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阿姨小韓在北京

上官雨汀

坐標：北京

職業：家庭婦女

生活中的每一個碎片都閃閃

發亮，讓我們共同記錄。

在北京我們見到了上官女士，她已經退休，經常刷豆瓣，在豆瓣上發現了“三明治”，因為有一肚子的故事想寫，所以就報名了三明治的短故事。年輕的時候，她住在前門附近，當了九年的紡織工人，後來民航發展招人，她去報考居然考進了，管了三十多年的飛行圖機密資料。現在退休了，家中還有一位九旬老母，她寫了照顧自己失智母親的韓阿姨從甘肅到北京跌宕的普通人故事。

2019年第38篇中國故事

文 | 上官雨汀

編輯 | 李梓新

1

我走進家政公司的時候是 2014 年 9 月的一個上午，二十來個候選的女人坐在大廳裡，本來熱鬧的場面忽然安靜了，大家齊刷刷地看向我，我已經有了一點經驗，面對著這些臉說：伺候一個能自理的老太太，誰願意去？其實我一眼就看中了她，齊耳短發，穿得齊齊整整，長相也周正，在這一群人裡顯得超凡脫俗。別人都問住宿啊，休假啊什麽的這些待遇，當我和她四目相對視時，她直接說：我去吧。她，就是韓阿姨。

秋天是北京最好的季節，母親也還好，犯癡呆的時間與正常時間約為各一半。在上午九點到十一點，下午二點到五點的時間裡韓阿姨都可以領著母親慢慢走出胡同在街上坐著，與胡同裡的老太太閑聊，看街上人來車往。回來後趁小韓不在，媽就溜進我屋，習慣地伸出右手食指點著外面的韓阿姨，說：這，可不是個好東西！偷偷把咱家東西給胡同某某家了。我不耐煩地說，嗯。我知道，我讓她給的！我的暴脾氣實在容不下母親的無中生有，天天找東西，一句話一天說上好多遍，可是發完脾氣後內疚又時刻都在折磨我的內心。

媽始終對保姆存著戒心，這是從第一任保姆就開始的。那時應該就是母親老年癡呆症的起始吧，可惜我們並未在意，只是覺得母親太小心眼兒。

2006 年初爸媽住了四十多年的前門老胡同拆遷了，被我強烈孝心的驅動，爸媽在我們五個子女中選擇和我居住，我們家住東直門的一處平房，是一個大雜院，經過收拾，位於院子最裡邊的我們，安了個防盜門，與其他住戶隔開了，自家獨成一個小院，爸媽住南屋，我們住西屋，彼時孩子正在外地念大學，我們夫妻白天上班晚上回來，平時只有爸媽在家，他們很愜意。

2006 年情人節的傍晚，我們帶爸媽出去吃福成涮肉，喝著小酒，爸臉紅了，滿足地說，頭一次吃小火鍋，得老閨女濟了！我說，今天是情人節呀。爸說，咱們這是小情人帶著老情人。

這樣可心的日子隻過了一年多，2007 年五月媽病了，流鼻血，住院、出院、再住院，再出院時我們把一個姓張的護工帶回家伺候媽媽，這樣我們能安心上班，晚上回來也能吃上現成飯。可是自打小張來了，家裡似乎就沒消停過，媽每天找出保姆好多毛病，見保姆和別人說話就說保姆把我們家東西送給那人了，說久了爸爸信以為真，因此爸媽一塊兒合夥偵查保姆，然後合夥一塊兒跟保姆打架。小張在我們家忍了五年多終於忍無可忍，跟爸媽大吵一架揚長而去。小張離開後我們又找了幾任保姆都不大滿意，不到兩年爸就因病離世。

2

韓阿姨在爸去世後一個月來的我家。

韓阿姨性格倒是不急不躁總是笑吟吟的，乾活兒的能力卻不敢恭維，儘管我沒有太高要求，做的飯還是難以下咽。

韓阿姨在做飯上經常有些驚世駭俗的創舉，比如：拌白菜餡的時候不攥，包著包著餡盆就變成一盆湯了；韭菜餃子煮熟了鍋裡是漂著韭菜餡的片兒湯；她會把酸辣粉這樣做：先把粉絲用開水燙過撈出來用涼水過一下裝在盤子裡，然後把粘稠膏狀的調料擠出來同粉絲攪拌，當涼菜吃，結果吃完我就鬧肚子；吃西紅柿面，案板上切了一堆肉丁，我問切肉干嘛？她說打西紅柿鹵啊。我說誰教你的打西紅柿鹵還要肉？等等不一而足。

