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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邊消息》:尋愁覓恨,本是潘向黎的特長

......“圖畫書界奧斯卡”

王彬彬:潘向黎《梅邊消息》讀後

新批評/新作聚焦

作家潘向黎的散文隨筆,有兩大題材,一是茶,一是詩。前些年,潘向黎同時推出兩本書,一曰《茶可道》,一曰《看詩不分明》。現在,潘向黎第二本談論古代詩歌的學術隨筆集《梅邊消息》又問世了。今天推薦的文章來自評論家王彬彬對《梅邊消息》的精彩解讀——

“當你對一首眾所周知的舊詩有了新的理解時,你會感到很幸福。而如果你的理解是言之成理的,是對詩歌體貼入微後的感悟,那別人讀到後也會有異樣的欣喜。”

潘向黎的正業是報紙編輯,業餘從事文學性的寫作。所以,是一個業餘作家。潘向黎寫了許多小說,是著名小說家。長篇、中篇、短篇,都寫了不少。也獲過這樣那樣的獎,像莊重文文學獎、魯迅文學獎什麽的,都拿到過。潘向黎同時又寫散文隨筆,這方面也數量豐富。寫散文,也獲過冰心散文獎。寫小說的人,偶爾寫點散文,很常見。但像潘向黎這樣在寫小說的同時又寫很多很多散文,在當代文壇似不多見。事到如今,弄不清稱她為小說家好還是散文家好。

潘向黎(繪 / 郭天容)

潘向黎的散文隨筆,有兩大題材,一是茶,一是詩。潘向黎嗜茶,好像各種茶都喜歡,只要是好茶,紅也好,綠也好,都可成為其品嚐和談論的對象。至於詩,則喜歡的是中國古代詩歌,而且主要是唐詩。前些年,潘向黎同時推出兩本書,一曰《茶可道》,一曰《看詩不分明》。前者,是將說茶的文章集成一冊;後者,則收入了談古代詩歌的文章。有一種人生叫詩酒人生。潘向黎過的則可算詩茶人生。所以,那本《茶可道》,還不如叫《茶當酒》。

潘向黎那些談論古代詩歌的文章,應該叫做學術隨筆,叫學者散文也合適。現在,潘向黎第二本談論古代詩歌的學術隨筆集《梅邊消息》又問世了。《梅邊消息》這書名不錯,比《看詩不分明》好多了。

《梅邊消息:潘向黎讀古詩》

潘向黎/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18年8月

中國古代詩歌,已經有了一代又一代的談論者、研究者。就說潘向黎無限鍾情的唐代詩歌吧,一千多年來,不知有多少人賞析過、探究過、一字一句地計較過。沒錯,現在能看到的唐代詩歌有近五萬首。但那五萬首,並非每一首都值得分析、都經得起鑒賞。偉大如唐代,留下來的詩歌中,真正具有相當藝術價值的,也只是很小一部分。這一小部分,宋、元、明、清,有多少人已經分析過、鑒賞過。現代人要對這一小部分唐詩重做分析、鑒賞而又分析、鑒賞得有一定價值,殊非易事。

現代人要對古代詩歌分析、鑒賞,我以為應該具備兩個條件。一是對已經的分析、鑒賞,或者說,對已有的研究成果,有盡可能全面的了解;二是自身要對詩歌有非同一般的藝術感受能力。對已經的分析、鑒賞,對已有的研究成果,有盡可能全面的了解,便知道哪些話是前人已經說過,哪些意思是前人已經表達過。知道了這些,才明白自己應該從哪裡起步。而更重要的,是對古代詩歌具有非同一般的藝術感受力。只有具有了這種能力,才可能對那些大家十分熟悉的、為無數人解說過的詩歌,產生屬於自己的獨特看法。

現代人解說古代詩歌,具有很大的挑戰性。但也是一件值得冒險的事情。如果你真有那金剛鑽,這就是值得去攬的瓷器活。因為,當你對一首眾所周知的舊詩有了新的理解時,你會感到很幸福。而如果你的理解是言之成理的,是對詩歌體貼入微後的感悟,那別人讀到後也會有異樣的欣喜。

