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大時代的小人物”:朱英誕的詩與文

大時代的小人物:

朱英誕晚年隨筆三種

陳均 朱紋 編訂

台灣秀威

2011年9月出版,237頁

━━━━

文︱楊 焄

正在北京大學中文系開設課程講授現代新詩的廢名,於1936年末應邀為一位剛結識的年輕人撰寫詩稿序言。文中對其精湛的詩藝稱道不已,許為“六朝晚唐詩在新詩裡復活”的典型,甚至不無誇張地說:“這篇文章我是極想寫的,我又曉得這篇文章我是極不能寫也,這位少年詩人之詩才,不佞之文絕不能與其相稱也。”(《〈小園集〉序》,載朱英誕著,陳均、朱紋編《〈仙藻集〉〈小園集〉》,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1年)乍讀之下,很容易讓人認為這只是前輩在獎掖提攜後進時所慣用的客套話。而此後戰事頻仍,這本詩集最終未能如期付梓,這番大力表彰也就並不為人所知了。時隔十餘年,廢名又發表專論舊事重提,對這位年輕人的推重有增無減,並有了新的定位,“在新詩當中他等於南宋的詞”;還不厭其煩選釋了他的十二篇詩作,“為什麽選這麽多呢?當然由於愛惜這些詩思,而且歎息古今的人才真是一般的,讀了朱君的詩,或者一個句子,或者用的一個字,不像南宋詞人的聰明麽?”(《林庚同朱英誕的新詩》,原載1948年4月25日《華北日報》,收入《談新詩》,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不難推知此前的欽挹褒揚確實是發自肺腑的由衷之言,絕非敷衍塞責的虛應故事。

廢名

廢名(馮文炳)《談新詩》

然而即便如此,“朱英誕”這個名字在現代文學史上恐怕仍是知者寥寥。究其原委,當和他曾在北平淪陷期間任教於北大文學院有關。雖然並非大奸大惡,終究不夠光彩,事後當然得謹言慎行,不宜再露鋒芒。此外,和他本人的創作反省大概也不無關聯。晚年編訂詩稿時他曾感慨萬千:

詩與社會脫節,用借古酒杯法來說,那就是‘謀諸賢知則不悅,以示眾庶則苦之’。這個狀況很是特別,很陌生的樣子,是我們大傳統裡所不曾遇到過的,故亦無從斷言。我的不滿足給我帶來了中間大半生的清簡生活,我沒有參加那朝頂進香的人馬隊伍裡面去,我沒有“災梨禍棗”。(《冬述——〈春知集〉代序》,收入《〈仙藻集〉〈小園集〉》附錄一《朱英誕隨筆輯佚》)

在整個社會驟然直面現代轉型之際,傳統的詩教觀念確實難以從容應對,即便是適時轉向新詩創作的詩人也不免有些茫然失落。因此,儘管數十年來依然筆耕不輟,他卻相當自覺地疏離於文壇,僅將此視為自娛自遣的手段罷了。

朱英誕

除了留下創作跨度長逾半個多世紀的三千多首新詩外,朱英誕在遲暮之年還傾注心力撰寫了兩部詩人傳記:《苦吟詩人李賀(長吉評傳)》和《笑與“不笑”——一位罕見的幽默詩人(誠齋評傳)》(均收入朱紋、陳均編訂《大時代的小人物:朱英誕晚年隨筆三種》,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1年,以下簡稱《長吉評傳》和《誠齋評傳》)。然而參照他在此期間所作的生平自述,“於屈、陶、二謝、庾信、李、杜、溫、李,乃至元、白以及歷代諸大名家,我無不敬愛至極!但人性難免有其偏至,自覺對山谷、放翁,特感親切”(《梅花依舊——一個“大時代的小人物”的自傳》二《也是“梅花依舊”》,收入《大時代的小人物:朱英誕晚年隨筆三種》,以下簡稱《梅花依舊》),可見最終擬定的這兩位傳主——中唐的李賀與南宋的楊萬裡——其實並非他最為心儀傾倒的詩人,他在行文中也毫不諱言,稱前者“怪麗有余,識見不足”(《長吉評傳》一《怪麗的故鄉》),而謂後者“算是‘名家’,不是‘大家’”(《誠齋評傳》一《誠齋為何許人》)。不過,誠如他所說的那樣,“要詩人調和某一種口味,而寫出詩來只不過是為了供你享受,——有此種要求的人,我以為應該首先學做人的道理:‘行己有恥’”(《誠齋評傳》六《愛重古人》),想要成為稱職的讀者,不但要懂得欣賞同體之善,更應該學會領略異量之美。

