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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世風流半是僧,人間再無李叔同

大畫家瀏海粟曾說:“近代人中,我隻佩服李叔同一人。”作家林語堂說:“他是我們這個時代最有才華的幾個人之一。”魯迅得他一幅墨寶歎道:“樸拙圓滿,渾若天成。得李師手書,幸甚!”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天縱奇才,卻在寫下《送別》3年後拋家棄子遁入空門。從此,世間再無李叔同,隻留下弘一法師。而多年以後,人們聽他的《送別》,總能從中聽出一種飄零的哀愁。這份哀愁,究竟從何而來呢?

這還得從他傳奇的一生說起。

01

20歲前,歷經許多幻滅

李叔同自幼看慣了世間繁華。

1880年,他出生於天津,家族經營錢莊和鹽莊,可謂富甲一方。

他父親曾中頭名進士,交遊來往的人,盡是朝中財勢衝天的人物。

身為家族中最受寵的幼子,李叔同從小就錦衣玉食,什麽樣的氣派場面沒見過?

然而6歲那年,父親突然離世。

母親是侍女出身,身為庶子的他眼睜睜看到母親的地位一落千丈,在大家族中遭盡白眼。

這讓年幼的他體會到一份世情冷暖。

他依然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卻總覺得“低人一等”,以至於15歲那年脫口吟唱出:人生猶似西山月,富貴終如草上霜。

在望族之中,李叔同受到的教育自然一流,加之天生聰穎,10歲便通讀《古文觀止》,令族人歎為神童。

不過這也改變不了母親的處境,苦悶之餘,李叔同醉心於文藝,甚至找《大悲咒》《金剛經》來讀。

大概從那時起,他對人生的虛空,對生命的悲憫,便早已有所感悟。

那時,他無心於“正學”,厭煩作八股,一度逃學出去鬼混。

母親得知,一包老鼠藥吞下,他哭著回家,再不敢混了。

唯一放不下的,是對戲曲的喜愛。

梨園之中,他最喜名伶楊翠喜,花了不少錢捧,傾慕間帶著憐愛。

可惜不久後,楊就被賣入官宦之家。

李叔同聞訊,幾度傷心欲絕。

18歲那年,母親為他做主,娶了一位俞姓女子。

這又成了李叔同心頭的一塊大石頭。

對俞氏,他怎麽也喜歡不起來,只好轉去文苑摘花:二哥送他30萬大洋置家,他轉身先去買了一架鋼琴。

從戲曲到西洋音樂,從繪畫到書法。一有時間,他就躲進屋子,沉醉在自己的藝術天地裡。

血氣方剛的年紀,他不是沒有巨集志。

參加科舉時,他在答卷中針砭時弊,大肆批判八股文的腐朽,自然不被錄用。

之後聽說梁啟超、康有為變法,他熱血沸騰,天天讀報。“維新”失敗之際,他一把將報紙撕碎,轉身回屋刻下“南海康梁是吾師”的印章,氣得仰天長歎。

可以說,無論出身、愛情還是抱負,李叔同在20歲之前,都經歷過些許幻滅。

那淡淡的哀愁,已躍然其人生的紙上。

02

從此生命被哀愁籠罩

對他打擊最大的,是母親的死。

因“康梁”之印,李叔同受到政治牽連,他只好帶著母親去上海避禍。

他以非常優異的成績考入南洋公學,師從蔡元培。

為了支持學潮,他主動退學參加了新學組織。

以他的文采、思想,很快就成了組織中的主力軍。

精通書畫篆刻,他就與上海名家合辦《書畫報》;精通音律,他將《詩經》等諸多古詩詞填在西洋樂中;精通詩詞,他又加入“城南文社”,與上海才子交遊、切磋;為傳播戲劇,他還跑去講習班講文明劇,親自登台唱《黃天霸》,又為倡導婚姻自由寫下一出新劇。

然而,東西碰撞的格局中,國運衰敗,令他無比懊喪。

傳播新學的同時,他和袁希濂、許幻園、蔡小香、張小樓結金蘭之誼,號稱“天涯五友”,一度縱情聲色,整日與滬上名妓往來。

在各大歡笑場內,他為名妓作曲,得知誤入青樓的才女要出傳記,他還主動作序。

傳播新學也好,縱情聲色也罷。

無論哪一件事,都沒能安放下李叔同的人生。

他曾回鄉探親,一路看到滿目瘡痍的國土,聞訊辛醜條約簽訂,心中更是萬般無奈。

他空有報國之心,但深知頹勢難挽。

一方面,他寫信對友人反思聲色犬馬的生活,一方面,他又迷惘前途黑暗。

不久,母親的死讓他陷入巨大苦痛。

1905年,年僅46歲的母親去世。

帶著母親的靈柩回天津時,兄長居然拒絕:“族中有訓,外喪不得入門。”更加激起了李叔同對封建禮教的敵視。

他據理力爭,最後終於讓母親靈柩從正門而入,也算為這淒苦一生的女人正名。

而發喪之時,他堅持用新式規矩辦,在《大公報》上說要“盡除一切繁文縟節”。

葬禮上,李叔同不戴孝、不下跪,彈鋼琴唱自己譜寫的哀歌。

從那之後,他將名字改為“李哀”,後來他對學生豐子愷說:“母親的死,讓我從生平最幸福的時候轉入不斷的哀悲與憂愁,一直到出家。”