我想她只要對母親有耐心就夠了，起碼補償了自己對母親的虧欠。誰知兩個多月後她突然提出不幹了，說侄子的兒子辦滿月非讓她回去，她以買不到票推辭可是侄子在網上幫她買好了，所以不得不回去。真是弄得我措手不及。

和韓阿姨再次相遇已經是一年以後了。

一天，她突然發短信給我，說她在北京，剛剛離開前一家，問我家需要不需要人。我家當時有保姆加上我心裡還有疙瘩，回答說我家不需要人。巧的是，過了不到一個月我家又需要找人，我給韓阿姨打電話叫她，我們定下對於我來講最重要的一點：春節不能回家。春節是我們最難挨的時候，母親需要照顧，還有親戚來拜年，沒個幫手很累。她答應了。雖然我還不清楚她當初為什麽突然離開。

我發現，韓阿姨最高興的是休息那天，照例她是去教堂。每次出去她都打扮一下，挎著黑色的皮包，那是在老家花八十塊錢買的，是她少有的一件貴東西，緊身褲和高跟鞋都花不了幾個錢，穿在她身上卻恰到好處，像去赴一個重要的約會。回來後嘴裡常常哼唱著冒險聖歌，後來有了智能手機便下載了許多讚美歌，也跟著唱，還讓我唱。

這樣高興的日子一個月一次，剩下的二十多天就是跟糊塗老太太——我媽鬥智鬥勇的苦難日子。

我母親年輕時就很厲害，隨著老年癡呆症發展得越來越嚴重，似乎心底裡所有的惡都爆發出來。除了所有老年癡呆症患者的猜疑、無中生有外，她還罵人，坐屋裡面對著唯一的敵人能不重樣地罵上半天，這個敵人當然非韓阿姨莫屬。夜裡我媽也不消停，她的非凡的精力一點兒不比年輕人差，卻都用在了折磨人上。

我的姐姐哥哥們也都煩透了，不常來，來了或許忍受最多一個小時的折磨就離開，她有時對著兒子叫哥哥，管女兒叫姐姐。當然受折磨最多的還是韓阿姨。

2017 年初的一個早上，我的手機微信滴滴響個不停，那天我沒住家裡，微信是韓阿姨發來的語音。

第一條這樣說：四姐姐，這幾天大媽天天夜裡鬧，那天鬧了一晚上沒睡，起來打耗子，大媽說耗子把切的肉吃了，在地下用拐杖敲敲，用手在椅子背上敲敲，然後在玻璃上敲敲，走到我睡的外屋，在玻璃窗戶上敲啊敲。一會兒又說：“我把肉放到房上了。” 貓跑到房上吃肉，她就一邊用拐杖敲，一邊喊，哎呀，鬧的，當時我實在是受不了了，我的腦袋都好像要爆炸了似的。我想給你說說，你這麽忙，我知道你也沒辦法。

第二條說：我跟二姐說過，但是二姐根本沒有給我回微信，一句話都沒有回。後來我就把這事兒給李姊妹說了一下，然後李姊妹也沒辦法，就說好好禱告吧，那是魔鬼借老太太來攻擊你。

韓阿姨是甘肅人，帶著地方口音的國語我每每聽起來也是半猜著聽。韓阿姨雖然四十出頭，可早就受洗了。來我家做保姆後，經常去寬街教堂做禮拜，就在那裡認識了教友李姊妹。

第三條韓阿姨說：前天早上吃完早飯之後大媽就一直嘮叨不停。夜裡睡到半夜的時候大媽就又鬧起來，大媽看見電暖氣的小燈亮著，就說是著火了，非要拿水澆滅。我說可不能用水澆，上次水撒裡邊了暖氣就壞了（暖氣內裝的是耐火磚，怕水），大媽還是叨嘮，一會兒起來，一會兒起來，我也不敢睡呀，一直鬧到四點，然後她躺下之後我就想著要禱告，耳邊卻好像有個聲音說睡吧，睡吧，你這麽困，還禱告什麽呀，哎喲，一覺就睡過去了。