如果有心對這兩部傳記稍事爬梳,還是不難窺測朱英誕的賞心所在。比如他借用李賀的詩句“白騎少年今日歸”,時常徑稱其為“白騎少年”,而他本人初涉詩壇時也曾被廢名戲稱作“朱白騎”(參見《冬述——跋〈仙藻集〉》,收入《〈仙藻集〉〈小園集〉》附錄一《朱英誕隨筆輯佚》);他又評李賀為“大時代的小人物”,認為“較之高唱‘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孟東野,長吉似乎更小”(《長吉評傳》八《傳奇世界裡的傳奇人物》),而隨後完成的自傳同樣以“大時代的小人物”作為標題的一部分,儼然已經將他引為同道甚至是自己的化身;在介紹楊萬裡晚年致仕家居的境況時,他花費不少筆墨去深究“一個人寫了一輩子詩,是否應該是最後的詩最好”,並引申說:“‘退休’了,不致永遠在奔波勞碌,千辛萬苦,在行役中作著行旅、遊覽之作了。‘退休’了總該要比較安定些,雖然臨終前猶為國是深感氣憤,但絕大多類的時間是空閑的,更適宜做詩吧?”(《誠齋評傳》九《誠齋家居》)讓人不由聯想起他年屆五旬便病退賦閑的經歷,這番話簡直就是借他人酒杯澆胸中塊壘的夫子自道。

朱英誕《〈仙藻集〉〈小園集〉》

朱英誕《李長吉評傳》

儘管兩位傳主詩風迥異,但在作者眼中自有殊途同歸之處。他指出李賀“是一個在溺愛中成長起來的孩子”(《長吉評傳》二《一幅簡筆畫——苦吟者自畫像》),在評析其詩作時又提醒讀者,“請看此種兒童眼界,神州夢遊,現實如此神奇!情質實,而此中有真意——這是什麽呢,如果不是真詩”(《長吉評傳》七《諷刺與同情》);提到楊萬裡時,他也格外留意“似乎他還出人意料之外的發現了兒童,這一點倒是應該首先來讚美的”,“誠齋發現了兒童生活的美”,“這是何等的有情趣”,“如果人失掉了‘赤子之心’或童心,他是不會對兒童學種蔬如此重視並寫成詩的”(《誠齋評傳》七《“不薄今人”》)。他晚年慨歎“大凡真正的新鮮的事物,都是幼稚的而又幼稚得好的,唯詩亦然。要緊的是人如何愛護它”,由此興致盎然卻又不無悵惘地追憶童年往事,“在我做詩以前,最值得一提的大概要算是兒時的野遊了。可惜我沒有一支彩筆,不能做文章而來描摹那些鄉村的景物和敘述那些豪興”(《我的詩的故鄉——〈春知集〉後序》,收入《〈仙藻集〉〈小園集〉》附錄一《朱英誕隨筆輯佚》)。甚至在自傳中特意設定了一節,來縷述“這野遊野趣,加上童年即興,使我深感誠然具有‘繪事後素’之感”(《梅花依舊》五《我只有一個童年值得“細論”》)。在評賞這兩位詩人的過程中,想必會不時地觸動他重溫無憂無慮的幼年時光。

為了更好地詮評李、楊兩家詩作,朱英誕對相關研究也多有涉獵,兩部傳記中屢屢征引錢鍾書的《談藝錄》便是典型的例證。有些地方雖然沒有明確交代來歷,如稱“長吉屢用‘凝’字,至於多用‘骨’‘死’‘寒’‘冷’諸字,也都與‘凝’字相通;然而長吉詩思靈妙,每化流易為凝重”(《長吉評傳》六《苦吟與晦澀》),其實也同樣依傍錢氏的意見,即謂李詩用字“皆變輕清者為凝重,使流易者具鋒芒”,“長吉之屢用‘凝’字,亦正耐尋味。至其用‘骨’字、‘死’字、‘寒’字、‘冷’字句,多不勝舉,而作用適與‘凝’字相通”(《談藝錄》九“長吉字法”,開明書店,1948年),朱氏只是稍作剪裁便化為己有。類似的情況並非僅見,比如錢鍾書還比較過陸遊與楊萬裡的差異,認為“放翁善寫景,而誠齋擅寫生。放翁如畫圖之工筆;誠齋則如攝影之快鏡,兔起鶻落,鳶飛魚躍,稍縱即逝而及其未逝,轉瞬即改而當其未改,眼明手捷,蹤矢躡風,此誠齋之所獨也”(《談藝錄》三三“放翁詩”),而朱英誕也指出“誠齋詩以精妙、妙悟著稱,他善於寫生,其靈敏處有若現代攝影術中‘抓拍’手法。——這是一個比‘活法’更易於使人明瞭的解說,誠齋手疾眼快,寫得那麽妙趣橫生”(《誠齋評傳》四《“活法”與生新》),毋庸贅言受到過錢氏的啟發引導。

