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大柳塔……

每經記者：秦風 每經編輯：師安鵬

自開年以來，張力還沒睡過一個安穩覺。

這位五十多歲的湖北漢子，之前多年的商場沉浮並未折損他的勁頭，未料來陝北的幾年經歷，卻讓他多有泄氣之感。

坐在粉巷君（ID：nbdfxcj）對面，張力不時盯著窗外的景致，眼神有些渙散，又像在自言自語：“我全部的身家都投在這上面，項目要沒了，跟幾百號兄弟都將無家可歸。”

3月初，他所在的公司給神木市大柳塔鎮政府遞交了一個申請，希望在4月風季來臨之前可以實施栽樹綠化。為此，公司年前已整理了500畝的排土場。

不過今年的形勢有所變化，公司的綜治工作已經被全面停止，別說綠化，就是員工想進項目現場，也受到了限制。

周圍幾個朋友告訴他，這種“討好”的姿態，如今是很難得到回應的。

今年2月中旬，榆林市政府下發文件，叫停了神木市和府谷縣政府境內正在運行的59家綜治項目，措辭極為堅決——“徹底停工，立即清場”。

包括張力在內，這些見慣了商場如戰場的老闆們，面對來自官方的決定，一時卻不知所措，有些在現場直掉眼淚。

與幾年前響應號召來此進行綜治工作相比，如今的張力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逃離大柳塔！”

01

榆林向北150公里，就是赫赫有名的大柳塔。

35年前，新華社一則《陝北有煤海 質優易開採》，揭開了轟轟烈烈的黑金蓋子。一夜之間，作為核心區域的大柳塔，從老少邊窮成為了世界矚目的焦點。

機器轟鳴，國企入駐，國家領導亦頻頻到訪，陝北這塊土地再難平靜。地下的財富伴隨著幾多風雨，隨著一輛輛運出的火車，輸送至全國各地。

直到今天，關於此處的故事，仍是傳唱不衰。去年，陝西官場的震動，亦與陝北多有關聯……

技術限制也罷，野蠻生長也罷，呼嘯而過的造富運動，讓包括大柳塔在內的不少地方，余下一片傷痕累累——煤礦采空區日益擴大，地表塌陷面積逐年增加，地下水位不斷下降，礦山生態地質環境破壞嚴重，局部地區煤層自燃頻發，資源浪費的同時，亦帶來了安全隱患……

時至今日，即便就全國範圍的煤礦區采後治理而言，這仍是一個難題。

對此，陝西其實很早就有所考量。2011年，在一次專題會議上，陝西省提出“在一定範圍內先開展綜合治理科學實驗”。

很快，旨在“消除礦區安全隱患，恢復生態環境”的綜合治理，便在榆林下轄的區縣開始實施。上述會議提出，對可能產出一定數量的煤炭，其收益由所在縣、區政府統籌運作。

事實上，神木作為綜治項目的重點試驗區，早於2009年就先行先試。根據陝西當地媒體的報導，神木早早探索出了一條“最有效、最徹底、最符合實際”的治理方案，即對房柱式老采空區採用露天剝挖與地表生態恢復治理相結合的方式。

神木的這種做法，得到了來自國家層面的肯定，並於2018年被國家發改委劃至第二批重點采煤沉陷區綜治工程。

只是誰也不會想到，數年後，采取這種方式治理的企業，皆被劃歸至“明盤”序列，成為當地政府口中“以治理為名行挖煤之實”的整治對象……

02

如今的大柳塔，即便在白天，亦是行人寥寥，一些旅館和餐館處於歇業狀態。

另一家綜治項目的負責人王海對於這個變化深有感觸。

這位年輕的管理者看來亦像許久未曾睡過，一身講究的衣著下，難掩沮喪。在與粉巷君聊天的間隙，不時接起電話，基本都是在安撫下屬的工人。

與張力不同，王海算是職業經理人，之前曾在內蒙管理過類似的項目，不過他更願意稱自己為“專業技術人員”。

在他的印象裡，大柳塔雖然鎮子不大，但幾年前可是車馬湧動、人群似海。一條幾百米的路，開車有時得堵半天，去餐館吃飯也常常是找不到位子。

“一個項目成千號人，我們這些項目加起來足以帶動一個產業鏈，加上衣食住行，這裡以前相當熱鬧。”花無百日紅，他常去的一家羊肉面館，在去年底也關門了。

2014年，王海所在的集團接過了神木一煤礦采空區及火燒隱患區的治理項目，在繳納了相關治理費用保證金約6000萬元之後，進場開始進行剝挖回收殘煤及複墾綠化，幾年下來，已完成複墾綠化超2000畝。

“2014年至今，項目累計投入17億多。”一開始，王海認為陝北這個項目比較容易，一切按照要求做就是了：“我們項目比較大，都是按照標準來做的。不是吹牛，大柳塔或者神木你來找，看環保上有沒有比我好的。”

