早晨,我在同樣的時間背著書包出了門,卻沒有去學校,在外面晃蕩了一個小時後又回了家,躲在家裡看了一天閑書。那是1988年,我逃學了,是我整個中小學期間唯一的一次“逃學”。

在那個沒有電話的年代,我逃學這件事一定是老師寫了紙條讓和我同小區的同學晚上送去我家交給父母的。我已經不記得那事是怎麽收場的了,想來,一頓打加父母去學校,都是免不了的。

在那些年裡,我一直試圖去討好他們,不論是欺負我的同學們,還是冷眼旁觀、時不時“加上一腳”的老師,從未思考過“為什麽”。童言啊,其實直到如今,我有時候都會想,是不是小時候實在太過頑劣,沒法當一個像你那樣的真正意義上的好學生,才會有這樣的遭遇。

所以,為什麽就是不能放過我呢?

給自己注入強大

| 童言 |

安藍,

不知道這些經歷,對你以後的人生選擇,是否有影響?

我鐵了心要離開廣州,就是從高中開始的。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十分不受歡迎的人,在自己的班級,在我的同齡人裡。班裡互相傳閱的大學目錄,我的眼睛只看到北方的學校,北京,天津,黑龍江,青島。我嚮往北方凜冽的冬天,我想在一個陌生環境重新開始。

“這說明你不再相信你的同齡人。” 心理谘詢師說。

我點點頭。淚水幹了。

高三畢業,我如願考上了北京的大學。因為我是為數不多的提前錄取保送,學校把保送生的名字光榮地貼在教學樓最顯眼的位置,同學們上樓下樓,都可以看到。

那幾個男生依然會假裝尖叫,但不知道為什麽,我一點也不介意了。

我想我強大了。

對,安藍,強大。

那天,我和你在電話裡說起我女兒的一件小事。

我帶她去上拳擊體驗課。上課前,一個男孩不小心把女兒的拳套當成自己的拿走了。女兒有點無辜地向我看來。我深知她能處理這樣的情緒。她家裡有哥哥,從小不停經歷新環境,這小事情不會讓她哭鼻子的。但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刻,我無緣無故憤怒起來,完全忽視“家長不得入內”的警告,大步流星衝進去,對著教練喊起來:

“那個男孩拿了我們的手套,是我們的!”

待我親眼看到男孩把手套還給女兒時,我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一直在回想著這一幕,一直在分析自己為什麽非要和一個小男孩較勁,氣憤得如一隻剛孵出小雞的母雞?

安藍,你說這是因為我把女兒當成了曾經的自己。我迫切地去想幫助那個曾經弱小的自己。

我一直在回味你這句話。

最近,我的泰拳達到中級水準了,經過了兩年的訓練。前幾天,我還看了一場泰拳對抗賽。在離擂台兩米的距離,我清楚地看到選手的一舉一動。兩人就像用身體在下棋,腦袋快速推算對方的策略,繼而反擊。直拳,勾拳,側踢,直蹬,很快,兩人抱作一團。

場下觀眾燃燒起來了,齊聲高喊:knee!knee!場上兩人聽到歡呼,輪番用膝蓋進攻。膝蓋骨一碰到對方腰部,場下隨即發出“oi”的呐喊。直到裁判過來把兩人分開,我才看見其中一位選手流血了。鮮紅色從太陽穴位置流下來,模糊了他的眼睛。

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喜歡觀看這樣的血腥場面。甚至對那位受傷的選手,我只是輕輕在心底憐憫了一下。當裁判舉起贏者的手舉起來時,我激動地站起來鼓掌。

那就是強大!

在我練習泰拳的每一分鐘裡,我都在給自己身體注入這樣的強大。因為,擁有了力量,我就可以粉碎那些曾經傷害我的男生們。

粉碎從前那個弱小的,無助的——我。

通過書寫,抱一抱當年的自己

| 安藍 |

親愛的童言:

當我再次坐在電腦前敲打鍵盤時,已過了你泰拳達到中級水準的日子。尚未完全康復的我,能感覺到身體異於平時的虛弱,頭腦卻非常清醒。或許,是一個可以試著去面對過去的時刻?

