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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心跑男”的生命快遞:從杭州取心髒回武漢,隻用4小時

陳澍算了算,從杭州取心回武漢,最快的一次全程隻用了4小時,基本達到了國外用直升飛機轉運的水準。

2018年底,護心跑男的故事被拍成了一部微電影。影片截圖

文| 新京報記者 周小琪實習生 吳婕

編輯 | 滑璿 校對 | 郭利琴 陸愛英

本文約5500,閱讀全文約需11分

離飛機起飛還有1小時5分鐘。

王國華坐在廣州白雲機場的候機室裡,攥著一張飛往武漢的登機牌,緊盯著對面的班機顯示屏。飛機預定的起飛時間為11點45分,因為台風“山竹”的到來,12點以後的班機全部取消,鐵路運輸也癱瘓了。

他低頭看了看腳旁的白色箱子,心提到了嗓子眼。那是一個25公斤重的保溫箱,裡面裝著幾包碎冰塊,一個鐵桶,一顆鮮活的、暫時停止跳動的心髒。

王國華是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附屬協和醫院(下稱“武漢協和”)心血管外科的醫生。他的任務是在6小時內,把這顆心髒從廣州帶回武漢協和,之後由其他醫生移植給一名擴張型心肌病患者。

近5年來,武漢協和心血管外科做了421例心髒移植手術,王國華和同事們也從南至海口、北至哈爾濱的全國各地取回了421顆心髒。

每次“取心”的標配是主刀醫生、助手、體外循環灌注師,共3人。他們會帶上3個裝有手術器械、冰塊、停跳液泵的大箱子,每個都超過20公斤。

武漢協和這支特殊的團隊共有6名主刀醫生,全部為男性,年齡都在40歲左右。由於心髒的最佳冷缺血時間(從冷保存至移植後開始供血的時間)不能超過6小時,醫生們必須與時間賽跑。

他們被稱作“護心跑男”。

取心

從取心手術開始,醫生們需要的就是速度。

董念國是武漢協和心血管外科主任,也是“護心跑男”的直屬長官。多年前,為了提高取心速度,董念國在實驗室用狗做了將近20次動物實驗。動作嫻熟後,他最快能在6分鐘內取下一顆心髒。

無論捐贈者在哪個城市的哪家醫院,取心手術一般會在早上8點前進行——那時,醫院的正常手術尚未開始。

術前,主刀醫生、助手和體外循環灌注師先要圍在捐贈者身旁,鞠躬、低頭默哀一分鐘。

進行準備工作時,助手會倒出保溫箱裡的冰塊,用錘子把它們錘成細碎的小方塊。體外循環灌注師蹲在手術床頭,調試循環設備。

準備好後,主刀醫生上場,開胸、打停跳液、取出心髒、注入心肌保護液,把心髒和心肌保護液用袋子密封起來,放入事先準備好的小鐵桶裡,再把小鐵桶裝入盛滿碎冰塊的保溫箱中。

2018年9月16日上午,主刀醫生王國華從供體中取出了一顆健康的心髒,圓錐形,鮮紅色,像一顆飽滿的桃子。離開供體前,它每分每秒都在有節律地搏動,一分鐘至少60次;每一天,它會向身體的各個部位輸送超過6000升血液。

助手用手機給心髒拍了個小影片。原本鮮活的心髒在無菌冰塊的包裹下,變得冰冷而松弛。

理想狀態下,從進手術室、開展手術到封存好心髒,通常可以在40分鐘內完成。但意外經常發生,現實中,完成取心手術的平均時間約為一小時。

正在進行心髒移植手術的醫生們。受訪者供圖

2015年10月,團隊主刀醫生陳澍去廣州取心。進手術室前,他突然被告知供體家屬要先做一些儀式,獲取時間要延後。陳澍只好改簽了後一趟班機,時間推遲了近兩小時。

2018年12月30日,團隊成員陳思前往廣州取心。準備手術時,醫院的器官協調員說家屬有點反悔,不太願意捐心肺,正在協調。直到45分鐘後,家屬才同意。

陳思用了1小時完成手術,心髒被順利取出。“冠脈很好,形態正常”,陳思對這顆心很滿意。

運氣不好時,醫生們取不到心髒,會徹底跑空。有時是因為家屬反悔,不願捐獻;有時是因為供心不合格。

一次,陳澍去深圳取心,給供體開胸後“看傻了”。供心的冠脈比冠心病病人還要僵硬,上面彌漫著硬化了的斑塊,像是被鐵鎖捆住了。陳澍當即向董念國匯報,心髒太差了,完全不能用。那是他唯一一次拒絕取心,連心髒停跳液都沒打。

