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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克芹獲茅獎的小說是怎麽寫成的?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作者:周克芹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手稿談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以下簡稱《許》)完整的手稿共754頁,主要用藍黑鋼筆書寫成。最後一頁有“1978年初稿於簡陽 1979年國慶改畢於重慶”字樣。紙張除個別頁碼為重慶市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專用稿紙外,其他皆為《四川文藝》藍色方格專用稿紙。除了這份完整的手稿本外,還有三份類似附件式手稿:一份是針對初稿第一章、第二章的手抄本,紙張為重慶市文學藝術界聯合會紅色方格專用稿紙,共64頁;一份是題為“第十章 夜長夢多”的殘稿,共6頁,即第156頁—161頁;還有一份是題為“第六章 寂寞”的殘稿,即第390-398頁。考慮到《許》在初版之前,曾先後在《沱江文藝特刊·內江三十年文學作品選1949-1979》、《紅岩》1979年第二期上發表過,而在此過程中,作者又在一稿、二稿基礎上對之進行了修改,所以,《許》除上述完整狀態的手稿及三份殘稿外,到底還有沒有其它形態的手稿存在,倒也不宜做一錘定音式結論。但無論存在何種可能,上述四份手稿構成《許》的主體構件,則是確定無疑的了。根據字跡和手稿形態,大體可推定:主體手稿本中的第224頁(紅格)是由初稿修改而來,其修改時間應與64頁紅格手稿屬於同一年;作為附件的兩份殘稿本應是主體手稿中的一部分,後因文本修改而被從中抽離掉。由此可得出一個結論,即《許》的主體手稿至少由一稿、二稿和插入稿三部分組成,故其樣態和內部構件也是較為複雜且多樣的。另外,在手稿178頁上方有如下一段文字:“79.8.13 產量4950個字。”做此記錄,或許他覺得這一天的寫作有特殊紀念意義吧。

發生於《許》手稿內部的文本修改大致可分五類:一、文字改錯。二、字面或句意疏通。三、改動標題。標題變動一共四處:小說在構思階段原擬題為“許茂家裡的女兒們”,後定為“許茂和他的女兒們”;第六章原為“寂寞”,後改為“田園詩”;第七章的原標題為“顏少春初訪葫蘆壩”,後改為“初訪”;第十章曾擬題為“夜長夢多”,後該章節被整合進第三章第二節。四、文字增補或刪除。比如:“他不僅破例地要喝一點酒,而且酒後還要和女婿們談談莊稼經;遠地歸來的女兒們聽著他幸福地回憶起合作化、高級社年代擔任作業組長那陣,如何費心費力地經營集體的農副業生產,都不由得十分感動。因為那些年,她們都在娘家,一家人好熱鬧,老頭兒忙著集體的事情,整天臉上泛著紅光。那年頭,是許家最為昌盛發達的年代,也是許茂一生中最為光輝的年代啊!”(第30頁)。新增加的這一段交代許茂在合作化時期的榮耀歷史和幸福的家庭生活,相比初稿,內容更加豐富,因而屬於正向修改。五、編輯參與的文本修改。其中用紅色筆跡標出的基本為編輯所為,比如:在第420頁,初稿第二段原本是:“顏少春輕輕‘呵’了一聲,不由得羞愧地想到‘我也不是今天才接觸到農業上生產的人,從小就在莊稼地裡生活,怎麽就忘了……’”後被編輯改為:“顏少春點點頭說‘好,這個實驗很有意義。’”再比如:在第754頁,編輯將“天呐!能這樣說麽?”改為“天啦!我怎麽好說出口嘛?”在上述修改類型中,前兩類為常規修改,基本不改變原文本的藝術體系或語義系統,故一般不具有本體意義上的闡釋價值;後兩類對原文本的語義系統或藝術風格往往有所改變甚至大變,比如,第30頁增補進去的這段文字,通過對許茂及其家庭過往光輝歷史的交代,恰好對其“當下”生活和精神狀態構成了一個鮮明對比,如此一來,對揭示其思想與精神之變都是一個有益的鋪墊。