第四條說：昨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就真的發自內心地禱告。我說，主，今天晚上保佑老太太能夠安然入睡吧！哎喲，感謝主！果真，她一直睡到現在。早上五點鍾我醒來後就祈禱。在神面前，我一直內心軟弱，有時候呢，大媽折磨得我煩了，我想我給你說也沒辦法，給哥哥說也沒辦法，給二姐說也沒辦法，不如求神，讓他來帶領我前面的道路……

我聽完這一條條的述說，此刻，平日裡對她所有的抱怨都化作了一股心酸，儘管她做不好飯，做不好許多事。如果她在我跟前，我會不會抱一抱她呢？

我心裡有了一個決定。

過年前，我在兄弟姐妹的微信群裡寫了這樣一段話：

哥哥姐姐們，有件事跟你們商量一下：我想給小韓漲工資，每月漲二百。她並沒有提出漲工資的要求，是我的想法，原因如下：

1、現在媽的病更嚴重了，越來越折磨人，尤其是夜裡。小韓很不容易，她跟我說她祈禱上帝讓媽安睡，我特別難過，雖說人家是來掙錢的，可是這種精神折磨咱們做兒女的恐怕也承受不了，將心比心，人家替咱們承受，咱們是否應該表達一下感恩之心？

2、小韓對媽很好，雖然做其他家務能力不夠，但隻這一點就讓咱們放心也是難得；

3、咱們現在有病的有病，看孩子的看孩子，沒有精力盡咱們的本分，能有一個好保姆也算是幸運的，綜上所述我考慮應該表示咱們的情意。你們說呢？

過了一個多小時大姐首先回話了：我覺得可以。你們呢？

大姐已經七十歲了，正在病著，一年來一直做著化療；

跟著，三姐也回話了：我也可以。三姐是聾啞人；

半天，哥哥回話了，兩個字：同意；

晚上，二姐最後回了一個字：行。

我松了一口氣，心下頓時輕鬆許多。誰家不是一地雞毛呢？

隔天，我故意漫不經心地說：小韓，這月開工資給你漲 200 塊錢，哥哥姐姐們都覺得你對我媽很好，我們也很感謝你！

小韓紅著的臉上滿是驚喜，泛著光，嘴裡卻很虔誠地禱告說：哎呀，感謝主！

沒等社保發的工資到账，二十八那天，我就提前把小韓的工資連同加班費打給了她老公。我知道她家裡肯定等著這筆錢過節呢，因為小韓的老公有病，什麽工作也不能幹了。

3

韓阿姨對她老公近乎崇拜，這從她說起老公時的語氣和表情就能看出來，她一激動臉蛋上的高原紅更紅了，羞澀地微笑說：我老公雖然讀書沒有我多，他念到初中就不念了，可是他腦子特好使，幹什麽活兒都一學就會。

可是剛結婚時他對她並不好，因為她兩年都沒懷孕，婆婆公公看不上她，在農村文化是不值錢的，兒子才是金貴的。還有就是因為她信主，在他們家鄉的農村大多都信佛，到處都是廟，香火可盛啦，信基督的人是很少的。她 16 歲時大姐帶領她信基督了。村裡人知道她信基督都用另眼看她，好像她是個怪物，婆婆公公反對她，老公也受他爸媽影響。

後來有了大女兒，狀況也沒改善多少，婆婆公公都不幫她，這對於從小沒乾過什麽活兒的韓阿姨來講近乎一種折磨，因為她是父母最小的孩子，在娘家除了上學，乾活兒很少有經驗，她娘家跟婆家隔著山，不大方便走動，加之後來父母相繼去世更不走動了，因此全靠自己。直到生了兒子才好一點兒，一年以後又生了二女兒，老公對她的態度也慢慢改變。

“後來我們縣裡有不少人買樓，我老公看到商機，搞起裝修，因為他腦瓜靈，活兒乾得好，很快在我們那片有了小名氣，活兒很多，他侄子因為不愛上學，我老公就說跟上我學裝修吧。活兒多時我跟著他們一塊打下手，記個账什麽的。”