我沒有在古代文學上下過什麽功夫。胡亂讀過一些現代人解說古代詩歌的著作。讓我佩服不已的,是陳寅恪、金性堯、傅庚生這幾位。陳寅恪先生既研究唐代歷史,又研究唐代詩歌,而且把二者結合起來,進行詩史互證。以唐詩證唐史,使陳寅恪先生對唐代歷史上的諸多問題有了新穎的見解。而以唐史證唐詩,則讓唐代詩歌中不少長期被忽視或被誤解的問題,得到了既明確又準確的解釋。記不清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了,總之是某一年某一月某一天;也記不清是在何處的哪家書店,總之不是在上海就是在南京的某家書店,我見到了金性堯先生的 《爐邊詩話》,於是便買下。《爐邊詩話》共收談論、賞析古代詩人和詩歌的短文五十四篇。雖然是從《詩經》中的作品談起,但主要是評說唐宋詩人。金性堯先生在品鑒那些萬口相傳的古代詩歌時,每有新意,令我擊節稱歎。至於傅庚生先生,他的那本《中國文學欣賞舉隅》是很經典的著作了。傅庚生先生對文學語言的感受之精微,是十分罕見的。那些人人熟悉的作品,那些自以為完全懂得了的名作,經傅先生一解說,才知道原來還有這種好處,或者還有這種不足。傅庚生先生的判斷,總是在對一字一句進行細致的分析後做出的,就像瓜蔓長長地延伸著,終於結出一個滾圓的瓜,讓你不由得不信服和喜愛。

陳寅恪先生是中國古代文史研究的大家。金性堯先生、傅庚生先生也都是治古代文學的專家,算得上是名家。潘向黎呢,本科自然讀的是中文系,但碩士、博士讀的都不是古代文學專業。或許有人會想:她談古代詩歌,靠譜嗎?讀讀她那些談論古代詩歌的文章,這疑問便可打消。潘向黎談古詩,並非無視前人的看法而凌空蹈虛。她是不厭其煩地引經據典的,可知她對前人、他人的看法是很熟悉的。雖然對於像我這樣多少讀過一點書的人,那些前人、他人的說法,那些知識性的鋪陳,讀來多少有點煩,但同時也讓我放心,知道潘向黎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裡,知道潘向黎知道自己在扮演怎樣的角色。換句話說,這讓我們知道,潘向黎談論古代詩歌,並非一個妄人在遊談無根地妄說。

應該說,即便沒有什麽新意,即便對古代詩人、詩歌並無自己的看法,而能夠把前人、他人的看法清楚明白地整理出來,介紹給社會讀者,也自有一種價值。但潘向黎談古代詩歌,確實常常超越了整理、介紹的層面,而表達著自己的理解、感悟。

收入《梅邊消息》中的《老大不嫁與貧士不遇》,說的是古代詩歌中的代言體,即作者分明是男性卻以女性的身份、口吻說話。文章著重分析了秦韜玉的《貧女》和韋應物的《春宮怨》。潘向黎說,這些代言體詩歌,也只是表面上代女性抒情、代女性訴苦,而深層的意思,仍然是作為男性的作者在抒發自身懷才不遇、仕途蹭蹬的哀怨。如果僅僅說到這裡,那還了無新意。潘向黎接著說,就像宮女的“承恩不在貌”一樣,男子的仕途是否得意,也並不關乎才學,而在深諳官場潛規則並全身心投入地實踐這些規則。即便說到了這裡,也談不上是自己的見解。但這篇文章卻以這樣一段話結尾:

自古以來,出人頭地往往是男子人生的第一渴望,正如愛情和好姻緣之於女子。所以當通過描寫女性“失愛”來抒發自己“不遇”苦楚的時候,男子無意中懂得了女子。也許唯有此刻,兩性才心靈相通,不同病而相憐。

這就有點意思了。這就讓人眼睛一亮了。“無意”兩個字下得十分好。男子在借女性之口發泄自身的牢愁之初,還並沒有真正懂得女性;寫著寫著,一不小心理解了本來不屑於理解的女性的不幸與苦難。——想象這過程,真是一種詩意的享受。有了潘向黎這番穎悟,此後讀那些代言體的詩,感受就不一樣了。

所謂新意,所謂自己的理解、感悟,並不意味著就是全新的感受、觀點。前人、他人雖把某種意思表達過了,但表達得很模糊、很粗淺。而你在此基礎上前進、深入半步一步,把此種意思說得更清楚、很精細,也無疑是新意的表現,也可以說是表達自己的理解、感悟。學術史上,文藝批評史上,所謂發展、所謂創新,往往是以這種方式進行的。