《許》手稿內部的文本修改(一稿、二稿)都是清晰可見的,其創生階段的基本樣態盡顯無遺。但這不是定稿,後在兩次刊載、一次初版(百花文藝出版社1980年5月初版)過程中,由於作者和編輯的多次修改,故又有大量異文產生。具體情況如下:初刊本,即在《沱江文藝》發表的第一章(征求農村讀者意見稿)以及後來以特刊形式發表的全本,與手稿本相比,究竟有無差異,由於沒看到實物,故待考;從初刊到再刊,其修改幅度較大,關於這次修改,凌成緯回憶道:“記得當時發稿時限已經迫近,《許》文的作者周克芹正住在文聯辦公樓上臨時隔出的一間客房中,夜以繼日地修改文稿,改好一部分,責編編輯一部分,然後交我匆匆過目後交給四川美術學院白德松老師處。”(凌成緯:《往事,未曾淡忘》)此次修改較為倉促,遺憾也在所難免,而且,修改過的部分也未必一定好於前文本;從再刊本到初版本,責編說:“但作者在給我信中隱約透出,他本人對尚未來得急修改的初稿,更情有獨鍾,心著愛意:‘讓它像一個初生的嬰兒一樣帶著血痛(缺點)問世吧!一個剛剛下地的嬰兒,並不美,卻有幾分動人處。’他對加工過的‘許茂’卻認為不少地方是編輯代勞,一些富有生活情趣的描寫被換成了編輯習慣用語。”(劉鐵柯:《〈許茂和他的女兒們〉編輯紀事》)這則回憶錄至少向外界透露了一條重要信息:編輯也參與了文本修改。但不管怎樣,《許》從手稿到定本形成了一個較為完整的版本譜系:手稿→初刊→再刊→初版→再版→定本。在此,每一個發展段所生成的異文情況及生成原因都值得做細致梳理和深入研究。限於時間和篇幅,在此僅就手稿本和初版本異文生成情況做些梳理和有限闡釋。

仔細對比手稿本和初版本文本修改情況,筆者發現,前五章的修改幅度最大,中間三章次之,後兩章基本未變。其中,以下幾方面改動尤值得關注:

一、修改語氣詞、副詞、標點符號以及不合規範的用語。比如:“葫蘆壩這塊倒楣的地方,她還留個啥子嘛?”(手稿第5頁)“你們看見小豬兒跑過來沒有呵?”(手稿第8頁)“誰規定了非得詩人才有一顆詩意的心?在這個純樸的農村姑娘心上,就有著豐富的美好的詩意。”(手稿第754頁)初版本將“嘛”刪除,將“呵”改為“啊”,將“就”(一稿為“依然”)改為“難道沒有”。另外,在手稿中,省略號是出現頻率較高的標點符號,但多為錯用或濫用,故在初版本中大都被編輯刪掉。經過修改,語言肯定是合乎統一規範了,相關表述也合乎生活邏輯,但在某些方面也帶來一些問題。比如,人物的地方口語風味被大大削弱了。就拿“嘛”字來說,它原本是四川方言中常見的後綴語氣詞,去掉後,那種原汁原味的地方語言味道(親切感)就大打折扣了。

二、語句修改、增刪或調整。比如:將“再過幾天就滿六十五歲了”(手稿第12頁)中的“幾天”改為“半個月”,在第一章第二節第一段後邊加上這樣一句話:“他正在生四姑娘的氣哩!”(初版第6頁),在第三章第四節最後一段插入一段說明性文字:“長期不開黨的會議,少數人說了算,好像誰的權力大,誰就是黨的化身。對這一點老支書金順玉大娘……”(初版113頁)等等,實際上都有特定的修改動因,即要麽使其更合乎生活實際,或表達更充分,或表述更準確。此類修改在各個章節中較為常見,也實屬必要。

