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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麂:別嚇唬我,信不信我“汪”一聲叫出來?

2007年剛到西雙版納時,我在雨林中穿行,旁邊經常爆發出狗吠似的粗啞叫聲,緊接著就是一陣動物起跳逃跑的窸窸窣窣聲,聲聲吠叫伴之逐漸遠去。這就是赤麂[jǐ],它在興奮和報警時會發出狂野的叫聲。英語中,麂(muntjac)還有一個名字,叫做“吠鹿”(barking deer)。

這就是赤麂,鹿科成員。圖片:Chong Fat / wikimedia

赤麂的吠叫。音頻:L. Shyamal

我到版納幾個月,聽了無數吠叫,卻始終不見其真身。直到某天我獨自走在一條幽深的箐溝中,因為擔心遇到野象,所以走得格外慢,每一步都盡量不踏出聲。這個溝顯然常被野生動物光顧,因為螞蝗非常多。正當我手忙腳亂地渾身拔螞蝗時,突然瞥見一隻赤麂正趴在前方溝底,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它名副其實,真的好紅,而且體型比動物園中常見的小麂大了一倍,和大狗一樣大。我想不通它為什麽在螞蝗堆裡還能泰然自若,而它也沒給我時間繼續想。,一發現我在看它,就一溜煙地沿著南側一條陡峭的獸道跑上坡去了。

在見到赤麂真身前,我更多的是見到它們的足跡;比如這隻大象的足跡上就印著三個赤麂的腳印(白箭頭所示);和其它雨林動物一樣,赤麂也喜歡沿著大象開辟的林間大道行進。攝於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圖片:baboon

武器之一,角柄

赤麂所屬的麂屬在600~700萬年前與鹿科其它成員分道揚鑣後,體型就一直保持著原始的狀態,未有大的改變。它們身材矮胖敦實,站立時後腰向下傾斜,與生活在森林中的鹿類祖先別無二致。

它們的腦門上長有一對鹿科中獨一無二的額腺,兩個狹長的開口在眼睛上方組成一個巨大的“V”形。因此,麂類也有一個鹿科中獨一無二的習性——蹭腦袋。它們在樹乾上蹭,在地面上蹭,在一切需要做標記的地方都低下頭用腦門蹭啊蹭。如果你在動物園的麂子展區前逗留得久一些,一定可以看到這種有趣的行為。

赤麂的頭部特寫,可清楚地看到眼睛右下方的眶前腺,和眼睛上方的額腺(那兩條組成V形的狹長縫隙)。圖片:Subramanya C K / wikimedia

當然,麂類最大的特點還是它們的武器。作為鹿科一員,赤麂是長角的,但犄角隻分兩杈。這犄角不像其它鹿那樣直接從頭頂長出來,而是先從頭頂延伸出一對包裹著皮毛的角柄,角柄末端才長犄角。赤麂與其它麂類最大的不同是,角柄極其發達,長度遠超過犄角本身。雌麂不長角,但也不像其它鹿的雌性那樣頭頂光禿禿,而是在雄性長角的位置,長出兩個骨質隆起。

此外無論雌雄,赤麂眼睛上方都有一對骨質脊[jǐ],從眼前延伸到角柄。上文提到的額腺就開口於這對脊的內側。

逃跑中的雄性赤麂,可見其發達的角柄,長度遠超過黑灰色的二杈犄角;注意角柄向下延伸到面部在兩眼之間形成的骨質脊;另外它還有翹起的紅棕色尾巴,以及尾巴下方起警告作用的白色長毛。圖片:tontantravel / flickr

雌性赤麂。圖片:Chong Fat / wikimedia

武器之二,獠牙

不過,犄角只是麂類的二號武器,它們的頭號大殺器是獠牙

鹿科的祖先類似今天的麝科,沒有犄角,都是靠獠牙打架爭配偶的。獠牙經常會對頭部造成致命傷,於是一些種類在頭頂進化出隆起的骨質脊以保護頭部(類似今天的雌性麂子)——骨質脊越高,越可能架住對方戳來的獠牙,於是原始的犄角誕生了。

但只有一根杈的犄角不容易架住對方,對眼睛等關鍵部位的保護也不充分。於是犄角開始往側面分叉,並逐漸變長。終於有一天,犄角的長度超過了獠牙,用獠牙再也戳不到對方的皮肉了。於是獠牙退化,犄角演化為現在鹿角的模樣。