韓阿姨講起這些，簡直像在講老公的豐功偉績。

裝修這活兒有季節性，冬天沒法乾，所以冬天他們就比較閑了。2009 年縣裡成立了一個部門和北京搞合作，介紹農村婦女到北京做保姆，交一百塊錢，韓阿姨報了名。縣裡有人帶著她們來到北京。先是搞培訓，告訴她們：不能隨便動雇主的東西，對老人或孩子要有耐心等等；還教她們使用家電，微波爐啊，電磁爐啊，電冰箱，煤氣灶什麽的；專門請來教授教她們做飯。

“我記得怎麽做紅燒肉。”韓阿姨興奮地回憶說。

培訓時管吃管住，不用掏錢。就這樣，韓阿姨算是給自己長了一個本事。

“我記得那個培訓的地方在王府井附近。第一次從我們甘肅那個小地方到北京這麽大的城市，到處是人是車，我都天旋地轉的，頭暈。一個星期培訓結束後，我們這些人就被分配到各個家政公司了，我被分配到和平裡家政公司，第二天就上戶了。雇主家住在崇文門，到了人家那之後我特想家，心裡可難受了，我要回家，可是我哪兒都不認識，票也不會買。我就給我老公打電話，我小叔子在北京有個認識的人，就托人家給買了車票，我在那家就待了一天就回去了。”

就這樣，韓阿姨炒掉了自己第一份工作。

4

2014 年底，韓阿姨老公突然感覺身體不行了，老是沒完沒了地喝水，到醫院一查，糖尿病已經很嚴重了，以前血糖有點兒高也沒當回事。那時大女兒已經臨床醫學專科畢業，考試進了他們縣醫院搞社保。女兒說：聽醫生的，還是打胰島素吧。胰島素的藥是要放冰箱裡低溫保存的，韓阿姨老公學會自己注射，每天往肚子那兒注射，吃飯少吃大米白面，不能累，還得多散步活動。

這正是韓阿姨離開我家那段時間。

老公病了，家裡陷入困境，大人怎麽都能湊合，可是還有兩個讀書的孩子呢，兒子正在高中複讀，小女兒讀高三，2015 年兩人一塊兒考大學。

韓阿姨懷著忐忑與不安重新來到北京，重新操起了她唯一的本事。

她從我家離開回去後，沒等過春節就又來了北京，仍舊做家政，頭一家是看一個老太太，這個老太太以前是個醫生，看上去還好。誰知還不到一天，老太太突然說韓阿姨推她，把她摔著了，讓給她兒子打電話。她兒子來了之後韓阿姨解釋說，我沒有推她，我可負不起這責任，她兒子倒是很通情達理。韓阿姨不敢待下去，又回到家政公司等活兒，家政裡其他阿姨說，這老太太家沒人敢去，老太太有妄想症，經常無中生有誣陷人，不知氣跑了多少人。

第二家是老兩口，老頭兒身體不好但也不是不能動，晚上睡覺的時候，老太太讓韓阿姨跟老頭兒睡，可是房間裡只有一張床，怎麽睡呀？韓阿姨忍住心酸，沒說什麽，在地下睜眼忍了一宿，第二天她找個借口離開了他們家；還乾過替人看狗的活兒，那家是開工廠的，養了一條大狗，那狗勁兒特大，韓阿姨瘦小的身體拽狗鏈子可卻拉不住狂跑的狗，每天遛狗都把韓阿姨累得夠嗆，還得給狗做飯餵食，在這家幹了一個月……

她說：“待了這麽多家，經過這麽多人和事，就想找個好的人家待下去。”

對於自己付出的艱難韓阿姨並沒有一絲抱怨，隻輕描淡寫地說：“前邊幹了幾家都不合適我，在你們家乾得是最長的啦。”

儘管我們家給的工資不高，條件也不好，韓阿姨希望相對安定的日子。

5

相處時間長了，韓阿姨對我敞開了心扉，相談漸漸深入，女人之間話題也越來越多，但有一件事是我一直以來好奇又問不出口的：“你一年才回家一次，你們夫妻關係……?”