三、文本改寫。如果說修改是基於前文本某些語句的修修補補,那麽改寫即為打亂句序、段落或章節後的重新布局,甚至重寫。經過這樣的改寫,人物形象、篇章結構、語言風格都發生了重大變化。但改寫效果如何呢?首先,有些修改合乎文本實際,屬於正向改寫。比如,對四姑娘作為農村婦女形象的部分改寫,特別是刪除“瓜子臉”、“一對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等針對四姑娘外貌與神態的不切實際的描寫,都是恰到好處的文本改寫。因為四姑娘剛離婚且正身陷苦境,過度宣揚她明麗、陽光的一面,似與實際不符;根據人物描寫、情節發展或主題呈現需要,增加有關鄉村生活細節與場景,特別是有關風景、風俗的大量描寫;大大壓縮有關顏少春與金順玉大娘、顏少春與許貞之間往來經歷的篇幅,因為這兩部分遊離主題之外,其作用僅作為情節展開的背景而存在。其次,有些改寫相較於前文本,是藝術上的退化。這主要表現在:其一、將生動的場景描寫改為概略講述,甚至直接刪除。比如:第一章中有關許茂與四姑娘各自心理、言行的描寫,要麽被刪除,要麽被簡述,其藝術效果與手稿本相比,顯然是不小的退步。其二、一些具有生活氣息或個性化表達的話語被刪除。比如:“這也是命苦……”“呸!啥子叫命苦?解放二十多年了,你還是個老封建!”“哼,管他娘的‘老封建’‘新封建’,老娘們……”(手稿第10頁、第11頁)像這類盡顯生活氣息和人物個性的話語被刪除,實在可惜。

四、出於避諱或其他不明原因所做出的字句刪除。有些刪除,其動因相對明晰。比如,像“試想想:在七十年上半期,如果所有的中國農民都放下他的鋤頭,跟著那些高呼革命口號的騙子去遊手好閑,那麽,祖國的情形真是難以設想!歷史,應該寫上這一筆。”(手稿第739頁)這類文字被刪除很可能更多出於避嫌之考量。然而,有些刪除,其動因又無從猜測。比如,在第三章中,對許茂與女兒們過往美好生活和庭院布局、景物的描寫,金順玉大娘與顏少春對話中涉及許家成員基本狀況的言語,第四章高職述九姑娘成長經歷的部分內容,皆被刪除。事實上,這些展現生活細節或做背景性交代的文字,無論對人物形象的塑造,還是對情節的營構,都大有助益,至少它們都不是閑筆,作者如此處理,讓人頗為費解。

1982年,《許》從被推薦參評首屆茅盾文學獎的134部(此數字引自陳美蘭:《回憶首屆茅盾文學獎評選讀書班》)作品中脫穎而出。它先後進入“讀書班”前26名、前17名兩次排名,並最終在由巴金、丁玲、馮至、艾青等作協主席團成員組成的終評中位列首屆茅獎第一名。這與其在此前的火爆程度倒也非常匹配。事實上,作為現實題材創作,《許》以對“幾個普普通通的農民的生活故事”的講述,不僅加入到了對“文革”災難的批判與反思陣列中來,還以其對人性、人情的表現(人性中的善意、自私與傷害;愛情中的美好、感傷與錯位;生命中的苦難、焦慮與光明,等等),給新時期文學開了一個好頭。《許》也代表了1977—1981年間中國當代現實主義長篇小說創作的最高成就。但《許》的缺陷也是明顯的。其中,那種無所不知與無所不能的全知敘述、不加節製的過度議論與抒情、截然分明的認知區隔(對美與醜、善與惡、光明與黑暗做兩極化處理),以及當時主流政治話語在不做審美處理和藝術加工前提下就被直接引入文本的膚淺實踐,等等,都使得這部作品難有跨越不同時空的“經典”潛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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