為了療治內心苦痛,李叔同孤身一人赴日留學。

臨行前,他在《金縷曲》中寫下一句“二十文章驚海內”,看似十分自負,後面卻急轉而下,緊接著一句“畢竟空談何有?”

可見他的心境,已透出些許悲涼。

03

一生中最平淡的歲月

豐子愷說:“李先生一生的最大特點是認真。一件事不做則已,要做就非做得徹底不可。”

這在李叔同留學日本時體現得格外真切。

留學時,為了充分利用時間,在約定之外,李叔同絕不會客。

中國話劇奠基人歐陽予倩就曾回憶說:“有一次我跟他約好了早上8點見面,結果晚去了5分鐘,沒想到他打開窗戶說,我們約好了8點見,你來晚了,我現在沒時間了,改天再約吧。”歐陽予倩知道他的脾氣,只好回家。

在極度的自律中,無論音樂、繪畫、話劇,李叔同都成就斐然。

畫一手漂亮油畫,當地日本媒體都讚其“筆致瀟灑”。

在日本“新派劇”的影響下,他成立戲劇社團“春柳社”,第一次公演《茶花女》,男扮女相,轟動一時。

他還雇日本女子做模特,留給後世一張人體作品《出浴》。

在白馬會展中,他的作品到達畫展中最高水準。

此外,他還自編音樂雜誌,傳播西方樂理,推廣作曲方法。追求極致的精神,讓他成為了中國許多個“第一”:

主編首本音樂刊物《音樂小雜誌》;

首創中國報紙廣告畫;

最早編著《西方美術史》;

最早創作和倡導中國現代木版畫藝術;

最早介紹西洋樂器;

最早將西方戲劇理論引入中國;

………………

尤其是在1911年畢業回國後,他更是為中國的文藝啟蒙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中華民國成立之時,歸國的李叔同被請到上海主編《太平洋報》文藝版。此時他已徹底脫去紈絝習氣,成為一個埋頭於桌案的清心寡欲之人。

然而,就在他以為天下即將太平時,革命受挫,國家再一次陷入亂局。

不久,李家百萬資產遭受金融震蕩,《太平洋報》停刊,李叔同只好受聘任教,成為一名普普通通的教師。

誰能想到,當初那個滿目英氣、一身錦衣的公子,竟能身穿素衣、腳踏布鞋,做個極其樸素的老師。

不但衣著樸素,教起學生來,李叔同有板有眼,十分嚴肅。

難怪豐子愷說他一生只在“認真”二字:每次備課,他要準備幾個小時,為了講課時更高效,他會提前把黑板寫滿。

雖然看上去嚴肅,但李叔同從不對學生發火。

有同學上課愛看雜書,他並不當場批評,只等別的同學都走了,他才說:“這些書還是放在下課看較好。”

還有同學來遲了,關門聲太響,他也不惱,下課將同學叫到身邊,一臉嚴肅:“以後切勿吵到別人。”說罷,輕輕鞠上一躬。

李叔同教學生,靠的是美育和德育。

有一次,豐子愷與訓育主任發生衝突,主任吃了虧,心裡不服氣,提出上報教育廳,要開除豐子愷。

李叔同當即站出來:“豐子愷是個人才,平時也無大過,若能寬恕,全其人格,將來必大有作為。”

事情平息後,他把豐子愷叫到房中,捧出一本《人譜》說:“士之致遠者,當先器識而後文藝。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

豐子愷搖頭,李叔同說:“想做一個好的文藝家,先要學會如何做一個好人。一個文藝家沒有器量和見識,無論技藝如何精湛,皆不足道。”

另一位學生劉質平,畢業後留學日本,留學經費出了問題,差點在日本自殺。李叔同得知後,決定每月抽出薪水的一部分資助劉質平。

彼時,李叔同薪水105元,要照顧天津、上海兩地家人,卻拿出20元給學生。

李叔同還特意寫了封信給劉質平,申明三點:

一、這是饋贈,並非借貸,不必還;

二、不得告訴第三者,家人也不行;