玉顏不及寒鴉色,

猶帶昭陽日影來。

真成薄命久尋思,

夢見君王覺後疑。

王昌齡《長信秋詞》節選

《梅邊消息》中,排在《老大不嫁與貧士不遇》後面的,是 《“色衰”,然後“愛馳”?》,緊接著是《弱女壯士同此哭》,這幾篇文章,表達的是相近的意旨。《“色衰”,然後“愛馳”?》,主要賞析了相傳出自班婕妤之手的《團扇詩》和王昌齡的《長信秋詞》。習慣性的看法是:女性在男性面前失寵,宮女被君王冷落,是因為容顏老去、美貌不再。所謂“色衰愛馳”,表達的就是這種認識。但潘向黎強調,事情的因果,其實常常與習慣認為的相反;女子往往是被拋棄受冷落後才迅速老醜。當然,潘向黎是在解讀白居易、杜牧等人詩句的基礎上說出這番話的。《弱女壯士同此哭 》,則把男性的仕途失意與女性的 “夏扇見捐”,放在一起談。文章分析了杜甫、李商隱等人哀悼賈誼的詩,分析了杜甫、李白等人詠歎王昭君命運的詩句以及王維《老將行》中詩句和晚唐羅隱的《贈妓雲英》,然後說:“‘自從棄置便衰朽’!如同‘紅顏未老恩先斷’,往往男人也不是因為老了才被拋棄,而是被拋棄了才迅速衰老。”這又在男女之間找到了命運的共同點。這還意猶未盡。潘向黎還用這樣一段話結尾:

為什麽總用女子遭冷遇比喻男人的懷才不遇呢?如果反過來,偏用“自從棄置便衰朽”來印證:不是色衰愛馳,而是愛馳色衰,不也很貼切?也許有人會覺得有點辱沒了須眉丈夫,但其實這樣很容易讓隔膜的兩個性別真正互相理解。而且,“大”男人們夢寐以求的功名前程,真的就比“小”女子們魂牽夢繞的情愛重要嗎?

這樣的議論,這樣的疑問,大概是發人所未發。這牽涉到男權女權一類大問題,複雜得很。潘向黎不是有意識地從女權主義的角度提出問題的,她似乎也不信奉女權主義理論,否則,會有好一番慷慨激昂的巨集論。

古代詩歌中有許多名句,幾乎都有定論性的解釋。能對這些名句的定評發生懷疑,並做出自己的解釋,而這解釋又妥帖、切實,那是能給讀者異常的欣喜的。傅庚生先生就能給人這樣的欣喜。樂府古辭《飲馬長城窟》中有兩句詩“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緊接著的兩句是“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對“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歷來的解釋儘管有細小的差別,但都認為意思是枯桑特別能感知大風,海水分外能感知嚴寒。傅庚生先生認為,這其實是說不通的。枯桑者,落盡葉子的桑樹,為什麽反而特別能感知大風?海水特別深,通常都難以結冰,為什麽反而分外能感知嚴寒?傅庚生先生認為,這兩句應作疑句解,意思是:枯桑哪裡能感知天風,海水哪裡能感知嚴寒?這樣就能很好地與下面兩句相聯屬:他們那些夫婦團聚的人家“入門各自媚”,有誰理會離人的苦楚?誰肯向咱說一句半句安慰的話?(《中國文學欣賞發凡》)。

腸斷春江欲盡頭,

杖藜徐步立芳洲。

顛狂柳絮隨風舞,

輕薄桃花逐水流。

杜甫《漫興九首》之一

傅庚生先生的解釋,我以為很是合理,這樣便真正把這首詩讀通了。潘向黎的《梅邊消息》也能給人這樣的驚喜。在《桃花水 桃花雨 桃花源》一文中,潘向黎對杜甫的名句“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做出了新的解釋。潘向黎是喜歡桃花的。潘向黎是無限崇敬杜甫的。潘向黎希望自己崇敬的杜甫也喜歡桃花。然而,從“輕薄桃花逐水流”這句詩看,杜甫是不喜歡桃花的。因為“輕薄”,這是很嚴重的貶詞了。潘向黎必須找到杜甫其實也喜歡桃花的證據。她找到了。老杜不也寫下過 “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這樣的句子嗎?一樹桃花盛開著,花色有深有淺,是該更愛深紅色花還是該更愛淺紅色花呢?杜甫竟然很糾結,這說明“杜甫多麽喜歡桃花啊”。那麽,怎樣解釋“顛狂”“輕薄”雲雲呢?潘向黎給出的解釋是:老杜的這首詩是單純的傷春之作,“顛狂”“輕薄”這兩句,也是實景摹寫。

