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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可問天:簡·奧斯丁的文學創作與婚姻觀

【作者簡介】

趙渭絨,女,陝西渭南人。2009年於四川大學獲得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博士學位。現為教育部馬克思主義理論與工程重點教材編寫組專家,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現任中國比較文學學會青年委員會副主任、四川省比較文學學會副秘書長、四川省比較文學重點研究基地副主任。先後在《外國文學研究》、《文藝研究》、《中國比較文學》等CSSCI來源期刊上發表論文30余篇(其中多篇被《高等學校文科學術文摘》、人大複印資料全文轉載),出版《西方互文性理論對中國的影響》專著1部,參與編寫教材5部,《比較文學概論》(教育部重大突破項目)、《比較文學》(副主編)、《西方文化》、《中國現當代文學》、《文學寫作》等。獨立主持等省部級以上科研項目3項,參與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教育部重大課題突破項目多項。獲2013年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四川大學哲學社會科學傑出青年學術人才基金”資助。榮獲四川大學人文社科重要成果獎(2012年);榮獲四川省第八屆教育教學成果一等獎(2018年)。另有散文《一個人的敦煌》、《喀納斯的水》、《半世花落憶韓國》等。

此情可問天:簡?奧斯丁的文學創作與婚姻觀

(本文刊於《電子科技大學學報》(社科版)2017年第2期,第86-91頁。此文被人大複印資料《外國文學研究》2017年第8期全文轉載。經作者授權由“外國文學文藝研究”微信公眾號推出。)

【基金項目】This work was supported by Hankuk University of Foreign Studies Research Fund; 2015年度四川省社科規劃年度項目“簡·奧斯丁的文學創作與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的女性創作”(SC15E041);

摘要:簡?奧斯丁是英國文學史上的一位重要的女作家,以往學界對她從多種角度進行了研究,可謂毀譽摻半。評論界一方面批評她缺乏對歷史的觀察與掃視,從而使文學題材局限於英國鄉村的幾戶人家;一方面卻被她作品中準確而精到的人性表達所吸引,指出她的文學作品中透露出一股穩妥從容的古典力量。她一生中創作了6部小說,她作品中關於愛情與金錢、理智與愛情的討論在今天仍然極具價值,不斷地吸引著後世的讀者對其進行重讀。她的人生經歷對她的寫作觀、婚姻觀產生了深刻的影響,而她自己則在某種意義上改寫與影響了英國文學的歷史。研究以一種熔爐的方式,結合其人生經歷與文學作品來呈現她的婚姻觀。

關鍵詞:簡?奧斯丁;文學創作;婚姻觀;英國文學;傲慢與偏見

Asking the God: Jane Austen’s Views

on Literary Creation and Marriage

Abstract:Jane Austen is an important female writer in the history of British literature. In the past, the scholars have studied her and her literary writings from a variety of perspectives. On the one hand, the critics have criticized her for lack of historical perspective, so that the literary subject is limited to several families in the English village; on the other hand, they have been attracted by the accurate and refined human expression in her works, illustrating a touch of sound and easy strength of classics in her literary works. As American scholar Harold Bloom said, she knows more about humanity than we do. She created six novels in her life, and the discussion of her works on love and money, reason and love is still very valuable nowadays, attracting unceasingly readers of future generations to reread it. In a way, her life experience has had a profound influence on her view of writing and marriage, and she has rewritten and influenced the history of British literature. With a way of melting furnace, the paper, together with her life experience and literary works, shows her marriage concept.

