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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齋》裡花妖狐媚怎樣才算真美?眼波流轉,充滿活潑潑的生氣

蒲松齡(1640年6月5日-1715年2月25日)

蒲松齡的人生真的很簡單,讀書,考試,教書,寫作,他的經歷會讓我們以為他是個迂腐的冬烘先生,滿口“之乎者也”,一言不合就來一句“聖人曰”,終日不苟言笑,如木雕土偶一般。如果這麽想,那就大錯特錯了。蒲老先生是一個極有趣的人。

蒲松齡與《聊齋》

文 | 左江

一 蒲松齡其人其事

一位老人,身著官服,頭戴官帽,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他方面大耳,氣宇軒昂,正手捋白須,似乎還面帶笑意。這是怎樣一個人呢?還是一位老人,坐在一張長條凳上,左手按著凳子,右手執一卷書,面容清臒,眉頭緊鎖,雙目低垂,面有愁苦之色,身後一樹柳枝隨風輕拂。

這又是怎樣一位老人?他在愁什麽?他又在想什麽?無論是正襟危坐還是側身欹坐,這兩個畫中人都是蒲松齡,蒲老先生留給我們兩張面孔,哪個才是真正的他?

蒲松齡出生於1640年,這正是明清鼎革之際,既有明清交戰,又有農民起義。可謂天下動蕩,烽煙四起。《聊齋志異》似乎是一部談狐論怪的書,實際上它的很多故事都有現實背景。

《亂離二則》(卷六)可稱實錄,清人入侵時,“亂兵紛入,父子分竄,女為牛錄俘去”,“大兵凱旋,俘獲婦口無算,插標市上,如賣牛馬”。

《仇大娘》(卷十)一文,正因清人劫掠,仇仲被俘,家中丟下弱妻幼子,才引發了悲歡離合的故事。

《野狗》(卷一)雲:“於七之亂,殺人如麻。”《公孫九娘》(卷四)中有更具體的描寫:“於七一案,連坐被誅者,棲霞、萊陽兩縣最多。一日俘數百人,盡戮於演武場中,碧血滿地,白骨撐天。”其情其景可慘可怖。

於七之亂是清順治年間在山東爆發的農民起義,起伏持續達十五年之久。起義失敗後,清廷株連興獄,進行血腥屠殺,連公孫九娘這樣平凡的弱女子也難逃厄運。於七之亂在1662年被徹底鎮壓,此時蒲松齡已經23歲,看了太多的死亡,難免會對死後的世界有更多好奇吧。

蒲松齡(1640—1715)出生於一個詩書耕讀之家,但到了他祖父蒲生汭這一代,由於沒有考中秀才,家道開始衰落。他的父親叫蒲槃,也沒有考中秀才,後來為養家糊口只好棄儒從商。蒲松齡為蒲槃嫡妻董氏所生第二子。1658年19歲時,蒲松齡應童子試,參加縣府道考試,以三個第一名做了秀才。

此時大詩人施閏章(1619—1683)任山東提學道,對蒲松齡的試卷賞識有加,有評語稱:“空中有異香,百年如有神。”這是蒲松齡第一次在科場獲得殊榮,卻也是最後一次了。

明清科舉考試考的是八股文,要闡述聖人之言,起承轉合也有嚴格規定,蒲松齡的文章並不符合考試的要求,但是才華橫溢,這正如當下的高考作文,網上流傳眾人欣賞的很有可能是零分作文。所幸的是,蒲松齡遇到的是施閏章,作為“南施北宋”中的一家,施閏章很欣賞蒲松齡的才氣,將他錄取為第一名。

可惜世間再無第二個施閏章能夠慧眼識英雄,能夠不拘一格用人才。1660年,蒲松齡21歲,鄉試落榜。鄉試每三年一次,他參加了數次,但逢試必敗。他是個認真的人,越挫越勇,一直考到63歲(一說51歲)那年,才放棄了這無謂又無望的拚搏。