錢鍾書《談藝錄》

《談藝錄》問世後不久,朱英誕就在《吳宓小識》(原載1948年《華北日報副刊》第670期,收入《〈仙藻集〉〈小園集〉》附錄一《朱英誕隨筆輯佚》)中說起,“今年夏秋之際患胃潰瘍,病榻上意外地看了些新書,其中之一是錢鍾書先生著《談藝錄》”,尤其提到“《談藝錄》是一本新近值得推薦的近理想的書”。此書自1948年出版之後,直至朱氏身後的1984年才得以補訂重梓,他在撰寫這兩部傳記時所參考的無疑是開明舊版。歷經數十載的顛沛流離,正如他頻頻自嘲的那樣,僅能做到“苟全性命於亂世”(《梅花依舊》十八《三十年代(小引)》),卻始終將此書留存篋中而寢饋其間,受到潛移默化的影響而不自覺,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畢竟不是術業有專攻的學界中人,朱英誕在行文之際還是相當隨意散漫,乃至屢屢出現不應有的疏失闕略——當然,也有不少是文稿整理者的大意粗疏所致,茲不贅述——比如為了展現李賀放誕倨傲的性格,他引錄唐人《劇談錄》中的記載,稱元稹晚年有意結交李賀,卻未料遭其奚落:“明經擢第,何事來見李賀?”隨後得出結論:“別的且不說,僅以自道姓名一節,就足見長吉的傲忽了!”(《長吉評傳》一《怪麗的故鄉——昌谷山居》)卻沒有注意到清人王士禛對此事真偽早就有過質疑:“元擢第既非遲暮,於賀亦稱前輩,詎容執贄造門,反遭輕薄?小說之不根如此。”(《古夫於亭雜錄》卷二)實際上,朱英誕在落筆時已經坦言:“嚴格地說,這不是一篇論文,但又不像隨筆;實際上最初也只是想來作一夕話。”(《長吉評傳·小引》)僅僅將此作為排悶遣興的家常閑談,所以倒也不必過於求全責備。

不過恰恰因為他所標舉的並非“學人”的標準,在衡量評鑒中有時反而能夠不落窠臼。例如前人每每因其艱澀險怪而對李賀多有詬病苛責,他卻斬釘截鐵地指出,“若長吉豈取媚於人者?一個忠實於自己的藝術者,他會惟陳規之馬首是瞻嗎?不不”,“長吉詩是‘混亂的旋律’”,“而長吉又是天生的自然進入苦吟境界的詩人,便不為東方式的苦吟境界所囿了”(《長吉評傳》六《苦吟與晦澀》)。在評介楊萬裡詩風時,他一方面參酌清人吳之振等在編選《宋詩鈔》時所說的“不笑不足以為誠齋之詩”,另一方面又予以引申補充,強調“‘不笑’也並不見得不成其為誠齋之詩”,“其笑令人怡悅,並不是使人捧腹大笑而快樂,譬俗文學之有‘相聲’:這一點必須辨識清楚。故知,笑,非詩之背景,笑的詩之背景是頭腦,是思致,是機智。一旦我們讀另外一種‘不笑’的詩,便更能加倍地看清我們對‘笑的詩’的辨識是多麽必要了”(《誠齋評傳》八《笑與“不笑”》)。這些品題儘管著墨不多,卻都要言不煩,頗能啟人遐思。