“在一些歐美國家,供心獲取之前,醫院會給供體做非常詳細的檢查,包括CT、磁共振等。獲取的醫生到了,看結果就行。我們基本上是‘盲’的,只知道供體目前的血壓、心律以及整個病史,有沒有用升壓藥,用了多少。”陳澍說,開胸前,供心究竟什麽樣,取心團隊並不知道。

因為沒有標準的供心評估體系,對供心的評估只能依靠醫生個人經驗,所以董念國只會派“信得過”的醫生去主刀取心。他還制定了嚴格的考核標準,一名連續出現失誤的醫生,再也沒被派去取心。

說走就走

在董念國看來,能夠成為“護心跑男”的醫生,都是身強力壯的精英。

團隊的6名心血管外科主刀醫生,職稱均為主治醫師或教授,年齡多在40歲左右。跟著主刀取心的助手都是科室內較為年輕的醫生,體外循環灌注師也基本都是學心髒外科專業的。

39歲的主刀醫生王國華,畢業於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讀本科時,他對心髒外科的了解只限於《外科學》課本上的一章內容。保研後,王國華聽說武漢協和的心髒外科很有名,沒多想便選了這個科室,“後來才知道,原來這麽辛苦”。

“取心對他們來說,其實是一份額外的工作。”董念國說,這些醫生是科室的主力,每周都有三四天要做其他手術、一兩天出門診,好不容易有了休息時間,又要隨時待命,一旦有了取心任務,必須說走就走。每次取心,他們都要求自己“跑得更快”。

陳澍記得,有同事去取心時,高鐵票很緊張,好不容易才買上了三張一等座的票。但那天,手術結束得比較快,他們提前到了高鐵站,發現上一趟途經武漢的高鐵還沒走,換乘的話能節省15分鐘。一行三人便拖著三個20多公斤重的大箱子,匆匆忙忙過安檢、上車、補票,在過道上站了4個多小時。

護心跑男們每次“取心”要攜帶的三個大箱子。受訪者供圖

從醫近10年,王國華至少參與取心100次。每一顆被取出的供心都不一樣:有的肥厚,有的纖瘦;一些跳得快,一些跳得慢。它們的主人中,有煤氣中毒的孩子,有走在路上驟然倒地的中年人,也有出車禍的年輕姑娘。

手機航線圖也記錄下了王國華的取心軌跡:最近三年,他飛行了177次,總計16萬公里,去得最多的是廣州、北京和杭州。

剛剛過去的2018年,王國華取心30次,平均每10天一次。讓他印象最深的還是“山竹”來的那次。“很害怕班機取消,回不了武漢,幸運的是飛機還是正常起飛了。”

有幸運,也有不幸。尤其是取心手術的過程,哪怕一絲分神、最輕微的失誤,也可能導致整個移植手術徹底失敗。

2015年春節前,團隊主刀醫生陳澍到廣州取心時,氣象預報顯示武漢在下大雪。他從頭天晚上就開始擔心回程時間無法保證,整夜都沒怎麽睡。

手術開始後,陳澍依舊心神不寧,老想著氣象的事。給心髒主動脈灌注停跳液時,手速比平時快了一點。這導致供心的主動脈根部出現了夾層,而夾層一旦破裂,會導致作為受體的病人急性死亡。

這顆供心廢了。

陳澍很自責,不停地在微信上向同事道歉。他忍不住想,那位患者當時都已經做好了麻醉、消毒,家屬也都在手術室外等著,最後是這樣的結果,他們會有多失落!