Key words:Jane Austen; literary writing; view of marriage; British literature; pride and prejudice

簡?奧斯丁(1775~1817)是公認的英國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她於1775年出生於英國漢普郡史蒂文頓村,有兄弟姐妹八人。她的法語很好,精通一點意大利語,父親的藏書是她所受的最大的教育, 其余時間彈琴、唱歌、做針線活及跳舞。她十二歲就開始寫作短篇小說,目的是為了娛樂家人,每當夜幕降臨,一家人便圍坐在火爐邊聽簡?奧斯丁朗讀她自己寫下的小說。由於喜愛,英國人將她稱為“親愛的簡”,而一些嚴肅的批評家稱她為奧斯丁或她的全稱“簡?奧斯丁”。

簡?奧斯丁終生未嫁,過著她自己所言“表面上風平浪靜,內心波濤洶湧”的生活。作者所處的時代還不能容忍女性拿筆,18世紀以前的英國基本上是“女人無史”:文學史上女人沒有寫過隻言片語,家族的歷史上最多出現這個女人姓什麽,生了幾個孩子等等。即使是真正有過突出貢獻的女性最多用也只有“被王后親吻過”的簡單字眼,其他資訊則無處可尋。那一時期的名人盧梭曾在他的《愛彌兒》中寫道:“男人和女人是為對方而存在的, 然而他們的相互依賴性是不平等的。沒有女人,男人仍然存在,沒有了男人,女人的存在便有了問題。……女人一生的教育都應該依照和男人的相對關係而計劃,女人要取悅男人,要貢獻給男人,要贏得男人的愛和尊重,要哺育男人,要照顧男人, 要安慰、勸慰男人,並要使男人的生活甜蜜且愉悅。”在那個時代,人們覺得寫作不是一個淑女應該做的事。蒙克?劉易斯曾這樣說:“我對那些喜歡讀書寫作的婦女避之不及,我對她們既同情又鄙視。她們應該做的不是寫作,而是針線活,那才是她們唯一擅長的事情。” [1] 然而就是在這樣的時代氛圍下,這個桀驁不馴、受教育程度不高、埋首於漢普郡鄉間的牧師之女自學成才,帶著透明而憂傷的筆調,樸素而深情地描述了那個美麗如斯的處於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英國鄉村生活。她一生創作出了6部小說,十二歲時,這個古靈精怪的女孩便創作出了一本書信體小說《蘇珊女士》,而她的成名作《傲慢與偏見》則創作於21歲,40歲時創作《勸導》,《勸導》裡有她本人最喜歡的 “安妮?埃利奧特” 這個人物形象。此後,她的健康狀況開始走下坡路,後背和膝蓋經常會痛,致使作品無法用以往細膩的筆觸來收尾。她本人覺得是 “膽汁功能失調” 或風濕病,後世的研究者則表明她極有可能是因為乳腺癌過世的。1817年7月18日清晨她離開了人世,隻活了42歲,葬禮非常冷清。她的墓碑上寫著:“她仁慈的心地、溫柔的性情、出眾的才華, 贏得了所有認識她的人的尊敬和至親們最深切的熱愛” [2],她後來被伍爾芙稱為“女性之中最完美的藝術家”。

簡?奧斯丁作品的魅力何在?是什麽原因促使人們在200多年的時間裡不斷地對她進行閱讀?在歷史的長河中,我們看到簡?奧斯丁及她的文學作品非但沒有消失速朽,而且她擁有越來越多的擁躉。她的作品一版再版,她本人的生平故事也被改編成電影《成為簡?奧斯丁》《簡?奧斯丁的遺憾》等進行熱播。人們不斷地閱讀她,通過作品來接近她,思索著她在文學作品中提出的永恆主題?卻很難說清,她的真正魅力何來?批評界既有對她的批評,但更多的是對她的讚美,被譽為英國文學史上繼莎士比亞後最偉大的作家。她之後的著名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芙說:“在所有偉大的作家中,簡? 奧斯丁是最難在偉大的那一瞬間捉住的。” [3]人們對她作品的豐富性及評價的未定性在今天依然值得討論。