雄性赤麂頭骨,它有著巨大的獠牙和從頭骨延伸出的發達角柄、兩眼之間的骨質脊。圖片:Klaus Rassinger & Gerhard Cammerer / wikimedia

麂類的原始“武器庫”正好反映了鹿類從獠牙到犄角的過渡階段,對它們求偶爭鬥行為的研究,也為研究有蹄類打架模式的演化提供了重要依據。

實際上,互相頂頭的兩隻麂子不一定是分外眼紅的情敵,也可能是磨煉格鬥技巧的夥伴。是打著玩還是生死相搏,取決於頂角前的肢體動作

雄麂之間的陪練(Sparring)與爭鬥(Fighting)的行為譜。圖片:Cyrille Barrette /Evolution(1977)

如果兩隻雄麂像A中所示那樣頭斜向下45°互相碰了碰鼻子,那意思就是“陪我練練手吧,手下留情哦!”之後,兩隻雄麂會低下頭,慢慢接近到彼此角尖相觸,然後才開始互相推諉和扭打(如C所示),並且會時不時停下來,互相理毛以示友好

如果兩隻雄麂像B那樣隔空面對面筆直站住,使勁繃直身體抬高脖子,吻部朝下犄角朝上,同時咬牙切齒發出哢哢聲,那意思就是“廢話少說,亮劍吧!”如果一方發現自己繃直後還是沒有對方高,犄角使勁抬高也沒有對方長,那就會知難而退;如果雙方勢均力敵,接下來就會邁著機械步彼此接近到2米的距離,然後先互相繞圈,隨後突然低頭全速撞向對方(也如C所示,不過這次是快速完成)。開始只是互相用犄角對撞,如果是其它鹿類,打架就會這麽繼續下去,直到分出勝負;但別忘了,麂子還有終極殺器——獠牙。

等到一方體力不支被撞個趔趄時,另一方就會趁此空隙,收起角、揚起頭,用獠牙刺向對方頸部或體側(如D所示),這種暴擊一般麂子很少能挨過三下而不退的。但被刺一方如果反應及時,也有機會反敗為勝,即趁獠牙方收起角而牙尚未刺下的功夫,抬起頭雙角迎上,用犄角插住對方喉嚨(如E)。

神奇的染色體

赤麂的外表和習性已經這麽奇特了,可實際上,更奇特的還在它的內部。它是染色體數最少的獸類。有多少呢,雌性北方赤麂有3對6條染色體,而雄性則有7條染色體——不但染色體數比果蠅還少,而且雌雄還不一樣。雄性多出來那一條染色體,其實是Y染色體一分為二了。

北方赤麂的核型,上雄下雌,可見包括2對常染色體和2或3條性染色體。圖片:Howard P. Levy,et al./Cytometry(1993)

馬來半島克拉地峽以南的南方赤麂,比北方親戚多了一對染色體;雌性有4對8條,雄性有9條。與赤麂長相類似的小麂,染色體數和人類一樣(2n=46,23對46條),而且雌雄數目一樣。此外我國東南部特產的黑麂,染色體數是雌8雄9;東南亞的菲氏麂,染色體數是12~14條。

或許你會問,為什麽赤麂染色體數那麽少,還長得那麽複雜?其實染色體的減少不是緣於遺傳資訊的喪失,而是因為眾染色體紛紛首尾相接融合了。麂屬的每條染色體末端都有一些特殊的DNA序列,就好像使染色體帶了黏性一樣,彼此特別容易重組融合。

分布最廣的兩種麂——赤麂(箭頭所指)和小麂;可見即便是雌性赤麂也比雄性小麂大了一倍,而且吻部更長。攝於上海動物園。圖片:baboon

同為麂類,卻差異巨大

由於核型演化速度極快,麂屬的種類非常多,僅過去30年間就有4個全新的麂種被發現——滇西和藏東南的貢山麂(1988年);越南、老撾和柬埔寨的越南大麂(1994年);老撾的長山麂(1998年);緬甸的葉麂(1999年)。眾多證據顯示,亞洲的山川間還隱藏著其他未被科學界發現的麂種,但絕大多數麂類都局限於一小片區域且瀕臨絕跡

赤麂卻是個例外,分布區從中國南方、海南島向南一直延伸到馬來群島,向西延伸至喜馬拉雅山南麓,向西南直達斯裡蘭卡。它的棲息地從低地雨林直達不丹和尼泊爾海拔3500多米的高山森林,甚至在緊靠森林的種植園和農田中也能活得很好。在整個熱帶亞洲,也只有水鹿的適應性與其不分伯仲。