有一天,媽媽跟我聊到了當年, “聽說,你在二年級的時候,曾經抱著《現代漢語詞典》去辦公室找語文老師,證明你組的詞是對的,說她改錯了卷子,要求她改回來。因為這件事,她被同事嘲笑了很久。而她以為,這完全是我唆使你做的,因為我是高中語文老師。“

我記得那次考試,和我要求改回來的那個詞,卷子上要求用“魚”組詞,我寫了“木魚”,老師打了叉,我因此沒拿到100分。因為《新華字典》上確實沒有這個詞,而我又太渴望那個100分,於是偷偷把家裡的《現代漢語詞典》背去學校找老師。

所以,班主任一直不喜歡我,後來還說我字寫得醜,常常給我扣大筆的卷面分,是為了報復我媽?

“這麽小的事,能讓人如此記恨?”

“這個事說起來小,但對於成年人來說,當著無數同事的面在孩子面前承認自己做錯了,是巨大‘羞辱’。再加上你有一個當高中老師的媽媽……我也沒想到你在學校被欺負的事,竟然會和我有關係。”

當媽媽這麽一說,更多的細節湧了出來。

低年級的語文老師喜歡扣我卷面分,用粉筆頭砸我的臉。高年級語文老師最愛做的事,是上課時讓我蹲在地上用椅子當桌子,一直矮全班人一頭;是單元測試不發卷子給我讓我乾坐在那裡,然後給我打零分;是每次全教培中心集體開會表彰優秀教師那天都把我留在教室不讓走,回來嘲諷我說,“今天你媽又出風頭了,優秀論文呢,什麽教育與自我教育,怎麽沒用一點到自己女兒身上呢?”

有意思的是,很多年後我才知道成年人的惡意可以有多深——將校園欺凌的屈辱感,傳遞到家長那裡

在那個沒有電話的年代,我的小學高年級班主任想出了讓我媽媽一起受欺凌的方法——她曾經讓兩個小學生走路去中學高中部找她,要求她立刻馬上放下一切去小學見她,不論我媽媽當時是有課還是得開會。還要求學生說,如果我媽媽不跟著她們一起去小學,她們就不能回學校去上課。媽媽說,她當時覺得特別難堪,給高中學生開班會的時候,教室門口還站著兩個小學生。真是莫大的屈辱。

這些細節是在二十多年後,我們母女坐在一起閑聊時拚湊完整的。現在看來簡直是一部荒誕劇,一個小學老師怎麽可以讓小學生在上學時間離開學校去幹這種事?學生們的人身安全不重要嗎?學生們不用上課的嗎?而我也終於可以理解,那時候還年輕的媽媽,受了這種氣,回頭看到女兒時怎麽忍得住不動手?

當我的兒子上了小學,我唯一會反覆叮囑他的就是,“如果有人欺負你,一定要讓我知道。無論如何,我總是站在你身後的。”也許因為我的小學時代的孤立無援,在和兒子相處的這些年裡,我有意識地從一開始就和他定下了“朋友關係大於母子關係”這條守則,為的就是讓他願意對我說。

親愛的童言,其實,在這個月開始的時候,我就有點後悔和你一起寫這個主題。寫作對於我來說,是必須誠實的事。而我既然選擇了開始,就意味著必須得在這裡脫去層層“看起來很好”的外衣,讓那條和我共生了三十年的“毒蛇”暴露身形。這一點,從不在我的計劃之內。

當我看著你快速地完成自己的部分,各種不想繼續的情緒時不時會冒出來。只是,有時候也會試著告訴自己,熬一熬,也許等寫完,那些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回憶,能開始松動些,不再那麽傷人傷己。很多年後有遇到過當初的同學,其中有人說,“喂,都那麽多年了還記著,至於嗎?那時候我們都小,不懂事。“

不懂事,就可以理直氣壯地作惡嗎?不懂事,就必須得到原諒嗎?我從未想過原諒那些人,唯一希望通過書寫做到的,是抱一抱當年的自己,原諒自己那時的軟弱卑微

我做到了,夠了。

*文中圖片來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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