對柳絮和桃花,罵是罵了,但是那種“由愛生恨”的罵,類似於“你這沒良心的!”“你這殺千刀的!”杜甫因為太愛桃花了,所以才有這樣的怨恨:我那麽愛你們,你們卻這樣輕易地就隨流水走了!所以,“顛狂”“輕薄”雲雲,雖然很難聽,但“心裡滿滿的都是愛”。潘向黎說,這種“似罵似憐”的口氣,在老杜筆下很常見,例如“多事紅花映白花”“韋曲花無賴,家家惱煞人”“劍南春色還無賴,觸忤愁人到酒邊”等等。潘向黎的“翻案文章”,十分言之有理。這樣一解釋,整首詩的詩意更順暢了。不過,我沒有潘向黎那麽浪漫。我同意 “顛狂”“輕薄”在這裡並非真正的罵語。但我懷疑,“顛狂”“輕薄”在杜甫的時代,本沒有現在那麽嚴重的貶意,這種嚴重的貶意,是後來衍生出來的。“顛狂”“輕薄”,在杜甫詩裡,就是取其字面的意思,基本是中性詞。

雲澹水容夕,

雨微荷氣涼。

一寫悁勤意,

寧用訴華觴。

韋應物

在《涼氣微雨韋應物》一文中,潘向黎指出韋應物特別喜歡清涼的空氣,所以詩中常出現“涼氣”“涼”這類字眼。“雨微荷氣涼”“逍遙池閣涼”“得此海氣涼”“喬木生夏涼”“窗夕含澗涼”等等,舉不勝舉。潘向黎又指出,韋應物用得更多的是 “微”字。“微涼群樹秋”“微霰下庭寒雀喧”“微鍾坐來歇”“坐聽微鍾記往年”“煙樹夕陽微”“蕭散逐微煙”“心緒悵微微”等等,更是舉不勝舉。潘向黎因此下了這樣的評語:“對於詩人來說,常用哪些字也許是創作的核心機密。韋應物在這裡暴露了他的一些秘密:第一,他是一個生性平和,胸襟恬淡、平心靜氣的人;第二,他喜歡清幽、細致、閑適、淡遠的意境;第三,他具有一種貌似無個性的真個性,洗淨鉛華,一清如水,淡中含腴,百讀不厭。”既然潘向黎從韋應物詩歌中找到那麽多細微卻又切實的證據,你就沒法不認可她的評說。

杜甫是詩聖。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至高無上。要在任何一個意義上對老杜有所貶低,都是需要勇氣的。而潘向黎在《梅邊消息》中居然對老杜有些微詞。在《如此才識,何必老杜?》一文中,潘向黎把杜甫的懷古詠史詩與劉禹錫同類題材的詩做了對比,認為在“史識”方面,杜甫其實是遜於劉禹錫的。杜甫寫了《蜀相》《八陣圖》等詩歌稱頌諸葛亮,還有《詠懷古跡》之四、之五也和諸葛亮、劉備有關。而劉禹錫的《觀八陣圖》《蜀先主廟》可以說是同一題材作品。潘向黎在對兩人的詩作做了分析後,得出結論:“公允地說,杜甫的感情更投入,讚美更虔誠,評價更悲憫,可以見出他是一位仁厚君子,但也可以說,他始終不脫一個臣子的身份;而劉禹錫,則接近純粹知識分子立場,態度更超然,不止於仰慕和悲歎,他的眼光是審視的,洞穿歷史、褒貶現實的,由此,立論剴切,識見不凡,更有價值。”這番評說,顯示了良好的感受力、判斷力,令我很是佩服。沒錯,老杜受製於他的思想觀念、價值信仰,在緬懷諸葛亮這樣的歷史人物時,難免像潘向黎所說,表現出“絲絲縷縷的庸人氣味和陳腐氣息”。而劉禹錫沒有杜甫那麽強烈的正統觀念,沒有杜甫那種近乎僵化的價值信仰,在面對諸葛亮這樣的歷史人物時,也就沒有杜甫那份拘謹、惶恐。由於心態更放鬆、思想更自由,下筆作詩,立意也就更高遠。