消沉了幾天,陳澍又接到了取心任務,還是為同一個病人。這一次,他小心翼翼,順利給患者“還”了一顆心髒,終於松了一口氣。

和時間賽跑

作為取心團隊的靈魂人物,董念國在同濟醫學院上大學時的研究方向就是心肌保護。簡單說,就是如何更好地保護已停跳的心髒,讓它不受損傷。

董念國說,心髒脫離人體、用停跳液和冰塊保存,到移植後供血開始的時間被稱為“冷缺血時間”。根據國際標準,心髒的最佳冷缺血時間為4小時,冷缺血時間4-6小時的供心都可使用。

工作後,董念國和同事們研發了一種能提高心髒的保存時間的停跳液。經過數年的臨床試驗、跟蹤評測,他們發現供心的冷缺血時間可以被提高到6-8小時。

10年前,44歲的董念國開始擔任武漢協和心血管外科主任。當時,中國每年約有80萬心衰病人等待心髒移植,但成功進行手術的只有100人左右。

為了把醫院的心髒移植帶起來,他帶著幾名資深的醫生,組建了專門的取心團隊,自己也是“護心跑男”的一員。擺在他們面前的第一個難題是:如何在最佳冷缺血時間內把心髒運回醫院?

當年高鐵尚未覆蓋全國,他們只能自己開車,去各個省內城市,或是到鄰近的湖南、江西、河南取心。後來有了高鐵,醫生們多了一種選擇,可還是太慢。以廣州到武漢為例,平均時長4小時左右,加上花在去火車站、醫院的時間,供心的冷缺血時間很可能超過7小時。

相較於公路、鐵路,飛機雖然快,但更易受到氣象等不可抗因素的影響,延誤、取消的幾率也高出很多。許多時候,“護心跑男”們不得不在幾種交通工具之間糾結、權衡、對賭。

2018年12月30日上午,醫生陳思從廣州的醫院裡取到那顆令人滿意的心髒後,收到了航空公司的消息。原本,他計劃乘坐10點的班機回武漢,12點落地。但天降大雪,班機推遲到了12點半。

還沒走出醫院,陳思和同事們便開始查詢鐵路資訊,結果所有的高鐵票都賣光了。

一番盤算後,3名醫生出了醫院直奔廣州南站。他們決定走綠色通道,讓工作人員安排最快的高鐵,先上車再補票。

廣州南站站長帶上拖著保溫箱的陳思等人在各個檢票口來回跑,看哪班列車檢票最快。上午11點11分,他們終於趕上了途經武漢的G1006次列車。上車後,陳思沒空休息,不斷和武漢協和的同事們分享實時位置。“因為下雪,高鐵明顯沒有平時跑得快,尤其是過了長沙以後,開得更慢了。”

2018年9月16日,王國華拖著器官保溫箱,準備登機。受訪者供圖

按照高鐵列車時刻表,G1006本應在下午3點左右到達武漢。但那一次,陳思等人到達武漢時已是下午5點,供心的冷缺血時間超過了9小時。想到從高鐵站趕回醫院還要一個多小時,陳思放棄了。手術室裡,已經做好麻醉的患者,又被推回了病房。

“後來我想,要是坐那班12點半的飛機,說不定還能趕上。”陳思本想著那是2018年的最後一顆心,一定要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變成現在的結果,他的心裡有些遺憾。

好在兩天后,之前的那名患者又等到了一顆供心,手術順利。

偶爾也有“奇跡”出現。2015年,取心團隊在廣州取心,由於飛機延誤,到武漢時,供心冷缺血時間已超過8小時。等在手術室裡的,是一位患有心肌病的中年男子,生命垂危,不能再等。董念國和患者家屬溝通後,決定一試。

儘管心髒在患者體內複跳時,冷缺血時間已達到10小時,但它與新主人奇跡般地和諧相處,患者活了下來。

董念國說,這是他用過的冷缺血時間最長的供心。

綠色生命通道

2015年10月,陳澍去廣州取心的那次差點誤了飛機。從手術台上下來,他火急火燎地撥打了航空公司的熱線電話,想試試看對方能否幫忙通融。接線員很熱情,幫陳澍聯繫了地勤。

到機場時,航空公司的人帶著他們迅速通過安檢,還把他們送到登機口,全程只花了十幾分鐘。心髒移植手術時,供心的冷缺血時間還不到5小時。

陳澍很激動,發了一條朋友圈,感謝航空公司的幫助。航空公司也派了一名內部記者來採訪,陳澍提出,如果每次都能走這個流程,取心會更加方便。

後來,取心團隊真的和航空公司形成合作,共建了一個微信群。一有供心獲取的消息,醫生們就會發在群裡,航空公司提前做好準備。醫生到機場時,只要帶上醫院的介紹信,就有專人全程陪同。