由於抱著漫筆閑談的心態,有時因機適會,不免離題稍遠乃至略顯枝蔓,可是因為融入了不少切身經歷或創作體驗,頗有些言外之意可供咀嚼玩味。比如他格外欣賞楊萬裡所說的“人自窮通詩自詩”(《和張功甫病中遣懷》),而並不認可歐陽修所講的“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後工”(《梅聖俞詩集序》),指出“後者含有大量的諷刺意味,而在一些人心目中卻把它當作真理,從正面接受了它”,“其實,這裡誤解了‘詩能窮人’或‘窮而後工’的深刻的寓意。我們聽起來正仿佛在《少年維特之煩惱》之後,出現了無聊的《少年維特之喜悅》一樣可笑!似乎‘人自窮通詩自詩’更近真理了”(《誠齋評傳》八《笑與“不笑”》)。初讀時略嫌其語焉不詳,尤其是用歌德的小說來作類比究竟有何深意,讓人頗費思量。等讀到他的自傳,回憶起年輕時和周作人的交往,盛讚其“小品文字,隨筆性的學理漫談幾乎篇篇動人,有如珠玉。我能夠受到這樣望若神明的大師的獎掖,心裡的感激之情實在無法表達了”(《梅花依舊》十一《與當代文士的關係》);隨後又追溯周氏落水附逆後的生活點滴,惋歎“所謂苦雨齋確乎是喜雨齋,少年維特的煩惱果然變成了少年維特的喜悅了”;由此再讀周氏晚年的回憶錄,“常感到文字囉嗦蹩扭,於過去輕重急徐恰到好處已迥然不同”(《梅花依舊》十二《我的追悼》),這才恍然大悟,《誠齋評傳》中的那段議論其實大有深意。聯想到周作人早先也曾以拿破侖隨身攜帶《少年維特之煩惱》為例,用以佐證“文學所以雖是不革命,卻很有他的存在的權利與必要”(《〈燕知草〉跋》,載1928年12月3日《新中華報副刊》第十號,收入《永日集》,北新書局,1929年),更讓人對他在窮通出處之際的一念之差感慨莫名。

《〈燕知草〉跋》

這類“絳樹兩歌”“黃華二牘”的筆法還有不少,當說起李賀“既長於樂府,自然會與音樂有深密關係”時,朱英誕也順勢發表過一通議論,“詩與樂的關係,本來是一個最古老的問題,但在現代也依舊是一個新的課題”,“實則現代的以散文寫詩,不但排除音律的束縛,即‘辭藻’(中國舊稱‘詞章’)的羈絆也有所不受。此種以散文作詩,可以視為嫁接法,比許多想把詩這個名詞更換一個的想法要切實得多”(《長吉評傳》六《苦吟與晦澀》)。他數十年間一直肆力於新詩創作,這個問題其實始終縈繞心間,晚年也頻頻訴諸筆端,自陳“我最喜愛的形式是散文詩而不是詩”,認為“用散文來寫詩是現代化的趨勢,同時也是十足的難事”(《略記幾項微末的事——答友好十問》);他既認同前人的意見,“真詩是絕對不能用散文來代替的(這裡的散文指藝術形式)”,又格外強調“詩是可以用散文來寫的,以散文寫詩是現代詩的特色(這裡,散文指藝術所用的材料,與上述散文是兩個概念)”(《我對現代詩的感受》,兩文均收入《〈仙藻集〉〈小園集〉》附錄一《朱英誕隨筆輯佚》)。仔細尋繹其意,當是主張脫略行跡而遺貌取神,參酌借鑒散文的創作特色,竭力掙脫形式上的諸多束縛,而努力探尋真詩的本質。

回想起來,早在數十年前,廢名就對朱英誕的努力嘗試頗有期許:“這不是很有意義的事嗎?這不但證明新詩是真正的新文學,而中國文學史上本來向有真正的新文學。如果不明白這一點,是不懂文學了。亦不足以談新文學。”(《林庚同朱英誕的新詩》)而他對廢名也自始至終深懷知遇之感,“廢名先生和我談得更多的是現代詩,現代詩的作法;他很愛舊詩,但他以為新詩應該比舊詩更好,更是真詩”,“其深情厚意,我都銘刻在心,不敢或忘”(《梅花依舊》十三《詩與橋與船》)。如果再繼續比照一下廢名說過的,“如果要做新詩,一定要這個詩是詩的內容,而寫這個詩的文字要用散文的文字”(《新詩應該是自由詩》),“白話新詩是用散文的文字自由寫詩。所謂散文的文字,便是說新詩裡要是散文的句子”(《已往的詩文學與新詩》,兩文均收入《談新詩》),更不難看出前後承傳沿襲的關聯。在他私心自擬為李賀之際,是否也會將廢名視作憐惜長吉詩才的韓愈呢?儘管在自顧平生時感愴低徊,心甘情願地自居為“大時代的小人物”,可在他內心深處或許也同樣有著“筆補造化天無功”(李賀《高軒過》)的執著祈願吧。

楊焄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

·END·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