三、資助的期限至劉質平畢業為止。

當時,李叔同已擬定了出家日期,但為了資助學生,他推遲出家時間半年之久,繼續在學校任教,以幫劉質平度過難關。

所以摯友夏丏尊說:“叔同教學,沒有學生不尊敬,他有人格做背景,猶如菩薩有光,學生打心底裡敬畏,就是不提醒,也自會用功。”

任教6年間,李叔同先後開設素描、油畫、水彩、西洋美術史、作曲、寫生,第一個讓學生們畫裸體模特,讓學生們自己創作歌曲,實實在在地做到了以美育人。

在他的影響下,出了音樂教育家劉質平,美術教育家吳夢非、李鴻梁,文學家曹聚仁、蔡丐因、黃寄慧,還有畫家豐子愷、潘天壽、沈本千……僅這一份名單,便足以說明李叔同在教育史上的地位。

也正是這個時期,李叔同越來越樸素。

年近中年,見過高樓見過樓塌,見過世事紛亂和國勢衰微,他心裡的哀愁已變得有幾分凜冽。

於是乎,在與友人離別之際,他寫下“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不經人世蒼涼,何以至此絕句?

04

最後的路途,是慈悲

關於李叔同,夏丏尊還說過一件事:有次學生宿舍失竊,查不出是誰偷的。

身為舍監的夏丏尊問李叔同怎麽辦,李說:“你肯自殺嗎?若出一布告,說做賊者速來自首,如三日內無自首者,你就一死以殉教育。一定會有人來。但如果三日後沒有,你就非自殺不可,否則便無效力。”

夏丏尊說:“這種事我可乾不出來。”後來又對旁人說:“這話要是一般人說就過分了,但李叔同說出來卻是真心實意,毫無虛偽。”

夏丏尊認為,這是李叔同的性情,做人向來果決,且無圓融的余地。

這與豐子愷所說的“認真”本質上是一樣的。

一言以蔽之,只要李叔同打心底認準的事,他會不遺余力地做到極致。

甚至連出家當和尚,也是如此。

在《我在西湖出家的經過》中,李叔同曾追溯自己出家的經過。

早些年,他與夏丏尊在西湖廣化寺裡住了幾天,夏丏尊開玩笑說:“像我們這種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好的。”

李叔同聽了,心中為之一動。

幾年後,他在日本雜誌上看到所謂的斷食療法,說是能夠治療各種疾病。當時他正神經衰弱,便留了心。

第二年,他就跑去寺廟斷食20天,與一眾僧侶生活,竟有脫胎換骨之感。回校之後,他便開始吃齋、念佛、誦經。

1918年,李叔同決定入山修禪。他將衣物分給學生,學生問道:“老師出家何為?”

李叔同說:“無所為。”

學生再問:“忍拋骨肉乎?”

“人事無常,如暴病而死,欲不拋又安可得?”

就這樣一去了之,再也不踏紅塵。

妻子也無法改變他的決定。

教育家黃炎培曾撰文回憶說:“弘一出家後,夫人追來杭州,終席不發一言,飯罷雇了小船,三人送到船邊,叔同從不回頭,一槳一槳蕩向湖心,連人帶船一起埋沒湖雲深處……叔同夫人大哭而歸。”

此消息一出,文藝界為之震動。

關於李叔同為何出家,眾人紛紛猜測。

時至今日,很多人依然不解,像李叔同這樣一個擁盡人世繁華的奇才,為何會突然拋家棄子,選擇遠離紅塵?

面對老師的選擇,豐子愷先生給出了“三層樓”的觀點:

人生的第一層樓是物質生活,即衣食住行的滿足,大多數人都停留在這一層次;

第二層是精神生活,即對學術和文藝的追求,知識分子、學者、藝術家在這一層;

第三層是靈魂生活,即宗教信仰,宗教徒在這一層次。

在豐子愷看來,李叔同先生是“生命力”極強的人,前兩者已然無法滿足他精神上的需求,為了抵達精神至高的境界,他只能成為“弘一法師”。

這或許是一種解釋,但從李叔同的生命軌跡看去。遁入空門,似乎是一種必然。

他出生於鍾鳴鼎食之家,自幼見過世間繁華,看慣了風月場上的人情冷暖,看盡了人世間的嘈雜和蕭瑟。

在藝術的薰陶下,他早有對生命的悲憫,對意義的叩問。

但不管是出入歡樂場,還是鑽入文藝的堡壘,自始至終無法安放他的心靈。

他最後的路途,便是慈悲。

05

救國必須念佛

李叔同的“真”,是“真”到骨子裡的。

所以即便是做和尚,佛教八萬四千法門,他偏偏選了最苦的律宗。

他常言:“僧人必須比俗中人守持更高的道德標準,方能度人。”

為了修行,能苦到什麽程度?