沒想到她卻大方地說：“我們都是信主的人，不會有婚外戀，這一點我放心。”

她說，曾經她老公是那麽反對她信主的。轉變是有一年在北京。她老公來打工遇見一位姓袁的牧師，經常給他講許多基督的事情，但他也沒有完全被打動，直到他在山窮水盡時遇到一個信主的姊妹，這個姊妹家裡是做家具的，那個姊妹幫她老公度過最難的日子，管吃管住還給了他工錢。他回家去就信主了。

因為他信主了，觀念有了改變，他們的關係是夫妻又是弟兄姊妹，現在她是家裡經濟的支撐，他便完全改變了自己當初對她的態度。

她說：“李姊妹的老公不信主，在外面有好幾個女的。李姊妹回家探親十來天，她男人都不回家，等她要回北京了，男人才回來一趟送送她，就又走了。哎，真是的！”

我繼續深入，這次不躲閃，再次回到我想問的話題：“我是說你跟你老公的性生活……”她雖然有點兒不好意思，卻並沒有我想像的那麽難為情，她笑了笑，說：“那就用別的東西分散一下唄，我們視頻聊天。”頓了頓，又說：“我們這個年紀了，也不怎麽……不像那些年輕的，最多兩個月就得回家。”

四月裡韓阿姨要回家探親了。

那天她讓我給她訂四月二十號的票，過了一會兒，她又跑過來說：“四姐姐，你還是給我改日子吧，我一算二十號回去正趕上我來例假呢。”

我給她訂了二十七號的票，從北京到西北的家鄉要坐 15 個多小時的車，硬座是 180 元，硬臥是 310 元，我給她訂了硬臥。我當時說不出是怎樣的一種情感支配，更多的是心疼吧。她不好意思地說，我還從來沒坐過臥鋪呢。我說，坐一宿硬座太累！票錢我掏啊。

韓阿姨回來的時候給我們帶來了家鄉特產，花椒紅的飽滿，像一粒粒小星星，還有核桃和一瓶新榨油。說起家鄉特產韓阿姨如數家珍，說這是最好的油椒，比市上賣的好多了。核桃都是自然生長的，個頭小卻很香。都是她老公買來特地帶給我們的。

我不動聲色地同情她，她卻用另一種方式還給了我。

6

2017 年學生放暑假前，韓阿姨快愁死了。

那一天，我見她臉紅紅的，眼睛也似哭過的樣子，我問她怎麽了？她說牙疼。但她那心不在焉魂不守捨的樣子不像是牙疼那麽簡單。“怎麽忽然牙疼了？你兒子不是學牙醫嗎？問問他吧？”我說。她沒說話但看得出滿懷心事，我說：你有什麽事嗎？她欲言又止，磕磕絆絆吐露了心事：原來她念書的兩個孩子下學期都要實習了，學校統一給找的實習部門一年需要交一萬塊錢實習費，兩個孩子就需要兩萬。這對於韓阿姨來講可以稱得上是一筆巨款，她為這事愁得寢食難安，著急上火，犯了牙疼。

我說，這有什麽發愁的！我出個主意，我先給你墊上，然後每個月用你的工資扣不就行了？韓阿姨聽了，笑了：“四姐姐，真的嗎？哎呀，你真是幫了我大忙了。感謝主！”

從此，韓阿姨本來節儉的生活更是達到了極致。一百塊錢的電話費能讓她用上一年，直到不能打出去只能接為止；她還開辟創收途徑，帶我媽出去遛彎順便撿點兒紙箱什麽的，我們院子裡有個小過道兒，她把它們規整到一起，攢夠了就叫收廢品的來拉走。

胡同裡有一個租戶是個河南女人，常碰見所以成了熟人。河南女人跟韓阿姨說，她老公幹了兩份工作，白天乾保安晚上去幹裝卸工，兩份工錢加起來一個月有七千多呢，白天的保安工作基本上就是打盹兒。韓阿姨動了心，跟老公商量看老公能不能乾保安呢？這樣夫妻可以常見面，老公也不至於孤獨，還有一份收入。

可這三全其美的方案實施後的情況又是怎樣呢？

韓阿姨給她老公找到一個保安的工作，他來到北京，負責東直門（離我家很近）附近的保安，兩個人輪流上崗，吃住都在保安公司提供的地方，藥放在我家。韓阿姨老公隻幹了十天就乾不下去了，吃的是不適合糖尿病人的飯，住的地方你來我往吵得沒法睡覺，保安公司是個人承包性質，很快就被別家吞並了。

韓阿姨老公回了老家，病得又嚴重了。韓阿姨後悔死了。過了一個多月，老公的血糖才正常，想跟侄子手下乾點零活，可是侄子沒答應，也叫他們傷透了心。有什麽辦法，這社會就是這麽現實，韓阿姨老公只能待在家裡養著富貴病，每天跟韓阿姨視頻是他最大的樂趣。