我們必須認識到簡?奧斯丁是在一個相當惡劣的環境下進行創作的,無論是大環境還是小環境。大環境方面,她所處的時代並不允許女性進行寫作,一個創作的女性會受到無情的嘲諷。她生前托名出版作品,直到她病逝以後,哥哥在負責出版她的小說《諾桑覺寺》和《勸導》時才第一次真正意義上使用了她的真名。在某種程度上,筆象徵著權力,女性執筆則象徵著對男權社會的反抗與挑戰, 簡?奧斯丁之前,在英國,沒有那個女性像她那樣執筆寫作。小環境方面,簡? 奧斯丁雖然家有仆人,但還沒有多到自己不用勞動,她掌管著全家眾多人口的早餐,常常抱怨一邊烤著蛋糕和黃油,一邊思考小說創作。而作為家族中終身未婚的女子, 每當有嬰兒誕生,她和姐姐便會被抽調去照顧小嬰兒一段時間。此外,她創作的客觀條件並不好,她的侄兒奧斯丁?李在《吉英?奧斯丁》回憶錄中記載:“她平日都在起坐間裡寫作,經常要遭受到各種打擾;她為了不願意讓外界知道她的工作,便用一些很小的紙張來寫作,聽到門響,就連忙把這些小紙張收拾起來。她到什麽地方去旅行,也總是帶著那些稿本。” [4] 後來她一直反對家裡人修複那個格嘰作響的門,以便有人進來時能夠提示她藏匿稿件。她曾有抱怨,說日常生活瑣事佔去了她太多的時間和精力,正如評論家G. K.切斯特頓所說,她是趁著做蛋糕、布丁之餘寫下了傳世的6部小說。

事實上,奧斯丁短暫的一生處於一直處於私密狀態,少有旅行,與同時代的作家幾乎也沒有什麽交往。在不允許女性握筆的時代,她冷靜克制,不動聲色地專寫“別人”的故事。她所有的作品都是“宅居”的產物,而她自己有時候則冷靜地令人害怕。對於後世研究者來說,研究她是不容易的。因為她既沒有留下像弗吉尼亞?伍爾芙那樣的錄音資料,也沒有喬治?艾略特那樣的肖像。對於她的容貌,我們只能通過她姐姐的一幅手繪肖像畫加以簡單還原,也有人說她相貌凡凡,最終也沒有成為一位風姿卓越的女子。特裡?伊格爾頓曾說,“那些看起來不在場、邊緣化或模糊不清的東西,也許為理解作品的意義提供了最關鍵的線索” [5] 那些不在場的,也許才是最關鍵和重要的。讓後世理解她的一些關鍵性信件在她死後被其同胞姐姐卡桑德拉焚毀,從而為今天的奧斯丁研究增加了難度,留下了遺憾。從她的整個生平來看,她始終處於一種倔強而沉默的生活狀態,交遊甚少,絕世獨立,只是用自身卓越非凡的才與情,進行盡情的書寫,用文字勾勒出女性存在的多種可能性。面對讓人無可奈何的命運,寫作成為唯一的反抗方式,她的想象力非常好。加拿大人卡羅爾?希爾茲在《簡?奧斯丁》這本傳記中提到,簡的一位表親在第一次見到12歲的簡時,發現她“滿腦子奇思怪想,矯揉造作”。而簡在少年時期還未成名前就建議當時的一本雜誌《消磨時光》:“如果貴刊要刊登愛情小說,故事的男女主角必須具有豐沛的情感,還得取個悅耳的名字。”以往的評論家隻注意到了她作品中的諷刺, 事實上,她還非常幽默,在一本叫《傑克和愛麗絲》的小說中描寫一位鄉紳為了阻止女人的追求, 在自己家的周圍按了鐵蒺藜。後來一位追求者痛苦流涕地說:“狠心腸的查爾斯,不光傷了女人的心,還傷了她們的腿。”她狡黠的心思、機智的對話、幽默的諷刺在作品中盡顯,十分熟稔地向我們描繪了英國鄉間三兩戶人家的生活。鑒於她自己獨特的情感經歷與生命體驗,在之後的作品中她反覆地表達了一個主題:婚姻的唯一基礎應該是真正的愛情。

