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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茂元《唐詩選》再版記

我小的時候,對中國古代詩歌有濃厚的興趣,一度達到癡迷的地步。覺得詩歌跟別的文體不一樣,音韻鏗鏘,朗朗上口。那時候凡目所及的詩歌皆能成誦。可惜窮鄉僻壤,得書太難。每看到一首新詩,都高興得如醉如癡,比如在親戚家看到牆上掛的畫裡有一首詩,都要先背下來,回家寫到自己抄詩的本子上。那個時候我對詩歌的渴求,就像餓急了的人,凡是能吃的東西,都會不加選擇地塞進嘴裡。後來有個朋友說太精妙的詩歌不適合給孩子讀,這種論調實在太奢侈了。當然,如果那時候我手中能有一本馬茂元的《唐詩選》該多好啊!

馬茂元《唐詩選》選錄詩人一百二十六家、詩作近六百首,數量適中,所選都是膾炙人口的作品,除大家名家外,為再現唐詩的整體風貌,也兼及小家。較為全面地反映了唐詩的藝術特徵和發展脈絡,是建國後第一部《唐詩選》,也是最受歡迎的唐詩選本之一。全書有馬茂元先生的詩學觀一以貫之,所以更具系統性,可作一部唐詩史來讀。既是普及讀物,又有很高的學術性。此次上海古籍出版社修訂重版,重排重校,改正了原書的少量舛誤和部分注音錯誤,收入《粹雅叢編》中。大字疏排,適當留白,與大唐舂容緩雅的氣度相副,也讓讀者獲得最佳的閱讀享受。這本書從普及方面講,具有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就可以讀懂;而從學術方面講,即使是中文系的教授博導讀了,也同樣有收獲。馬先生的語言通俗易懂自帶光芒令人愉悅:

我國古典詩歌發展到唐代,可說是達到完全成熟的境地了。無論題材、式樣、語言和風格,無論初唐、盛唐、中唐或晚唐,都使人們讀了好像進入百花爭豔的園圃一樣,深深激起了一種“萬紫千紅總是春”的愉快和喜悅。這許多詩人,在思想和藝術的修養與造詣上,各不相同;成就的大小,也相差很遠。可是,他們都富有新鮮活潑的創造精神。李東陽曾說:“唐人詩不言法,詩法多出於宋,而宋人於詩無所得。”(《懷麓堂詩話》)這話用以否定宋詩,雖不免過激;但“唐人詩不言法”,卻是事實。他們沒有被任何害人的文學教條主義和藝術教條主義所束縛,被嵌在一個模子裡;而是每個詩人,都能以自己獨有的面貌與我們相見。正如馬克思所說:“就使一滴露珠,照映在太陽光裡,也呈現無限多樣的色彩。”(《關於普魯士最新審查條例的備忘錄》)唐代詩歌之所以如此吸引人們的愛好,乃是無數多樣色彩的露珠,在時代精神的太陽光裡所放射出來的總體的光輝。

具有深厚學術修養的大家,寫起普及性的文章來,那種高屋建瓴,深入淺出,像手持千鈞棒而能舞動自如毫不費力,是一般人無法企及的。比如詩人張祜的名字,早有張祐之訛,因為祜、祐字形相近,與字承吉之義也相通,無法用名、字相關來判定真偽。但是馬先生引《堯山堂外紀》載張祜軼事一則,雲祜子曾作冬瓜堰官,有人譏其任此漕渠小職,祜解嘲曰:“冬瓜合出祜子。”以祜諧瓠音,冬瓜和瓠子都是葫蘆科的植物。據此,知作祐者誤。可謂一語解紛。又如婦孺皆知的李紳《憫農》一首:“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餐字,馬先生注音為sūn。注釋:“熟食的通稱,這裡指飯。通飧。”這可能跟一般人印象中不一樣,但真的不是注錯了。大家讀cān好多年了,確定要讀sūn嗎?也許是的。這裡“盤中餐”的用法跟杜甫詩“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隻舊醅”中的“盤飧”相同,都是指盤子裡熟的食物。就像我們經常背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一樣,正確的版本其實是“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韓非子?外儲說左下》:“晉文公出亡,箕鄭挈壺餐而從。”王先慎集解:“餐,《禦覽》八百五十引作飧,四百二十六、二百六十六引作飧。”《三國志?魏志?和洽傳》:“朝府大吏,或自挈壺餐以入官寺。”《資治通鑒?漢獻帝建安十四年》引此文作“飧”。胡三省注曰:“飧,蘇昆翻,熟食曰飧。”這可以證明餐、飧是通的,二字字形經常可以互換。《漢語大詞典》裡面也有餐讀sūn這個義項。

又比如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坳字馬先生注音為āo,而現代漢語裡坳讀音為ào,無āo這個讀音。孰是孰非呢?按,此處當然應該讀āo。因為這首古風開頭五句押的是平聲韻(到第六句才換仄韻),而號、茅、郊、梢、坳在韻腳,當然讀平聲。

另一首陸龜蒙的《白蓮》:“素蘤多蒙別豔欺,此花端合在瑤池。無情有恨何人見?月曉風清欲墮時。”這詩詠白蓮,若即若離地從空際著筆,寫出了花的淡雅清幽的意態之美,同時也流露出作者亂世隱居的孤高寂寞的情懷。蘤字一般認為是花的異體字,但是馬先生注讀作wěi,“素蘤,猶言素質”。首先,從意思上說後面是“此花”,為了避重,前面也不可能是“素花”;其次根據格律詩的規則,“素蘤”的“蘤”處,應該是個仄聲字,所以蘤字不會是huā(花)。按,《唐韻》蘤字為韋委切。《玉篇》釋蘤為“花榮也”,平水韻裡把蘤歸為上聲四紙韻,只有《字詁》裡說蘤是古花字(蘤同花,的確是最常見的義項)。可見馬先生注的是確鑿無疑的,此處蘤既不讀huā,更不能簡化成花字。

此種細節,最能見茂元先生深厚的舊學根柢和嚴謹的治學態度,例子不勝枚舉。正如趙昌平先生在序裡所說:“每論及一義,即隨機應發,旁征博引,真有口若懸河,花爛映發之感。”據昌平先生說,茂元先生能背誦的唐詩過萬首,“觀千劍然後識器”。大量記誦基礎上的出色的感發能力,將馬先生天賦中對文本的感悟力,磨煉得越益敏銳。這是馬先生唐詩研究的個性特徵,也是他最為雄厚的“資本”。這本《唐詩選》是馬先生選取最膾炙人口的唐詩,再加以最精到的注釋,至於每篇後所附之評語,則是昌平先生親承茂元先生遺意,投入很大精力完成的,書出版時,昌平先生退遜而不署名,又撰唐五代詩概述附後。本書是兩代唐詩學者的學術結晶,也是老輩學統和道德的繼承發揚。讀者一書在手,就像漫步在春天的大花園裡,“花爛映發”各種花爛漫開放,令人目不暇給,身心怡悅。這種讀書收獲的樂趣,真的像李清照在《金石錄後序》所說的“意會心謀,目往神授,樂在聲色狗馬之上”。

本文原載《博覽群書》2018.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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