不過，實際情況比他想的要複雜的多。

首先是項目的難度。

他所負責的綜治項目，采空巷道多處塌陷，水土流失嚴重，地表水下泄嚴重，殘留煤著火嚴重並不斷蔓延……特別是火燒區面積較大，數百畝的巷道呈明火現象，“一到晚上，就跟火焰山一樣。”

其次是項目近兩年一直處於“關關停停”的狀態，給整治工作帶來了極大困難。

按照他的表述，在過去四年多的時間裡，項目實際施工不足十五個月，“2017年全年處於停工狀態，2018年斷斷續續，一共施工了不到兩個月。”

至於停工的原因，有時是環保檢查，有時是補相關資料，“有一次是環保部去內蒙那邊檢查，結果人家沒停，相鄰的我們卻停工了……”

而關關停停的情形，並非王海所在企業獨有，至少神木這十來家綜治項目是保持“一致”的。

03

如今，大柳塔的幾個綜治項目現場，已成了“無人區”。

經過一番“折騰”，粉巷君實地走訪了包括張力和王海企業在內的幾個綜治項目現場。

大致情形相似，無不是數百台設備安靜整齊地停在那裡，一些簡易的活動板房矗立其間，門房緊閉，幾乎看不到人，隻余幾隻野狗在荒草間出沒。

在項目旁邊，一些已經完成複墾綠化的區域，矗立著不少新疆楊和樟子松，遠處的風沙席卷而來，在綠化區域邊緣不住打著卷兒。

不過一些尚未得到治理的火燒區域，即便是白天，仍可看到燃燒的跡象；另外在一些項目現場，地下積水因長期停工已形成了湖泊……

“政府組織了專門的滅火隊，但是一個多月了，火壓根沒滅掉。隻用沙土在上面壓一壓，火是熄不了的。”氣盛的王海看著著急，幾次想進去，均被攔下，“以前火小，就是我們挖的快，將火燒區的煤挖掉，邊挖邊澆水來控制。現在敞開燒，至少有十幾萬噸煤就這麽沒了。”

事實上，讓張力、王海他們更為焦灼的是，這次停工與前幾年的情形不同，根據神木官方的通知，企業需限期自行解散施工隊伍，撤離施工機械設備，拆除供水、供電、彩鋼房等臨時設施。

“現在純打工的不多，絕大多數都是帶著設備來的，很多人身家性命都押在了上面。突然說徹底關停，沒有退出機制，也沒有提任何補償，之前的保證金也不說退，很多人都接受不了。”王海坦言，他曾半開玩笑的告訴別人，如要強拆一定提前通知，“我怕工人揍我”。

不過榆林這次空前嚴厲的整治，亦是有跡可循。

在過去數年間，外界不乏對榆林綜治項目的質疑。在一些地方，確實存在打著火燒區治理等項目為名，盜采國家資源，致使環境破壞嚴重，安全事故亦時有發生。

今年1月12日，神木百吉煤礦發生井下冒頂事故，21人遇難。

這之後，陝西省要求開展煤礦安全大整治，“徹底整治榆林市明盤項目。”

04

張力和王海們最擔心的事發生了。

在陝西省下發的《關於立即開展煤礦安全大整治工作的通知》中，明確要求對以整治之名開採煤炭資源的項目要全部關閉複墾。同時亦指出，“對保留的火燒區治理項目，要經市政府組織複審同意後，按露天礦要完善設施方案和安全措施，落實生態環保工作要求。”

確實需要嚴厲整治。

但可看出，陝西省對於綜治項目是區別對待的，對一些“掛羊頭賣狗肉”項目，持零容忍態度，而對一些真正的綜治項目，則需保留對待。

榆林市政府給出的整治方案則更為堅決。

2月14日這天，一份《關於印發榆林市采煤沉陷區和煤層火燒區綜治項目專項整治工作方案的通知》“榆政函［2019］29號”出爐，要求對轄內正在實施的59個綜治項目一律徹底停工，立即解散施工隊伍、撤出施工機械，收回尾留火工品和煤票，確保清理到位、徹底關閉。

在這份通知裡，榆林市政府強調，要“堅決防止我市綜合治理項目演變為第二個秦嶺事件。”

層層傳導，據王海等幾位項目負責人的一致表述，神木18家綜治項目，稍晚些時候均收到了當地政府口頭通知，所有綜治項目（無論有無火患、有無礦權）一律取締，政府的所有批複文件一律取消，限期三月底之前對采坑回填複墾。

“一刀切”讓王海他們難以接受，“盜采肯定是為了盈利，為了掙錢。我們幾個項目目前還沒有哪個是掙錢的，都是賠錢的。我每年足額納稅、繳了幾千萬的保證金，投了那麽多人力物力財力，要真是盜采的話，我早撂攤子走人了。”

顯然，分辨綜治項目的真假，是需要過程的。“像之前關關停停都可以接受，哪怕真的不讓幹了，也能有一個退出機制，給企業一定的期限也行。現在不分青紅皂白，限期一律離場，確實讓人難以接受。”王海實在想不通。

可惜的是，截至目前來看，張力、王海他們在大柳塔的綜治項目，其命運並未有任何回轉跡象……

每日經濟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