1796年1月,簡?奧斯丁剛滿二十歲的時候,遇見了來鄉下親戚家做客的湯姆?勒弗羅伊。湯姆性格溫和、相貌英俊,已經在都柏林拿到了一個學位,是一位正在成長中的年輕律師,與簡一見鍾情。簡興奮地提到:“你想象一下那種肆無忌憚、令人側目地坐在一起並一起跳舞的情形。”而這個人唯一的缺點竟是:“晨禮服的顏色實在太淺。” [2] 湯姆喜歡讀書、知識淵博,和簡一起熱烈討論當時的流行小說《湯姆?瓊斯》,給出簡短合適而獨到的建議。她完全沉浸在一片樂觀的情緒之中,半開玩笑式地說:“我確實期待著那天晚上我的朋友會求婚。果真那樣的話,我會拒絕他,除非他答應丟掉那件白色外套。” [2] 初戀的興奮淹沒了一切,她完全忽略了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階級等級與可能出現的不公:他的家庭不會允許他娶一個身無分文的牧師之女,而她的家庭也不會以丟掉一件白色外套為代價嫁出自己的活潑可愛的女兒。湯姆很快怯懦, 臨陣逃脫,接受了家人的實用主義安排,娶了一位女繼承人,最終爬上了愛爾蘭首席大法官的寶座。

奧斯丁終日以淚洗面,在她剛剛開始明白的世界和剛剛開始感受到的愛情裡黯然神傷。而她的親愛的愛爾蘭朋友,心愛的湯姆轉瞬間便變成了不可觸的戀人,在另一個圍牆內扮演著為人夫為人父的角色。思念無處可放時,奧斯丁拿起了手中的筆, 於是“湯姆?勒弗羅伊”變成了她筆下的人物“達西先生”,她此後的成名作《傲慢與偏見》中的男主人公。這一年,她21歲,完全預料不到自己日後會成為知名的作家。多位傳記作者提到,“她最令人愉快的作品《傲慢與偏見》誕生於一段充滿悲傷和沮喪的歲月,她筆下的伊麗莎白?班納特得到了作者本人畢生渴望的東西。” [2] 這次經歷後,她試圖調節自己,以便適應這個社會。在27歲時,她曾接受21歲的哈裡斯?比格?威瑟的求婚,但幾乎一夜之間她就後悔了。她不能忍受無愛的婚姻,更不能做愛情的逃兵,在她看來婚姻是人世間最不能將就的事,而愛情至高無上。她認為婚姻會形成一種屈從關係,而機智的女人在婚姻之外,一定還有別的選擇。

奧斯丁的成名作《傲慢與偏見》中塑造的伊麗莎白的形象就迥立於她時代的任何女性形象,這一女性形象身上投射了奧斯丁本人性格的一部分。這一時期的女性大多智力貧乏,缺乏創見,對婚姻缺乏清醒的認識或者會隨意妥協。小說中的班納特先生就因為貪圖美貌而在年輕時娶了一個智力貧乏而又小心眼的女人,結婚後不久對太太的感情便消失了。而班納特太太則是這一時代平庸婦女的典型代表,一生最大心願就是嫁女兒,把結婚當成一條體面的退路,認為結婚是給女兒們安排了一個可靠的儲藏室,儘管沒有愛情,但不至於挨餓受凍。奧斯丁則表現出全然不同的婚姻觀,寧願終身未婚也不願對拙劣的婚姻關係遷就,在愛面前從不打折扣。多年後,當她成為知名作家偶遇湯姆的時候,她為湯姆的大女兒,同樣名為“簡”的女孩輕聲朗讀自己的小說。雖然此時的她已不再年輕,但在心底流淌的依然是年輕時候的愛。讀完後,她感慨萬千, 緩緩地合上了書,同時也合上了她的右手無名指, 合上了今生最美的夢。