蒲松齡的科舉之路在他身上烙下了深深的印跡,《聊齋》中有對施閏章的感激,說他為政清明,斷案如神;更多的則是對科舉的嘲諷與批判,《葉生》《考弊司》《司文郎》《於去惡》《王子安》《三生》《賈奉雉》等既揭露了科舉的黑暗,也對身陷科舉不能自拔計程車子充滿了同情。

對於那些不需要學習八股文的狐與仙,蒲松齡的讚賞與豔羨之意溢於言表,如《嬌娜》(卷一)中的皇甫公子所呈課業:“類皆古文詞,並無時藝。問之,笑雲:‘仆不求進取也。’”不求進取還能悠哉遊哉地過著優渥的生活該是多麽幸福。

蒲松齡沒有這樣的好運氣,他家境貧寒,自稱是“苦行僧”轉世投胎,他得為稻糧謀,他得生兒育女,養家糊口。一個讀書人,如果在科舉上沒什麽進展,他還能做什麽呢?那就只能去做幕僚,做教書先生了。蒲松齡的人生很簡單,只在31歲那年短暫地離開過山東,去江蘇寶應在同鄉孫蕙的手下做幕僚。

近一年的時間裡,他幫助孫蕙處理公務,與官場有近距離的接觸,也就有了更多的了解,官場的黑暗腐敗,官員的昏聵橫暴,胥吏的奸滑凶狠,百姓的水深火熱,這些都成為《聊齋》故事的素材。這近一年的時間裡,他還遊歷了一些地方,去過淮陰,遊過邵伯湖,登過北固山,玩過揚州城,江蘇的風情為這位山東漢子注入了幾縷柔情,也令他的筆端多了一些靈秀之氣,《聊齋》中的《青蛙神》《五通》《晚霞》《王桂庵》《西湖主》都以江南為背景,有著濃鬱的水鄉氣息。

南遊期間,蒲松齡還結識了一位叫顧青霞的女子,她會唱曲,善吟詩,蒲松齡稱讚她的吟誦是“曼聲發嬌吟,入耳沁心脾”(《聽青霞吟詩》),特意為她選了百首唐代香奩詩供她吟誦。顧青霞去世後,蒲松齡有悼亡詩雲:“吟聲仿佛耳中存,無複笙歌望墓門。燕子樓中遺剩粉,牡丹亭下吊香魂。”(《傷顧青霞》)懷念不捨之情盡在其中。

蒲松齡與顧青霞是什麽關係?這是個謎。顧青霞後來成為孫蕙的侍妾,按道理說二人之間不該有什麽瓜葛,但彼此間大概難免有才子佳人惺惺相惜之情,讓孫蕙心存疑慮。所以有人說蒲松齡後來匆匆離開江蘇,一來是因為要回去應試,二來也與顧青霞有關。這些都是題外話,與《聊齋》相關的是,書中有很多頗有才情的風雅女子,如白秋練、連瑣、林四娘、公孫九娘,等等,她們身上是否都有顧青霞的影子呢?那些寫貧窮書生與妓女的愛情故事的篇章,如《細侯》《鴉頭》等,是否有蒲松齡自己的情感投射呢?

回到山東後,因生活所迫,蒲松齡開始了長久的坐館生涯。他33歲開始做教書先生,40歲左右到畢際有家坐館,一直到1709年70歲,才撤館離開畢家。蒲松齡一半的人生都與畢家相關,其教書生涯基本在畢家度過,《聊齋志異》也基本在畢家完成。坐館的薪俸有限,加上子女較多,蒲松齡的生活仍然艱難,所幸他娶了位賢惠的妻子,劉氏為他生兒育女,料理家務,陪著他挨苦受累,總算將孩子們都拉扯大了。

直到50歲以後,孩子們相繼成人,蒲松齡的家境才慢慢好起來。坐館生活是孤寂無聊的,但這獨處的時光讓蒲松齡可以大膽馳騁想象,沉浸在花妖狐魅的世界裡,為我們帶來一個又一個或浪漫或哀傷的故事。人生之不幸也許正是大幸運呢,就看如何去面對、如何去利用了。

