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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絮語:代價沉重,無怨無悔

2012年初,我橫下一條心,開始寫這本追憶《文匯月刊》的書稿。直至2018年1月底,我才如同無邊苦海中始終看不到岸邊燈火的一葉孤舟,掙扎靠岸。從70歲寫到76歲,整整花了六年零一個月,我終於把這本書稿發到出版社編輯的郵箱。稿子交出,壓力驟減,靠著決心和信念,苦苦支撐、奮鬥了2000多天的我,頓然覺得周身被極度疲勞所裹挾,太累太累了。我安慰自己:休整三五個月,也許會恢復如常。

從二月初到五月初,我放慢節奏,一邊耐心等待出版社編輯審讀稿件,一邊在為書稿準備相關的圖片和掃描件。在這前後,因為書中寫到的《文匯月刊》一些人相繼離世,我的心境一直感到壓抑,感到完成這本書的緊迫和責任。幾位前輩,謝蔚明、梅朵、梅朵夫人姚芳藻,以及“創刊三老”之一的徐鳳吾,先後於2008、2011、2014、2017年去世——幸好都是高齡,他們去世時已是85歲到95歲。讓我震驚和難以接受的是,2018年1月14日我在龍華殯儀館送走67歲的劉緒源。5月4日又在這裡送走周玉明,她也只有71歲。

我沒想到,幾天之後,病魔和厄運竟也找上了我。5月6日那天,我在家裡歎息、傷感,說人生無常,周和劉他們還年輕,走得太早了。還說及,我們這些人都不太注重身體,我便血也有幾個月了,一是不很在意,二是放不下手頭的事,捨不得花幾天時間去做檢查。兒子很警覺,當晚與在美國醫院工作的姐姐通話,征求意見。姐姐斬釘截鐵地對他說:“要立即帶老爸做腸鏡!”8日上午,兒子強行帶我去長海醫院做腸鏡。兒子要避開我,把腸鏡報告告訴姐姐,我告訴他不必:“我已經知道結果,檢查報告上第一行就寫著‘直腸CA,中二期,呈菜花狀’”。當時,我感到突然,感到驚訝,但並未崩潰,半是感喟、半是悲歎地對兒子說:“我已經76歲,就算現在離去,也不算夭折了。”

這結果出乎意料,卻也在情理之中,我有一定思想準備:雖然心意已決,不顧家人和朋友的勸阻和反對,不顧一切地開始動筆。但我明白,以我這個年紀,寫這樣容量的回憶文字,無疑是和生命賽跑。生命走向終點是自然法則,人到70多歲已經開始“排隊”了,我一直跟朋友們說,“我們排隊不插隊”。但我一直不願深想,像我這樣年複一年沉浸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氛圍和回憶裡,足不出戶地伏案寫作,本身不就是一種風險極高的“插隊”?一語成讖,我動筆前說過“不惜以生命為代價”,現在果真要兌現這沉重“諾言”了。5月9日入院,第二天全身檢查,5月11日早上便做手術。這是我一生中最受煎熬最難忍受的時日。從一早推往手術室,到術後進重症監護室,因為全身麻醉,護士不讓我吃安眠藥,前後四十多個小時我沒有睡過一分鐘。心如碎片,頭若開裂,這過程是無法言訴的痛苦和折磨,讓我近乎崩潰,覺得生不如死,生無可戀……

好在這灰暗、頹喪的情緒隻持續了兩天,就倏然而去。我的手機構了三天,我讓衣不解帶、全程陪護的兒子,負責給知道我在住院做手術(卻不知道在哪家醫院)的趙麗巨集和汪瀾通報消息。剛回歸普通病房,便深深感受到他們的友情和溫暖。先是麗巨集打來手機,細問病情,還讓我兒子把手機擱在我耳邊,說:“聽說你手術成功,太好了!安心休養!”接著向我簡短轉達了一個好消息:“你放心,書稿已經發排了。你人虛弱,我不多說了。”過一會兒,他又發來微信:“書的出版你可放心,正在加緊編輯設計中,爭取七八月間出書。”麗巨集是我相交四十多年的摯友,讓我下決心寫《八十年代 激情文壇-我在〈文匯月刊〉十年》的主要推手;又是他把書稿熱情推薦給一家出版社,並和總編一直有著很好溝通。他知道這本書稿是我晚年生活和生命中的重要組成部分,病中更是牽腸掛肚,所以在第一時間傳送來關於書稿消息。十來分鐘後,汪瀾也打來手機安慰道:“你有強大的生命力,一定會戰勝疾病,很快康復!”——“壞脾氣”的我,和“好性子”的她,曾是文匯報老同事,在《文匯特刊》搭檔十年,合作默契。她接任“特刊”後,不久被提升為文匯報副總編,之後又調任上海作家協會黨組書記,直至退休。她還在微信上暖心、實在地寫道:“朋友們如此牽掛你,足見你的人格魅力……一、盼你放下一切雜念,安心治療休養;二、包括出書等任何大小事情,有需要幫忙的請儘管吩咐(需要的話,書的校樣我可以幫忙一起看)。相信你會一天比一天感覺好起來。加油。”他們關切的話語和文字,讓我感動不已。

生活待我不薄,讓我深感溫暖。我出院回家的第二天,從醫的女兒業已向所在醫院請好一個月假,迅即從洛杉磯趕回上海,既照顧我的飲食起居,又負責傷口消毒、換紗布、拆線。印象最深的是,我們父女間這次有過一次思想碰撞的對話——這些年,女兒曾多次強烈地勸阻我,不能這樣嘔心瀝血寫作,必須放鬆下來,去國內外旅遊散心,但我依然故我,沒聽她的。這次她匆匆趕回,很心疼我大手術後身心受到重創,問道:“老爸,你現在後悔了吧?”我回答說,不聽你的確實付出沉重代價,而且接下來要做化療,三個月一次腸鏡複查,很折磨人。但如果聽你的,不寫這本我渴望寫的書,聽任那段歷史被淹沒,以我性格,一定會寢食難安,夙夜憂歎。那種日子能忍受嗎?這沉甸甸的四十萬字的書稿校樣,雖以生命為代價,卻是我晚年生活極其重要的組成部分。如果時光倒流到六年前,讓我重新選擇,我一定還會選擇寫這本回憶錄。即使天不假年,讓我離去,但這書會留下。而且,我在天堂見到梅朵時,可以面無愧色地說:老梅,我盡力了!

女兒說不出話來。誰讓她有個這麽倔的老爸?

2018年6月12-15日, 病中補記(羅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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