一隻雌性赤麂。赤麂不僅取食枝葉和嫩草,也通過撿食水果幫助多種樹木傳播種子,甚至偶爾還會取食鳥蛋和老鼠。攝於尼泊爾奇特旺(Chitwan)國家公園。圖片:baboon

分布範圍如此之廣,赤麂的外觀也變化極大。總地來說,越往馬來群島走,赤麂的角柄越長,腿上的黑色越多;南方赤麂顏色更深呈黑紅色,北方赤麂則是黃棕色;體型上,爪哇島的雄性赤麂可重達30~35公斤,越南北部捕獲的一隻雄性赤麂重達36.5公斤,體型已接近麂屬中最大的越南大麂;中國的赤麂較小,平均體重25公斤左右;斯裡蘭卡的赤麂最小。

赤麂分布圖。2017年的一項分子分類學研究顯示,赤麂分為三大家系:斯裡蘭卡赤麂(包括斯裡蘭卡和印度西高止山以南地區);南方赤麂(馬來半島克拉地峽以南);北方赤麂(克拉地峽以北直達中國、印度、尼泊爾)。圖片:IUCN

斯裡蘭卡赤麂。圖片:Vilmos Vincze / flickr

南方赤麂。圖片:Bernard DUPONT / wikimedia

當獵人拿起獵槍

適應性強、分布廣、數量多,尤其是分布區與人類聚集地重合,赤麂無可避免地成為當地最重主要的狩獵物種(也許沒有之一)。時至今日,很多西南少數民族的家中都會掛上一個赤麂的頭骨作為裝飾。這種為維持生計而進行的原始狩獵活動(Subsistence hunting)對動物種群基本不會有什麽影響,而且在這種與自然的“相愛相殺”中,當地民族建立了一套自己的狩獵規則,比如設定禁獵區(“龍山”)和禁獵季。

赤麂有很強的適應性,即使靠近公路的河岸邊,也遍布赤麂的足跡。攝於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圖片:baboon

真正給赤麂和其它野生動物帶來滅頂之災的是熱帶森林棲息地的破壞。更重要的是,隨著知識的普及,原始的“迷信”和信仰被摧毀,人們被商業化價值觀洗腦,不再按需索取,而是大量獵殺、賣到市場

槍支的出現使得獵人的攻擊範圍增大。更可怕的是鐵絲的普及,現在叢林中滿布鋼絲套,這些獵套成本極低,而且可以放在森林中幾年不壞;信仰喪失的現代獵人把鋼絲套放在林中後即棄置不管,對所有動物無差別獵殺。目前,與赤麂適應性相當的水鹿,都已從很多地區絕跡;只有赤麂憑借超強的適應性勉強維持著,還不至於被列入瀕危物種,但種群數量也在逐年下降

被獵殺的兩頭赤麂和一頭野豬。圖片:Thai Lanah / wikimedia

遠離人類,它們才能安心

來到版納十個月後,我跟著向導瑤家老大,沿著野象開辟的林間大道向保護區深處走了一天一夜。突然老大低聲道:“麂子麂子!快拍!”我一抬頭,一隻雌性赤麂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低頭舐鹽,由於石頭阻擋,它沒有發現我們。我趕忙掏出相機慢慢接近,擔心它像之前見到的所有赤麂一樣大叫一聲,一躍而逃。

這隻赤麂似乎根本沒把我放在心上,中途抬了幾次頭,然後繼續舐鹽。我接近到十幾米的距離後開始拍照,它抬起頭,伸出舌頭舔舔嘴唇,好像在回味那美妙的鹹味,發現有人偷窺後,不慌不忙地走上山坡,消失在林間。

舐鹽的赤麂,攝於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圖片:baboon

就在這個硝塘不遠的路中間,我們見到了老虎的足跡。一陣像老頭乾咳一樣的叫聲由遠及近,一群巨大的冠斑犀鳥落到我們身邊的榕樹上大吃榕果。傍晚時分,幾百隻厚嘴綠鳩和楔尾綠鳩在空地上繞圈,野豬群哼哼唧唧地在我們旁邊的樹叢中準備入睡。

此時我恍然大悟:不論赤麂的適應性有多強,與人類文明的恩怨有多悠久,只有在遠離人類文明的地方,它才能如此安心。

本文是物種日歷第4年的第323篇文章,來自物種日歷作者@babo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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