此情可問天!奧斯丁因愛而幽閉了自己,靈魂最終選擇以自己為伴。在作品中,她飽蘸著愛的墨汁在虛構的世界中奮力追夢,她筆下的女性人物的命運都是幸福的,她所有作品的結局都是美好的, 作者本人卻未得到自己最想要的結局。她因貧窮而痛失所愛,終身未婚,孤獨一生,她用筆告訴我們在世上錢是好東西,可是還有比錢更美好的東西。她後來的文學作品都沒有離開愛這一主題,要麽關注金錢和愛情的關係(《傲慢與偏見》),要麽書寫理性和感性的關係(《理智與情感》),要麽描繪愛情和等待的關係(《勸導》)。她用盡一生去等待,與一切偉大的作家一樣,告訴我們“世上沒有什麽能比愛更艱難”。正如加西爾?馬爾克斯在《霍亂時期的愛情》為我們描述的一樣,那一個令人心酸的等待了五十一年九個月零四天的愛情故事。所不同的是,即便是在生命的末端才得到所愛,馬爾克斯故事的結局也依然是美好的。唯有她,我們親愛的簡獨留一己之身,為愛執守,用盡一生,也沒有等來生命中的 “second chance”。這是一個多麽令人心傷的結局啊!

讓我們再來回顧一段她的文字:

“我再也不能默默地聽下去了。我必須用我力所能及的方法和你說話。你傷了我的心。我既傷心,又不甘心。請別對我說為時已晚,也別說這種珍貴的感情已經一去不複返。我再次把我自己奉獻給你,八年前你幾乎撕碎了我的心,現在我的心依然屬於你。你不能說,男人比女人健忘,也不能說男人的愛情消亡得更早。我一直隻獨愛你一人。我可能曾經不公正,也可能軟弱,悶悶不樂,但從不朝三暮四。我到巴斯來只是為了你,我想盡辦法, 只是為了你。難道你不曾察覺?不理解我的心思嗎?我覺得你完全了解我對你的感情,如果我同樣了解你的感情,我連這十天也不會等待。我此刻覺得難以再寫什麽。此時此刻,回響在我耳邊的一切讓我不能。你雖然放低了說話聲,別人可能聽不出你的意思,但我卻能分辨你的心思。你如此善良,如此優秀!你的確公正地對待我們倆的感情。你相信男人中的確有人對愛情忠貞不渝。那就請你相信,我對你的愛無限熱誠、忠貞不貳。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麽樣的命運,我得走了。但是,我會回來,我會盡快回來找你。你的一句話、一個眼色,就能決定我今天晚上是去你家拜見你父親呢,還是就此永別。(《勸導》)