2016年,取心團隊與航空公司的合作獲得了制度性保障。當年5月,國家衛計委、交通運輸部、中國紅十字會總會等6部門聯合印發了《關於建立人體捐獻器官轉運綠色通道的通知》,要求民航部門、鐵路部門、交通運輸部門等都要為運送人體捐獻器官的人員提供便利,幫助他們優先出行。

2016年3月,通過機場綠色通道後,王國華與航空公司工作人員合影。受訪者供圖

如今,“護心跑男”們的首選是速度最快的飛機。每一次,航空公司的地勤都會幫忙協調,有時,飛機還會在停機坪上專門等候取心的醫生。

到達武漢後,遇上路線擁堵的情況,交警會幫醫生們開路,廣播電台也會不斷呼籲車輛讓行,保證生命通道的順暢。

“我們都很感動,都是生命的力量。”陳澍算了算,從杭州取心回武漢,最快的一次全程隻用了4小時,基本達到了國外用直升飛機轉運的水準。

生命的延續

在武漢協和,等待心髒移植的病人永遠排著長龍,能不能等到匹配的供心全靠運氣。

病情緊急的,住院等;情況好點的,回家等。有的人只等兩三天,有的人等了兩三年。最難等的是O型血患者,因為O型的供體幾乎能和所有血型匹配,但O型受體只能接受O型的供心。

董念國記得,就在不久前,因為沒等到供心,科室裡同一天有兩位患者離世。“歸根結底,還是供心數量太少。”

捐獻器官有三個標準,一是腦死亡,二是心死亡,三是心腦死亡。“心髒移植只能使用腦死亡的供體,這個比例在所有捐獻者中大概隻佔10%到15%。”董念國說,這是供心數量少的主要原因。

另一方面,國外器官捐獻者的家屬可以獲得經濟補償,但中國只有志願捐獻器官一條途徑。“而且有的家屬願意捐別的器官,但不願意捐心肺,因為怕被別人說沒心沒肺。”董念國說。

作為心血管外科醫生,“護心跑男”們每天與死神搏鬥,見慣了生離死別,心裡那根敏感的神經有時還是會被病人或家屬牽動。

陳澍第一次參與取心是2015年“五一”期間,當時他只是一名助手,跟著主刀醫生吳龍去了廣州。

到現在他還記得,那位器官捐贈者是一名18歲的女孩,剛上大學,長得很漂亮,騎自行車時不慎跌落,導致腦死亡。做手術時,陳澍心裡很不舒服,刻意偏過頭去,不敢看女孩的臉。

直到心髒移植手術完成,陳澍看到女孩的心髒在另一個生命體內重新跳動了起來,他才釋懷。“我不是在剝奪那個女孩的生命,而是把她的器官帶給了另一個人,讓她以這種形式繼續活下去。”

2016年2月,王國華“完成取心”任務後,等到受體心髒順利複跳,才離開手術室。受訪者供圖

一次,團隊醫生劉雋煒在外地某醫院取心後,剛從手術室走出來便被人圍住了,“這是不是那個誰的器官?”

劉雋煒突然意識到,這些人是器官捐贈者的家屬。依據雙盲原則,器官捐贈者和受贈者互不知曉對方的資訊,但一些捐贈者的家屬難免想知道親人器官的去向,碰到取心的醫生,忍不住圍過來。

劉雋煒不敢回答,低著頭,拖著保溫箱往電梯走。家屬追了上來,重複地問著那句話。劉雋煒加快了腳步,鑽進電梯。

電梯門合上的一刻,劉雋煒本以為自己會鬆口氣,但家屬的哭聲從門縫裡傳了進來,他的心一下被揪住了。“當了這麽多年醫生,碰到這種事還是不好受。”

2018年10月,一位特殊的客人來到了武漢協和心血管外科。他叫天佑,今年4歲,來自湖北棗陽。

2015年12月22日,3個月的天佑在武漢協和接受了心髒移植手術,成為亞洲最小的“換心人”。三年過去了,天佑身體強壯,外向活潑,逢人就笑。見到熟悉的醫生、護士,還會甜甜地喊上一聲“伯伯好”“阿姨好”。

董念國為天佑做了複查。他從X光裡看到了一顆雞蛋大小的心髒,與天佑的胸腔完美貼合。心電圖顯示,這顆心髒正在有力地跳動著,一切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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