有天晚上一兩點了，我媽她們的房間裡還亮著燈，傳來說話聲，我披上衣服過去，只見，媽把床底下的東西全翻出來，一邊鼓搗一邊找老伴，韓阿姨說，我怎麽跟她說也沒用，非要出去，我怕她摔著了，勸著，總算沒出去。

來自我媽的折磨在身體上給了韓阿姨巨大壓力。我媽幾乎夜夜不睡而改成白天睡，白天吃飯都叫不醒，晚上就精神抖擻。我們想了許多辦法，比方讓韓阿姨隔幾天到我們屋裡睡覺，我們去另外的住處；由我的聾啞姐姐陪媽睡覺；保證韓阿姨每周休息一天，釋放壓力等等。

韓阿姨還是病倒了。

好幾天不愛吃飯，人也沒什麽精神。稍好一些，2018 年 5 月她回去探親，過了十來天，打來電話說她住院了。我嚇一跳，著急地問怎麽了？她說做了 CT 結果還沒出來，說晚回來幾天。第二天她又來電話說沒大事兒，就是胃下垂，吃飯注意點就行了。她說得輕描淡寫，我聽得心裡沉重。

韓阿姨回來的時候，人明顯地瘦了。

7

2018 年暑假前，韓阿姨的二女兒護士專業畢業，執意去南疆當兵，能掙工資的合約兵，女兒實在不忍心母親再辛苦了。這之前女兒還考下護士證，有兩個部門要跟她簽合約，但都被韓阿姨否了，她力主二女兒續本，寧可自己咬牙再堅持堅持，也要讓女兒有個好前程。也許是發奮，二女兒真的考夠了續本的分數線，這在她的學校所佔比例並不多。

兒子卻沒有夠上續本的分數線，找了牙科醫院學做牙醫。她兒子聽同學說正畸收入高，所以就要求學正畸，開始院長不同意，正當她兒子準備辭工找下家時，院長突然同意了。原來是兒子的師傅向院長抗議，說再不派幫手來就不幹了，累死了。

春節前，韓阿姨正洗著一池子菜，興奮掛在臉上，停下手望著我止不住地訴說：院長說我兒子 2019 年上半年考下職業資格證書就可以掙八千元啦！現在社會上做牙齒矯正的人多，也肯大把花錢，感謝主！這些日子我天天為他祈禱，他終於實現了願望。

我當然替她高興，說：這下你輕鬆多了吧？她笑著說，是啊。

我說，像你們這樣能把孩子個個都培養成大學生，在你們村裡不多吧？

她說，我們村裡人都不重視念書，孩子說不念書了大人也就不管了。都是出去打工掙錢然後結婚生子，跟老一輩人一樣繼續受苦唄。

我說，那村裡的人都該羨慕你吧？

她的自豪的樣子我頭一次見到，但轉瞬就消失了，低沉地說：“好多人都恨我們呢！”

“為什麽呀？”

“有的人就是這樣子，大概是嫉妒吧。連我老公的大嫂都那樣呢。”

接下來，韓阿姨低下頭繼續洗菜。

*本文僅代表作者觀點，如需轉載請在評論區留言

作者後記

2019年初參加了三明治短故事寫作，寫什麽呢？最感動我的人其實就在我身邊。韓阿姨，她是普通的，但在我心中她是唯一的，我在她的身上看到了這個世界上少有的誠實與愛。我曾經在日記裡寫過她但都是些碎片的記錄，這次參加三明治的寫作讓我重新梳理了這些碎片也再次感恩於她。在此感謝梓新老師的輔導！感謝三明治其他老師的輔導！

///

本文由短故事學院輔導完成。寫作是一個儀式，讓自己輕裝上路，迎接新的一年，點擊了解短故事學院，或直接谘詢三明治小治（little30s)。

給作者讚賞

探索和打造一家小店的多種可能性

三明治實習生招募

友人和自由，我們在紛亂世界裡最寶貴的兩樣東西

點擊購買這個世界上的愛和連接

有一種冷是“媽媽覺得你冷”

知穿燒衛衣與你暖暖迎來新年

讓每一個人開始寫作

記得點“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