我們喜歡簡?奧斯丁,原因很簡單,每個人都會遇到自己的“達西先生”,何況他身材魁梧、相貌英俊、舉止高貴甚至還有一年一萬英鎊的收入。事實上,伊麗莎白愛達西,絕對不僅僅是因為他貴族的血統和豐厚的收入,而是他所展現出來的對於女性的真正尊重及敢於直面自身人性缺陷的勇氣。在這個意義上達西是一條真正的漢子!而伊麗莎白對於達西則顯示出了一股修正的力量,當達西用吹毛求疵的眼光去看待伊麗莎白時,事實上是透露出他所在階級的傲慢:覺得她身材不勻稱,卻被她美麗非凡的烏黑的眼睛所打動;覺得伊麗莎白缺乏上流社會的風采,卻為她落落大方的愛打趣的作風而著迷。而伊麗莎白在拒絕了達西的求婚後,通過一連串的事件不斷地澄清誤會的過程,也是她修正對他的偏見的過程,最終他們意識到結合對雙方都有好處:“女方從容活潑,可以把男方陶冶得心境柔和,作風優雅;男方精明通達,閱歷頗深,也一定會使女方得到莫大的裨益。” [4] 作者設計了傲慢的達西與極具反抗精神的伊麗莎白作為為一種對抗性力量,說明真正的愛情有股修正性的力量,而一味的攀附與順從則有可能適得其反。當出身高貴,一貫傲慢的達西在富有反抗精神的伊麗莎白面前受挫時,不得不促使他進行反思,他說:“我雖然並不主張自私,可是事實上卻自私了一輩子。從小時候起,大人就教我,為人處世應該如此這般,卻不教我要把脾氣改好。他們教我要學這個規矩那個規矩,又讓我學會了她們的傲慢自大。不幸我是一個獨生子(有好幾年,家裡只有我一個孩子),從小給父母親寵壞了。雖然父母本身都是善良人(特別是父親,完全是一片慈善心腸,和藹可親),卻縱容我自私自利,傲慢自大,甚至還鼓勵我如此,教我如此。他們教我,除了自己家裡人以外,不要把任何人放在眼裡,教我看不起天下人,至少希望我去鄙薄別人的長處,把天下人看得不如我。從八歲到二十八歲,我都是受的這種教養,好伊麗莎白, 親伊麗莎白,要不是虧了你!你給了我一頓教訓, 開頭我當然受不了,可是我實在得益匪淺。你羞辱我好有道理。當初我向你求婚,以為你一定會答應。多虧你使我明白過來,我既然認定一位小姐值得我去博得她的歡心,我又一味對她自命不凡,那是萬萬辦不到的。” [4] 奧斯丁將自己身上的自愛投射在伊麗莎白身上,使她筆下的人物區別於形形色色的虛榮浮華之輩,這源自於她面對複雜命運時的智慧與淡然。她在作品中塑造了智識女性的形象, 將自己個性貫穿到角色當中,伊麗莎白?班納特體現了她的叛逆,愛瑪?伍德豪斯體現了她的頑皮,《曼斯菲爾德莊園》的范妮體現她的恭順,而安妮則綜合了她的孤獨與失落,她的遺憾、才智,還有她最終對沮喪生活的安然接受。寫作能夠讓她在情感風暴後繼續擁有平靜的力量,使生活重新恢復到可控的範圍,儘管略帶苦澀,但終究可以忍受,不會使自己陷入到一種悲觀主義,反而能從中獲取力量,超越自我,從而達到一個更高的超我。

這種氣度和格局,在奧斯丁年輕時已經體現出來了。她在規勸侄女時說,沮喪和氣餒又死不了人,苦難最終會變為磨礪。在某種意義上,她也是一個受難的女性形象,感情上的受挫成為她日後創作的原動力,激勵著她日後能夠成為著名作家。即便是在最強烈的感情面前,即便是在最關鍵的利害關係面前,她從來不會隻考慮自己利益,具有基督般的奉獻精神與寬廣胸懷。這是一種放棄的美學, 在愛情中優雅退場來成全最美的愛情,成就彼此的事業。在所有的作品中,簡?奧斯丁在處理情感問題時都顯示出一種穩妥感和一股從容的力量,從不大喊大叫,從不喊“哇”!美國作家埃米?赫克林曾寫了一篇《從不喊“哇!”的姑娘》的文學評論來讚美她的從容。而她筆下最喜愛的女主人公身上都有一種極致的優雅,從而使她的作品也呈現出了一種古典的力量。她全然不顧同一時期漸漸冒頭的浪漫主義,也不在乎權力與地位極高的粉絲,同為“簡迷”(Janeites)的攝政王的建議。只是默默地埋頭於自己的文學小天地,不輕易地變更主題, 執拗地進行著書寫。人們對她的喜愛延續了200多年,在北美她的粉絲們成立了“ 簡? 奧斯丁” 學會,世界各地的粉絲團眾多的“簡迷”們熱烈地擁護著她。因為喜歡她身上的區別於同時代其他女性的特徵,她的典雅、克制、律己與對愛的純貞堅守。正如法國學者卡扎明所說,“在簡?奧斯丁的所有的作品裡滲透著最純正最本質的古典主義精神,即穩穩當當、秩序井然的精神上的和諧,而在這種和諧之中則必然最能顯示作家的才智。奧斯丁的創作方法如此古典氣十足,如此典雅,竟能使我們聯想起那些偉大的法國分析家們所推崇的方式。”在英國文學圈內,“簡迷”們宣稱英語文學的成就不光靠莎士比亞來維持,還要指望一個42歲就去世的小婦人去支撐。簡?奧斯丁的作品使簡迷們底氣十足,使他們在迷戀莎士比亞的“莎黨”們面前也毫不遜色。儘管簡?奧斯丁描寫的是家裡長家裡短,最多將她的眼光延伸到鄉間的三兩戶人家,但她卻指出了人類的普遍情感,金錢與愛情的關係,理智與情感的關係。這些問題是任何社會都要面臨的問題,在這一點上,她所經歷的也許是我們曾經經歷、正在經歷或即將經歷的,她當初所面臨抉擇也許是我們今天面臨的新的抉擇,世界變了,時代變了,愛與人性卻未變,她所堅守恰恰是我們試圖堅守卻未能堅守的。這才是她真正的魅力所在!正因為此,她引起我們反思,我們通過閱讀她的作品來重新認識我們自己。因此哈羅德?布魯姆說,她比我們更了解人性,更了解我們自己。而簡迷們則說,我們根本不想追隨莎士比亞去拯救世界,卻想模仿簡?奧斯丁來生活。