蒲松齡70歲撤館回家,第二年71歲時,在科舉考場上奮鬥了大半輩子的他終於從政府手中拿了個安慰獎,成為“歲貢士”。在他74歲那年,相濡以沫的夫人劉氏去世,蒲松齡的精神也越來越不濟,兒孫們請來畫家朱湘麟給他畫了幅像,就是我們現在能夠看到的戴官帽穿官服的畫像,他自己題詞雲:“爾貌則寢,爾軀則修。行年七十有四,此兩萬五千余日。所成何事,而忽已白頭?奕世對爾孫子,亦孔之羞。”他對自己的人生很不滿意,覺得自己一事無成,面對後人唯剩羞愧。又過了兩年,1715年的正月二十二日,蒲松齡安詳地離開了人世。

蒲松齡的人生真的很簡單,讀書,考試,教書,寫作,他的經歷會讓我們以為他是個迂腐的冬烘先生,滿口“之乎者也”,一言不合就來一句“聖人曰”,終日不苟言笑,如木雕土偶一般。如果這麽想,那就大錯特錯了。

蒲老先生是一個極有趣的人,都說要與有趣的人談戀愛,要與有趣的人做朋友,如此,平淡乏味的人生才會變得生機勃勃,才能更坦然地面對生活中的溝溝坎坎。如何才算是有趣的人呢?首先得有一雙發現美的眼睛,然後還要有表現美的能力。

蒲松齡一生窮困潦倒,但這絲毫沒有磨滅他對美的欣賞與感受,他說:“月光高潔,清光似水”,“小山聳翠,細柳搖青”,“亂山合遝,空翠爽肌”;一隻小蜜蜂也會幻化成“綠衣長裙,婉妙無比”的女子,歌聲“宛轉滑烈,動耳搖心”。這就是蒲松齡眼中的風景,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無物不美,萬物皆有靈性。

蒲松齡沒有做過官,也沒有去過太多地方,想來交往的人也很有限,但有限的經歷卻未能限制他無限的想象力,他對世界充滿好奇,創造出各具特點深入人心的狐鬼仙怪。他在《雷曹》(卷三)中寫丘生飛上天的觀感:“既醒,覺身搖搖然不似榻上,開目則在雲氣中,周身如絮。驚而起,暈如舟上,踏之軟無地。仰視星鬥,在眉目間,遂疑是夢。細視星嵌天上,如老蓮實之在蓬也,大者如甕,次如瓿,小如盎盂。以手撼之,大者堅不可動,小星動搖似可摘而下者,遂摘其一藏袖中。撥雲下視,則銀海蒼茫,見城郭如豆。”

坐過飛機的人大概對此都感同身受,窗外棉絮般的雲朵,格外璀璨的星河,還有下方如積木般的城市、田野。蒲松齡肯定沒有坐過飛機,也沒有在空中翱翔的經歷,但他以奇妙的想象勾畫出如此生動逼真又充滿童真稚趣的景象,丘生偷偷摘下了一顆星星帶回家,而我只想在雲朵上痛痛快快地打個滾,然後攤成大字看星星看月亮。

死亡是件可怕的事,無論是壽終正寢還是飽受病痛折磨,提起死亡都會讓人心生涼意。但死亡究竟是怎樣一個過程,又是一種什麽感覺呢?沒有死過的人誰也說不上來。

蒲松齡描寫人在抱病彌留之際:“忽覺下部熱氣漸升而上:至股則足死,至腹則股又死;至心,心之死最難。凡自童稚以及瑣屑久忘之事,都隨心血來,一一潮過。如一善則心中清淨寧帖,一惡則懊憹煩燥,似油沸鼎中,其難堪之狀,口不能肖似之。猶憶七八歲時,曾探雀雛而斃之,隻此一事,心頭熱血潮湧,食頃方過。直待平生所為,一一潮盡,乃覺熱氣縷縷然,穿喉入腦自頂顛出,騰上如炊,逾數十刻期,魂乃離竅忘軀殼矣。”(卷三《湯公》)

