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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偷家族》:一次智力與情感的雙重探險

一次智力與情感的雙重探險

文 | 任凡

今年是坎城的大年,各路佳作齊聚坎城。與以往不同的是,備受好評的作品全部做到了觀賞佳績,這或許將成為藝術電影走出孤芳自賞的象牙塔,轉身與普羅大眾共同尋求審美諒解的標誌性事件。更加值得一提的是亞洲電影的全面開花。權威評分系統銀幕國際場刊中佔據評分前三位的分別是韓國電影《燃燒》、日本電影《小偷家族》以及中國電影《江湖兒女》。其中《燃燒》更是獲得了場刊歷史最高分3.8分,然而最終卻是《小偷家族》悄悄摘下了金棕櫚。這部坎城新貴終於有機會登陸國內院線,看過之後我們發現,他的勝出有其內在的必然,是枝裕和通過其慣有的綿長而柔軟的敘事,奉獻出一次具有開啟意義的價值思辨,通過將多元視角審視下的人情冷暖進行整合,帶領觀眾展開一場智力與情感的雙重探險。

一脈相承的質疑精神

《小偷家族》用120分鐘講了一個完整的故事。然而前80分鐘瑣碎生活細節的堆積和家常對白的交織,讓人幾乎無法想象後40分鐘影片竟然爆發出如此巨大的能量。男童祥太在警察的圍堵下從橋上縱身一躍之後,我們平凡的智力幾乎無法承受劇情的變速急轉和資訊的屢屢拋出,就好像一個偉大的戲法在展示奇跡以後讓我們迫不及待地去搜索之前的鋪墊,看看到底漏掉了什麽關鍵環節。

柴田一家表面上看起來是那麽平庸無奇,年邁而絮叨的老者,邋遢疲憊的中年人,以及懵懂狡黠的孩子們,然而他們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卻遠非血緣關係可以解釋。順手牽羊的行為對於他們,與其說是維持生計的手段,不如說是一場似是而非的遊戲,直到小女孩由裡加入這個家庭,才讓他們各自無處安放的愛與慰藉暫時找到了隱秘的歸宿。於是,一個顛覆傳統價值認同的大膽質疑被穩穩拋出——血緣關係與親情到底是不是互為充要條件?

《小偷家族》劇照

從《無人知曉》開始,是枝裕和的關注點始終落在那些仿佛被社會遺棄的邊緣人身上,但絕不同於德爾西卡們的新現實主義對於社會現實進行的聲淚俱下的控訴,他關注的是更具有現實意義的人類的普遍情感,以及那些看似不太正確的情感關係裡迸發出的能量。被拋棄的不僅僅是《無人知曉》裡的孩子們,或者《小偷家族》裡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柴田一家人,《海街日記》裡美麗的四姐妹,《如父如子》裡體面的高級白領,他們都是是枝裕和語境下不斷尋找和發問的人。甚至被視為導演轉型之作的《第三度嫌疑人》裡,役所廣司扮演的三隅隔著監獄鐵窗的呐喊,也可以視為這種質疑精神的類型化展示。

大膽質疑傳統價值判斷的精神在是枝裕和的電影裡沒有片刻停歇,從《如父如子》開始,是枝裕和就嘗試著去觸碰血緣與親情不必統一的話題。到了《小偷家族》,這種嘗試甚至變成了小心翼翼的挑釁,類似誘拐的動機和行為也在親情之愛中得到救贖。相信片中最讓觀眾動容的一場戲是安藤櫻扮演的媽媽信代在夏日的傍晚抱著小女孩由裡在台階上乘涼。她告訴由裡他們(指由裡的親生父母)要是真的愛你就應該像這樣抱著你,而不是打你啊。“母女”二人的親情摩挲在導演暖橘色的布光裡格外動人,順理成章地拋出一個聽起來有些刺耳的觀點,即真正感人至深的是母愛而並非母親這一自然屬性。

換一個角度看世界

對孩童視角的關注欲望在是枝裕和做了父親以後愈發的強烈起來。本片中大量的低機位仰拍正是模擬了祥太和由裡的視角,而導演的意圖並不在於呈現一個與成人世界迥異的天真圖景,而在於尋找和捕捉孩子們在認知關愛與諒解這些形而上的情感時內心變化的軌跡。成人世界不過是一場具備嚴密規則的高級遊戲,而孩童世界同樣是一場遊戲,本質並無不同,隻不過孩子沒有能力定義屬於他們的遊戲,他們只能隨著成長不斷接受和糾錯,最終從生理和心理上蛻變為成人。然而正是在這一過程裡,不經意間丟失了許多有價值的東西。

換一個角度看世界,是是枝裕和樂此不疲的實踐。一家人看煙花那場戲裡,煙花從始至終並未出現,然而我們從柴田一家人的表情上揣度出了煙花之美,進而為這帶有原罪的轉瞬即逝的親情關係扼腕歎息。換言之,導演關注的並不是煙花,而是看煙花的人。我們完全有理由也願意相信,他們從破陋逼仄的住所裡找到了人世間最寶貴的東西。從某種意義上說,這蒙上了一層獨辟蹊徑的浪漫主義抒情色彩。

平靜表象下的暗流湧動

據說是枝裕和反對別人將他視作小津傳人,他自己坦言更傾向於繼承成瀨巳喜男的衣缽。小津終其一生都在雕琢一種彬彬有禮的感傷,平靜之下還是平靜。而同樣喜歡把鏡頭對準平民家庭生活的是枝裕和,更喜歡編織一種被平凡表象包裹著的精神撕扯。從《步履不停》及其姊妹篇《比海更深》裡,觀眾們都能特別準確地觀察到導演的這種審美趣味。

《步履不停》海報

《比海更深》海報

《小偷家族》嚴格按照春夏秋冬的順序展開敘事,這是在隱喻生活秩序的不可抗性。然而在這些貌似僵硬的秩序底下,卻還潛藏和湧動著那麽多一時間無法被接受的豐沛的情感。是枝裕和是當之無愧的電影語言運用大師,從被視為精神導師的侯孝賢身上,他學到了欲說還休的尺度掌控和對於捕捉細節的專注,並且把反戲劇化的處理發揮到了極致。

“一家人”在海邊遊玩時,奶奶大概預感到自己時日無多,她對著家人們的背影說了一句話。嚴格來講,這並不算說出,因為我們僅僅從口型判斷那是一句“謝謝你們”,而作為被訴說的對象的“你們”也根本無法聽見,但默契就在這種你沒說我沒聽之中悄悄建立起來。片尾祥太在公車上對著遠去的柴田以同樣的方式叫出了“爸爸”。影片行進至此,作為唯一的見證者,觀眾一定願意相信而且尊重這種默契的達成,並為導演是枝裕和優雅的電影修辭感到由衷的敬佩。

本文發表於《文藝報》2018年8月8日4版

本期編輯 | 叢子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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