此外,我們喜歡簡?奧斯丁,還因為她為我們記錄了英國全面工業化後最後的一片寧靜時光。我們讀奧斯丁,事實上是緬懷歷史上曾經的寧靜與溫情,懷念工業革命前作為生命個體的我們,那些手工織品、信件、禮服、泥土、鄉村舞會、林間漫步、漫不經心的閑聊和親密的圍爐夜話正是生命的溫情象徵。它區別於現代化冰冷的機器與生產鏈條中的生命個體,人不再是流水線上的一個鏈條,一個結點,而是有著活生生的生命體驗及審美經驗的個體。那些曾在日常生活中佔主導地位的手工、詩歌、藝術、舞蹈、音樂、宗教、哲學等不必讓位於生產、流通、資本、金錢與冰冷的利害關係。工業革命後,人作為情感性的一面被逐漸剝離,生命變成了屑末,利益關係凌駕於愛情、親情之上,情感在以金錢為導向的社會裡徒生悲涼。文學史上,在奧斯丁之後的勃朗特姐妹那裡,我們看到了原先穩定的社會秩序開始變得搖搖欲墜;進而到狄更斯, 社會已經變成了一台冰冷的機器。而奧斯丁的作品詩意尚存,正如《曼斯菲爾德莊園》中,當范妮聽說拉什沃思砍樹的想法時說:“把林蔭道旁的樹砍去!多可惜啊!這難道不會使你想起考珀的詩句嗎?‘你倒下的蔭路大樹啊,我又一次為你們無辜的命運悲傷。’”

在奧斯丁筆下,苦難具有了美學意義,與艾米麗?狄金森相仿,在溫和的表象下掩藏著一顆桀驁不馴的心,復活的基督與救世主的基督對她沒有意義,她接近的是受苦意義上的基督,受苦是她基本的生存模式。

1817年7月18日,簡?奧斯丁去世了,墓碑上隻字未提她文學上的成就,也隻字未提她曾受過的苦難。苦難是她基本的生存模式,她的小說則是苦難產出的文學子嗣。她愛它們,鼓勵它們與司各特、莎士比亞的“子嗣們”在文壇爭寵。哈羅德?布魯姆說:“與莎士比亞一樣,她培育了我們的心智。我們像是奧斯丁的孩子,在她的小說中看到並直面我們自身的痛苦、我們自身各種異想天開的念頭。正因奧斯丁培育了我們的心智,我們感到她解釋了我們何以為我們。她筆下的人物富有個性,體現了她獨特的藝術成就,這也是她長久以來備受關注的原因。”[1]與我們一樣,簡?奧斯丁只是一個陌生的土地上的旅居者而已,在巴思,在南安普敦,她只是一根獨自進行著思考的蘆葦。身世微賤,命運淒涼,卻對後世的文學產生著重要的影響,英國作家普裡斯特裡說:“我們說她偉大,不是因為她像托爾斯泰、狄更斯、巴爾扎克那樣描繪了巨集偉廣袤的社會畫卷,而是因為,她創造了一個獨特的小世界。”[1]她之後的女作家,喬治?艾略特正是受她啟發走上了文學路線,當瑪麗安?埃文斯(喬治?艾略特改名前的名字)與她的丈夫喬治? 劉易斯私奔後,居住在一個小島上,整夜整宿閱讀的正是奧斯丁的小說,而劉易斯正是簡? 奧斯丁的最忠實的讀者。