死亡是一口氣的遊走,是對人生歷程回味反思的過程,最終靈魂離開軀殼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如此看來,死亡似乎也沒有那麽恐怖,甚至還帶有幾分幽默。

蒲老先生以他的好奇心和想象力,用一支神奇的筆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充滿趣味的世界。與三百年前一個有趣的人為友,閱讀三百年前一本有趣的書,人生何其幸運。

二 《聊齋》中的美女與帥哥

《聊齋自志》寫於1679年蒲松齡40歲時,此時《聊齋》已初具規模。

蒲松齡自稱:“獨是子夜熒熒,燈昏欲蕊;蕭齋瑟瑟,案冷疑冰。集腋為裘,妄續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

半夜裡,我伴著昏昏半明的燭光,孤獨地在蕭瑟的書齋裡冰冷的書桌前寫作,希望能積少成多,續寫《幽冥錄》;我邊喝酒邊寫作,用它來抒發胸中的憤懣。

《聊齋》是孤憤之書是批判之書也是理想之書,書中的狐鬼仙怪是作者對理想人格的嚮往與渴望,特別是那些容華絕代的女性狐鬼仙怪,更是個性鮮明,形象生動。那麽,什麽樣的女子才是真正美麗的呢?蒲老先生有沒有關於美女的標準呢?有。

看似冬烘的老先生認為美女必須符合兩個基本條件,一是眼睛要漂亮,二是笑容要迷人。於是在《聊齋》一書中最多這樣的描寫:“秋波轉顧,啟齒嫣然”;“櫻唇欲動,眼波將流”;“秋波斜盼,嫣然含笑”。

這不能算是蒲老先生的原創,早在《詩經·衛風·碩人》中就有關於美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描寫,更為通俗易懂的說法正如Beyond樂隊在《喜歡你》中唱的:“喜歡你,那雙眼動人,笑聲更迷人。”這種美不是膚白高挑、櫻桃小口楊柳腰的仕女圖,而是充滿了活潑潑的生氣。

眼波流轉微帶笑意的女子有著強大的殺傷力,張生初遇鶯鶯,鶯鶯的一個回眸已令他心蕩神馳,忍不住高喊:“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休道是小生,便是鐵石人也意惹情牽。”(王實甫《西廂記》)

為什麽這樣的女子有如此大的吸引力?蒲老先生一字道破其中秘密,他說那是因為“媚”。恆娘教授朱氏的殺手鐧就是一個“媚”,她說:“然子雖美,不媚也。子之姿,一媚可奪西施之寵,況下者乎?”(卷十《恆娘》)所以她要讓朱氏嫵媚起來,第一步,讓眼睛靈動,“試使睨”;第二步,要笑得好看,“試使笑”;第三步是眼神與笑容的結合:“乃以秋波送嬌,又囅然瓠犀微露。”

經過這樣的調教訓練,朱氏自當如粉蝶一般“秋水澄澄,意態媚絕”(卷十二《粉蝶》),能被丈夫專寵也就成為必然。

蒲老先生深諳女性之美的本質,那就是靈動、嫵媚、多情,這些女子穿行在《聊齋》中,不是美則美矣卻沒有個性的“燈人兒”,她們是聶小倩,是嬰寧,是連城,是阿寶,是黃英,是辛十四娘……她們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別具風情,又各有特點,成為讀者心中難以忘卻的理想女性。

帥哥長什麽樣呢?蒲老先生說“主要看氣質”,男人的相貌一點不重要,《嬌娜》中的皇甫公子“豐采甚都”,《賈奉雉》中的郎生“風格灑然”,《素秋》中的俞士忱“風雅尤絕”,而這些氣質出眾的男子都非人間所有,他們或為狐或為仙,甚至只是一個書蠹。

人世間當然也有美男子,當涉及人與人之間的婚戀時,蒲松齡也會略略提及男子的外形,《封三娘》中的孟安仁“容儀俊偉”,《顏氏》中的某生“豐儀秀美”,《江城》中的高蕃“儀容秀美”,用詞籠統且單調,至於他們眉眼如何身材如何,書中隻字未提,俊偉與秀美全靠讀者的想象了。與重氣質相比,人世間似乎更看重臉蛋,總覺品位低了一層,也許只有高顏值才能幫助窮書生獲得美女的青睞吧。