得相能開國,

生兒不象賢。

淒涼蜀故妓,

來舞魏宮前。

劉禹錫《蜀先主廟》節選

對白居易,潘向黎也有很精彩的評說。在《發乎禮義止乎情》中,潘向黎剖析了白居易寫作《長恨歌》的過程。《長恨歌》歌詠的是唐玄宗與楊玉環的愛情。潘向黎認為,提筆之初,白居易是打算寫一首“懲尤物,窒亂階,垂於將來”的勸誡詩。亦即本意是要嚴厲批判唐玄宗和楊玉環的。而即便是執筆之初,白居易內心也是有著矛盾的。但理智上否定李楊愛情的同時,感情上又是同情他們的。於是寫著寫著,感情漸漸戰勝了理智,最後寫成了挽歌、哀歌甚至頌歌。潘向黎分析說:作為一個詩人,白居易不可能不被李楊真摯而悲慘的愛情所打動,“於是白居易自己陷了進去,等到楊玉環死後,詩人已經陪著玄宗傷心不已,最後‘綿綿無絕期’之恨鑄成,這‘長恨’,就不僅屬於李、楊,也屬於作者了。而且,因為哀感頑豔、回環反覆的抒寫,也屬於千千萬萬讀者了。”潘向黎進而指出,《長恨歌》最終寫成這樣,是詩人理性動機與真實情感衝突的結果。白居易始於“諷喻”,卻終於“感傷”。“這分明是一次世俗理念與浪漫情懷的對決,結果是世俗理念潰退,浪漫情懷勝利了。”所以,《長恨歌》的創作過程,是“發乎禮義止乎情”的過程。這樣的分析,有新意卻又合情合理,也讓我驚喜。特別值得稱道的,是把白居易的創作過程概括為 “發乎禮義止乎情”,很機智,也很準確、精到。

前面說,現代人解讀古代詩歌,藝術感受力非常重要。其實,有時候,“格物”的能力也很重要。陳寅恪先生以史證詩,往往就是依據歷史材料,對唐詩中出現的一些人物、事物和故事,進行實證性考辨,準確地指出其本來所指為何,從而有助於對詩歌本身做出更切實的理解。傅庚生先生解讀古詩,也有這種功夫。“胡馬倚北風,越鳥巢南枝”,這是《古詩十九首》中第一首裡的兩句。從來的解說者對這兩句的意思,都解說得模模糊糊。傅庚生先生指出,所謂“倚北風”,就是迎風而立。在北風勁吹、氣象嚴寒的時候,馬兒迎風站著,皮毛便後附,可以禦寒;若是逆風而立,風從身後吹來,毛鬣紛披著,就更加冷了;至於鳥雀喜歡在樹的南枝築巢,也是因為南邊向陽而更暖和。詩歌無非借此以表達遊子心情(《中國文學欣賞舉隅》)。這說法也很讓人信服。在《梅邊消息》中,潘向黎也表現了格物的功夫。在《白居易的色彩》一文中,潘向黎指出白居易在詩歌中設色太大膽,十分偏好鮮豔明亮的顏色。雖然可以白居易感情豐富、強烈,所以喜愛濃烈的色彩來解釋,“但還是覺得白居易的色彩感覺太奇特,簡直到了灼人眼球、擾人心神的地步,而且‘撞色’頻率實在太高,似乎有趣味和心理之外更強大的理由。”這樣一想,潘向黎便懷疑白居易有眼疾。一查,果然發現白居易一生多病,尤其後半生,眼疾不斷加劇,白居易為此叫苦不迭。慨歎眼疾之苦的詩,竟有四十多首。這就讓白居易詩中奇怪的色彩表現得到了解釋:白居易的病眼,只能看到明確、強烈、火爆的顏色,對清淡、柔和、微妙的色彩根本無法感受、欣賞,什麽中間色、漸變色,一律不存在。文章最後說:“我現在知道了,杜甫寫顏色比白居易高明得多,這和眼睛有關。”“桃花一簇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能寫出這樣的詩句,這就證明老杜的眼睛不錯,能夠感受、欣賞色彩細微的差別。而“可憐的白居易,哪裡分得清什麽深紅和淺紅”?

散亂空中千片雪,

朦朧物上一重紗。

縱逢晴景如看霧,

不是春天亦見花。

白居易《眼病》

潘向黎的《梅邊消息》,評說了許多古代詩作,既有“杏花春雨江南”,也有“鐵馬秋風塞北”。比較起來,解讀的對象中,那種寫閑愁幽恨的作品多些,也解讀得更好些。這也很好理解。尋愁覓恨,本是潘向黎的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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