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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詩經》: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詩經·王風·采葛》

物色之動,心亦搖焉。草木作為興,常常是靈感的源泉。《采葛》中出現的三種植物分別是葛、蕭與艾。葛可用於織布,蕭可用於祭祀,而艾的用途更為廣泛。相思之人將款款深情寄托在這幾株尋常、柔韌的植物上,正如沈德潛《說詩晬語》所說:“事難具陳,理難言罄,每托物連類以形之,鬱情於舒,天機隨觸,每借物引懷以抒之,以興互陳,反覆唱歎,而中藏之歡愉慘戚躍欲傳,其言淺,其情深也。”艾對應著三歲的時序,作為抒情的高潮最後道出,古人對它的鍾愛可見一斑。

《讀風偶識》中說:“幽王昏暴,戎狄侵陵,平王播遷,室家飄蕩。”周平王東遷洛邑時,已無力駕馭諸侯,百姓生活飄零而淒苦。王風委蔓草,戰國多荊榛,《黍離》為王風奠定了悲愴淒婉的基調。而《采葛》中的相思,也當是“君子於役,不知其期”般撕心裂肺的相思。有人考證,三月、三秋與三歲並不是指時間間隔,而是指具體的時間點。葛生於農歷三月,蕭生於九月,也就是三秋,而艾多為三年一采,時間最漫長。《孟子·離婁上》:“今之欲王者,猶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陳年之艾,清香濃烈,透徹心脾。最後出場的艾,實在是道出了離別的慘烈。

《詩經》的時代,是一個剛走出野蠻不久卻還未被“文明”束縛的時代,是中國詩歌的童年時代。傅斯年曾這樣評價:“《詩三百》中一切美辭之美,及其超越楚辭和其他侈文處,在乎直陳其事,而風采情趣聲光自見,不流曲折以成詭詞,不加刻飾以成蔓駢,俗言即是實言,白話乃是真話,直說乃是信說。《詩經》之最大藝術,在其不用藝術處。”

《采葛》的“藝術性”便由艾來承擔了。

艾草

艾在《爾雅》中又稱為冰台、灸草。

《淮南萬畢術》記載:“削冰令圓,舉以向日,以艾呈其影,則火生。”可以想象,被打磨成凸透鏡的冰塊通透晶瑩,冬日微茫的陽光穿過它,聚攏、凝結,一如等待者們專注的眼神,冰下的艾草忽然冒出了星星點點的火光,不慌不忙地燃燒著,我們的祖先終於欣然一笑。後來,他們將艾草編成細繩,懸掛起來,讓點燃的那一端慢慢燒,艾草易燃且燃燒持久,火種便在氤氳的香氣與溫存的亮光中保留了下來。

“灸草”一稱則與古代醫學密切相關。艾葉作藥用,味苦辛,性溫,溫通經脈、和血止痛、安胎。李時珍之父李言聞曾為家鄉的艾草撰寫《蘄艾傳》,讚其“產於山陽,采以端午,治病灸疾,功非小補”,此書惜已失傳。而李時珍在《本草綱目》草部第十五卷也說:“艾以蘄州者為勝,用充萬物,天下之重,謂之蘄艾。”蘄艾“服之則走三陰而逐一切寒濕,轉肅殺之氣為融和;炙之則透諸經而治百種病邪,起沉屙之人為康壽。其功亦大矣。”

在馬王堆漢墓古醫書中,《陰陽十一脈灸經》與《足臂十一脈灸經》是介紹灸療的專著,病症不分寒熱虛實,一律“灸其脈”,但早期的灸法與艾關聯不大,凡是能夠燃燒之物都可用於施灸。直到戰國前後,艾才被確定為專門的灸法材料。古人通過針、灸等刺激人體,激發了感覺傳導,古醫書上的經絡線正是這種傳導路徑的真實記錄。

明末刻本《本草綱目》內頁

這種神秘性使人聯想到殷商時期盛行的占卜之術。巫師用艾撚成錐形,置於龜甲或牛肩胛骨的無脊面,持火繩繞骨數圈,點燃骨上的艾絨或艾草,艾火從一端燃燒到另一端,到了骨面布滿灼痕的時候,巫師通過骨面裂紋示兆,判斷吉凶。占卜過的龜甲獸骨被埋葬或燒掉,以示神聖。

在千百年前,經絡的秘密、命運的吉凶、蒼生的福祉都要憑借一株艾草來推測和維系。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這是屈原《離騷》中的詩句。雖然《楚辭》與《詩經》都網羅了先秦土地上大量的植物,但仔細分辨可以發現,《詩經》散發的是草木的味道,《離騷》流露的則是花朵的氣息。

多少個端午,我們虔誠地悼念著屈原,悼念著這位偉大的愛國主義詩人,卻不曾想過屈原忠於的楚國早已在大秦的鐵蹄下覆滅。是秦國,最後成為了第一個以華夏民族為主體的國家。秦統一了文字,開辟了漢唐,但我們沒有懷念商鞅與張儀,我們念念不忘的恰恰是“雖九死其猶未悔”,對秦國恨之入骨的屈原,而我們懷念屈原所用的植物並不是他生前摯愛的秋蘭與芰荷,反而是其貌不揚並令他歎息世風的艾草。“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奇,是屈原的美學思想,這是蕭艾難以抵達的。也許與艾為伴的生民並沒有讀過《離騷》,他們只知道艾草芳香辟穢,可以驅邪祛病、抵製不祥。

艾草是天火與人間的媒介,人們靠它在龜甲上揭開命運的面紗,在身體上解讀經絡的密碼,它的芳香辟穢,它的溫陽散寒,這一切都要依靠犧牲自己,被采摘,被點燃,被熬煮才能一一實現。它的品格就像後人所說的那樣,“端午時節草萋萋,野艾茸茸淡著衣。無意爭顏呈媚態,芳名自有庶民知。”

“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與草木相濡以沫,與土地相依為命,這是世上最樸素、最清白的生存。或許我們所憧憬的美好生活,我們埋藏在心裡的大同理想並不在今天,也不在未來,就在那個“鬱鬱乎文哉”的周代吧!

(本文為第三屆伯鴻書香獎·閱讀獎獲獎作品)

(統籌:陸藜;編輯:小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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