但蒲老先生很蔑視繡花枕頭般的草包,嘉平某公子,風儀秀美,獲得女鬼溫姬的青睞,溫姬不因路途阻隔,冒著大雨來與之相會,隻“欲使公子知妾之癡於情也”(卷十一《嘉平公子》)。二人相對聽雨,本是浪漫的事,溫姬內心滿是詩情畫意,吟詩曰“淒風冷雨滿江城”,讓公子聯詩,公子說自己不懂詩。溫姬很失望,說:“公子如此一人,何乃不知風雅。使妾清興消矣。”這的確很掃興,但似乎還可以忍受。一天,她看到公子錯字連篇的簡帖後,再也無法忍受了:

一日, 公子有諭仆貼, 置案上, 中多錯謬:“ 椒” 訛“菽”,“薑”訛“江”,“可恨”訛“可浪”。女見之,書其後:“何事可浪?花菽生江。有婿如此,不如為娼。”遂告公子曰:“妾初以公子世家文人,故蒙羞自薦。不圖虛有其表。以貌取人,毋乃為天下笑乎。”言已而沒。

公子父母本因溫姬為鬼,“百術驅之”,溫姬都不願離開,卻抵不過一堆錯別字帶來的毀滅性打擊,寧願為娼也不願面對這樣一個“虛有其表”的男子,憤然離去,蒲老先生直讚其為“可兒”。

由此看來,世間的男子也不能只靠臉吃飯,蒲松齡更看重的還是男子的個性。

第一等的是性格慷慨爽快、疏狂不羈、直諒不阿,我們熟悉的《聶小倩》(卷二)中的寧采臣如此,《嬌娜》(卷一)中的孔雪笠如此,《青鳳》(卷一)中的耿去病如此,《魯公女》(卷三)中的張於旦也是如此。其他如《連城》(卷三)中的喬生“為人有肝膽”,《章阿端》(卷五)中的戚生“少年蘊藉,有氣敢任”,《花姑子》(卷五)中的安生“為人揮霍好義”,《伍秋月》(卷五)中的王鼎“為人慷慨有力,廣交遊”。只有張狂的個性,才能無視人與狐、鬼、妖之間的差異,才能為了愛情出生入死,赴湯蹈火,才能締結一段段感天地泣鬼神的美好姻緣。

第二等的性格是純篤樸實,《青梅》(卷四)中的張介受為一窮書生,但“性純孝,製行不苟,又篤於學”,所以吸引青梅來自謀婚配;《阿寶》(卷二)中的孫子楚“性迂訥”,但一片至誠癡心,終於抱得美人歸。張介受與孫子楚是讀書人,中國古典戲曲小說中多的是才子佳人的愛情,多的是窮書生與千金大小姐的糾葛,所以我們已經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但若男性變成一個小商販呢?馬二混是個賣面的小商人,家境清貧,與老母相依為命,勉強糊口度日,竟然被貶謫凡間的仙女看中,過上了神仙般的日子,而他“但樸訥,無他長”(卷六《蕙芳》)。可見“樸訥誠篤”之人太難得了,好運自是從天而降,也算是一種補償吧。

三 《聊齋》中的情與性

看《聊齋》時常常會有這樣的疑問:書中怎麽那麽多投懷送抱、自薦枕席的女子呢?甚至有女子為一夜情辯護,當男子問其姓名時,她回答:“春風一度,即別東西,何勞審究?豈將留名字作貞坊耶?”(卷五《荷花三娘子》)這可謂是對一夜情的極好解讀,而這樣的話出自三百年前的文人筆下,讓人忍不住感慨:蒲松齡真大膽啊!三百年前的民風真開放啊!如果這麽想,又是大錯特錯了。蒲老先生只是虛晃一槍,他其實是嚴格遵循禮教規範的人,很尊重儒家的道德倫理,其中就包括對女性貞節的注重。