夏丏尊邀他去家鄉做客,弘一法師打開鋪蓋卷,用破席鋪在床上,被褥破舊,拿僧衣當枕頭,毛巾又破又黑。

夏丏尊說:“我幫你換一條新毛巾。”

弘一法師卻說:“還受用著哩,不必換。”吃飯時,他就著白菜蘿卜吃粗米飯,夏丏尊當即落淚。

大畫家瀏海粟也回憶:“他出家苦修律宗,一次來上海,許多發達的舊友招待他住豪華飯店,他都拒絕,情願住在小小的關帝廟裡。我去看他時,他赤腳穿草鞋,房中只有一張板床。我難過得哭了,他卻雙目低垂,臉容肅穆。我求他一張字,他隻寫了‘南無阿彌陀佛’……”

生活用品,他縫縫補補地用,始終不捨得扔。別人拿紙請他寫字,寫完後,他會把裁剩下來的碎紙條一並奉還,一丁點都不肯浪費。

有一次,他受青島湛山寺之邀為僧眾開講南山律學。

寺廟將四個菜送至他的寮房,他一筷子沒動,別人只好送稍差一點的進去,他仍不吃。

第三次,減了兩個菜,還是不吃。最後只好送了一碗和大家一樣的普通飯菜,弘一法師問:“如果寺廟都吃這個我就吃,否則還是請送回去。”

自南宋之後,南山律宗就失去了真傳。弘一法師卻不辭勞苦,悉心鑽研南山律和《四分律》,使失傳幾百年的律宗得以再度發揚。

此後半生,他以戒為師,每日兩餐,全部粗茶淡飯,衲衣僧鞋一穿就是十幾年,雲遊外出,隻用一張破席裹一條破單被。

遁入空門後,他並非不問世事。

1924年,他在豐子愷家中小住,豐子愷提議:“我來作畫,法師配詩,合作一本《護生畫集》,以弘揚佛學和人世間的大仁大愛,如何?”弘一法師欣然答應。當時他六藝俱廢,所寫詩文,都是偈語。

抗戰爆發後,弘一法師雲遊四方,四方宣講“念佛不忘救國,救國必須念佛”。

按理說,他閉關時不與外界接觸。廈門第一屆的運動大會邀他寫一首會歌,他覺得國難當頭,理應鼓勵國民強健體魄,又再次破例寫歌。

1942年,在弘揚佛法、渡劫眾生的路上,弘一法師的生命也來到盡頭。

圓寂之前,他再三叮囑弟子:“遺體裝龕時,在龕的四隻腳下各墊上一個碗,碗中裝水,以免螞蟻蟲子爬上遺體後在火化時被無辜燒死。”

彌留之際,他對妙蓮法師說:“你在為我助念時,看到我眼裡流淚,這不是留戀人間,或掛念親人,而是在回憶我一生的憾事。”

隨後留下臨終絕筆:悲欣交集。

他這一世傳奇,就此劃上句號。

06

一個十分像人的人

李叔同一生將文藝園地走遍。無論詩詞、書畫、篆刻、音樂、戲劇,都做到了一流。甚至做和尚,也苦守戒律,成了律宗第十一代世祖。

拿豐子愷的話說:

“凡做人,當初,其本心未始不想做一個十分像人的人,但到後來,為環境、習慣、物欲、妄念等所阻礙,往往不能做得十分像人。其中九分像人、八分像人的,在這世間已很偉大,七分像人、六分像人的,也已值得讚譽;就是五分像人的,在最近的社會裡也已經是難得的‘上流人’了。像弘一法師那樣十分像人的人,古往今來,十分少有。”

從少年風流,到棄離紅塵,李叔同一直努力活成這樣一個“十分的人”,一個能不為世俗雜念所動搖的人,只求安放內心。

他這樣活著,常人是追不上。畢竟世間大多數人,都難以超脫現實的引力。

但上接豐子愷之言,我們活不成一個十分的人,活不成一個八、九分的人,至少能盡量活得像個人。若是連人也不像,那就活得太草率了。

佛教領袖趙樸初先生評價弘一法師時,曾題詩道:“深悲早現茶花女,勝願終成苦行僧。無數奇珍供世眼,一輪明月耀天心。”

這一輪明月,也當照亮你我的心。

本文部分參考資料:

[1]《說不盡的李叔同》,陳星著

[2]《十分像人,十分少有》,喻軍撰

[3]《我在西湖出家的經過》,李叔同撰

[4]《我眼中的祖父李叔同》,原載於《環球人物》

[5]《李叔同的上海歲月,由絢爛歸於平淡》,王琪森傳

[6]《悲欣交集,極致莊嚴》,原載於《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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