在今天,重新評價簡? 奧斯丁依然是一個挑戰。她的偉大之處的確難以把握,有評論家說她無聊,譴責其作品中缺乏對歷史的“掃視”,缺乏對“大革命”轟轟烈烈的描寫;也有評論家說她的作品缺乏男女激情,在涉及到兩性關係的關鍵時刻一筆帶過。而當你真正靠近她,閱讀她,自然會知道這些不明就裡的情況出現的真正原因。也許到那時,你便不會苛責她的作品為什麽會是這個樣子, 而不是那個樣子。儘管時代已經發生了變化,但簡? 奧斯丁的抉擇在當代依然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認同的人,正如簡迷們所說,我們不想成為莎士比亞式的救世主,卻想要過上簡?奧斯丁過的生活。

簡? 奧斯丁教會我們智慧地接受生活的局限性,與不受自我意志控制的命運和解,她筆下的女性形象沒有粗魯式的大喊大叫與矯情造作,更多的是對生活冷靜的思考。埃米?赫克林寫了一篇《從不喊“哇!”的姑娘》的評論,提到:“奧斯丁的作品贏得讀者喜歡的大部分原因在於作品中有相當一部分姑娘都不是這種大喊大叫的類型。奧斯丁塑造了一批富有理性的優秀女性。在她的世界裡,那些風度翩翩、傲慢自負的男士瘋狂追求的正是這些有頭腦的女性,而不是那些衣服上綴滿花邊的女人(19世紀還沒有時興在身上粘貼閃光小亮片)。這種情愛搭檔讓讀者感到奧斯丁的小說令人愉悅,甚至會感歎要是她當時多寫幾部這樣的作品該多好。”[1]我們喜歡奧斯丁,是因為我們可以通過她及她的文學作品,來緬懷我們自己的愛情,消逝的或未消逝的,虛構的或真實的,可能的或不可能的。事實上,奧斯丁極富智慧,品味也無可挑剔。她告訴我們真正的愛情不可替代、不多見、不可求、也無法仿效。她告訴我們比丟失愛情更悲慘的是陷入無愛的婚姻,與其將就,不如為愛留出位置,這也許正是我們喜愛她、敬佩她、懷念她、閱讀她的原因。

然而,簡?奧斯丁絕對不是一位不婚主義者, 她只是拒絕進入無愛的婚姻。愛情是生命的高級需求,而金錢則是生活的基本需要。當愛情為麵包讓道的時候,這種心酸便難以訴說。命也,運也!當若乾年後,湯姆?勒弗羅伊帶著同樣叫“簡”的大女兒出現在她面前時,此時對方已是幾個孩子的父親。而她依然孑然一身,面對今生唯一的愛,她淡然一笑!歲月悠悠,物是人非,時過境遷,相對無語,淚眼迷茫!她翻開自己的小說輕聲朗讀,書中的人物與她自己融為一體。潛藏在真正愛情背後的是深沉的憂傷。有的傷,一傷就是一生。有的別, 一別就是一世!她在世間兀自飄零,夜深人靜時任痛苦、孤獨與思念吞噬著內心。也許在寫作每一個故事的結局時,她心中仍然會升騰起那個在曾經在心底無數次的叩問:“如果我們不能在一起,生活還有什麽意義?”

參考文獻

[1] 蘇珊娜?卡森. 為什麽要讀簡?奧斯丁 [M]. 王麗亞,譯. 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 91.

[2] 卡羅爾?希爾茲. 簡?奧斯丁 [M]. 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 214.

[3] 伊揚?瓦特. 奧斯丁:批評文選 [Z]. 19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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