書中所有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男歡女愛大多發生在狐鬼精怪幻化的女子與人間的男子之間,人間男女的婚戀故事中,《封三娘》(卷五)中的范十一娘是死後之人,《連城》(卷三)是以鬼報,《阿寶》(卷二)是在夢中與孫子楚纏綿。

竇氏為南三複未婚產子,又慘遭拋棄,與繈褓中的孩子雙雙凍餒而亡(卷五《竇氏》)。如果說對被誘騙失身的少女作者還有些同情,那麽對言行不檢點的已婚女子,作者可謂深惡痛絕,如《胭脂》(卷十)中的王氏與人奸宿,透露胭脂的情思,引發了人命血案,文中隻以“淫婦”稱之。金生色之妻不安心守寡,丈夫靈柩未入土就與人私通,結果釀成了大悲劇,引發了一起死傷多人的重大社會事件(卷五《金生色》)。所以,《聊齋》中不符合禮儀規範的男女情事只限於花妖狐魅。

世間男子與花妖狐魅的情緣也有高下優劣之分,區分的標準就是人物是正還是邪,男女之間是情還是性。首先是蒲老先生欣賞的那兩類男子,他們或慷慨任氣,或純篤樸實,如果不貪戀女色那就更好,如寧采臣“平生不二色”(卷二《聶小倩》),孫子楚見“座有歌妓,則必遙望卻走”(卷二《阿寶》),陶望三“夙倜儻,好狎妓”,但“酒闌輒去之”(卷六《小謝》),不及於亂。

這些正氣凜然的男子有些是自己找到狐鬼門上去,如耿去病要親自去探一探“生怪異”的宅第,於是遇到了青鳳(卷一《青鳳》);有些是狐鬼自己找上門來,如狐女紅玉找上了窮書生馮相如(卷二《紅玉》)。這些男子對遇上的女子都用情甚深,耿去病見不到青鳳就“心縈縈,不能忘情”,馮相如對紅玉是“大愛悅,與訂永好”。對於這樣的愛情,蒲老先生讚賞有加,即使中間有較多阻礙磨難,也會讓他們走向婚姻,過上幸福的生活。

有一些男子卻沒有那麽幸運,但不幸總有不幸的原因。

《畫皮》(卷一)中的王生被惡鬼裂腹剖心,他收留的女鬼自稱是大戶人家的逃妾。雖然王生最終復活,但死時景象非常淒涼。董生吐血鬥余而死(卷二《董生》),與他相交的女狐是以寡婦的身份出現的。董生去地府與狐女理論,閻羅並不同情他,反而認為他“見色而動,死當其罪”。當性剝離了情的因素,男歡女愛成為動物本能,這是作者所鄙夷的。考慮到女性的身份分別是逃妾與寡婦,也違背了道德倫常,所以必然會給人帶來厄運,成為一種災難。

為性而性已是等而下之的行為,在這樣的性行為中作者竟然還有高下優劣的區分,《聊齋志異》中男歡女愛的故事大多發生在讀書人與花妖狐魅之間,有濃烈計程車大夫趣味。發生在書齋裡的性事,是風流韻事,是繾綣纏綿,這樣的性可以轉化為情,甚至轉化為婚姻。如果在田地山間野合呢?作者借《荷花三娘子》(卷五)

中的宗相若之口感慨,此“乃山村牧豬奴所為”,並認為“即私約亦當自重,何至屑屑如此”,對野合的行徑極為不齒,所以這樣的行為也會帶來沉重的教訓。《黎氏》(卷五)中的謝中條本是“佻達無行”之人,路上見好女子,強行野合,結果引狼入室,自己的三個孩子都為狼所吃。蒲松齡對故事情節的設計很有趣味,其價值判斷、道德褒貶都蘊含其中。

回到前面那位為一夜情辯護的女子,她由狐狸幻化而來,野田草露間的性事,不過是為了求取人的精血進行修煉,為其所迷的男子非病即死。所以有性無情只能開出雖美豔卻有毒的惡之花,最終以悲劇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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