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喜歡博爾赫斯”｜張偉劼

∞題圖：博爾赫斯在紐約，1976年4月30

By Richard Avedon

一個瀕死者的夢幻之旅

《吉他琴的嗚咽》，2016

西語文學地圖｜張偉劼 著

上河卓遠｜河南大學出版社

“我並不喜歡博爾赫斯。”中文版《博爾赫斯全集》的一位譯者曾這麽跟我說。他是我的一位恩師。其時我還是西班牙語專業一年級的學生，課間休息時，鬥膽結巴著跟他談起“拉美文學”。老先生一邊大口喝茶、大口吐煙，一邊跟我解釋說，博爾赫斯算不得是一個典型的拉美作家，而是一個世界性的作家，因為他的作品涉及的主題遍及世界各大文化。

今天想來，恩師實是一個愛開玩笑的人，他未必真的不喜歡博爾赫斯；他的用意或許在於讓我這個初學者多多接收與拉美文化有關的資訊，多讀描繪西語國家風土人情的文學作品，以便迅速地進入西語學習的語境。

博爾赫斯太有名了，以至於當年初學西語的我覺得不讀博爾赫斯就白學了這門專業，然而真開始閱讀時，才發現恩師說的沒錯——這哪像個拉美作家。博爾赫斯作品，我從頭至尾看完的第一篇是短篇小說《德意志安魂曲》，隻覺得敘事者是個既博學又可怕的人，一個死硬的納粹，而最後的部分道出了深刻的歷史哲學。這些與了解拉丁美洲文化沒有多麽直接的關係。其他的作品，則實在晦澀難懂。

對博爾赫斯短篇真正的喜愛，是隨著我的閱讀經驗的擴充和審美視野的打開而漸漸加深的。我至今難忘發現《小徑分岔的花園》時的興奮，謎一樣的故事、以偵探小說的形式呈現的哲學、網狀時間的概念......而最難忘的、將中文本和原文版反覆品味了多遍的，就是《南方》了。

《南方》最初發表於1953年，1956年收入短篇小說集《虛構集》第二部分。在這一部分的序言中，博爾赫斯聲稱，《南方》或許是他最好的短篇。不難發現，《南方》的主人公胡安·達爾曼與作者本人有不少相似之處：布宜諾斯艾利斯市民，從父母那裡分別繼承了日耳曼血統和西班牙血統，在圖書館工作，喜讀《一千零一夜》......這可算作是一篇用第三人稱敘述的自傳嗎？如果算是的話，這無疑是一篇想象性的自傳，達爾曼畢竟是虛構的，正如王小波作品中的“王二”並不等同於真實的王小波。

Ficciones初版《南方》收錄在第2版

Buenos Aires: Sur，1944

與博爾赫斯的其他著名短篇一樣，《南方》的用詞是簡潔的、精確的、沒有一處文字是多餘的，作者很可能幾易其稿，才打磨出這樣一篇精品。據說博爾赫斯編一個故事，有時候要先在頭腦裡醞釀好幾年，接著還要與朋友討論構思，精心規劃，然後才一句一句地寫出來，並且要做無數次改動。

《南方》的情節一開始是平淡無奇的，使讀者在不知不覺中從現實之境步入夢幻之境，此時回頭，想看清現實與夢幻的邊界在哪裡，始覺玄妙。作者一開始用傳記的筆調介紹胡安·達爾曼的家世、他的生活，接著交代他的滅頂之災的開始，那是1939年2月下旬的一天下午——客觀冷漠的講述，煞有介事的時間記錄，仿佛要讀者相信，他所講述的是確曾發生過的真事。達爾曼不慎蹭破了頭，得了敗血症，在病院裡接受地獄式的折磨。

接下來我們不知道該怎樣複述這個故事了，因為說不清達爾曼動身前往南方的旅行究竟是他康復後所做出的真實舉動，還是病床上的他遊走在生死邊緣時生發的幻夢，而這場幻夢或說噩夢很難判定是在文中的哪一處開始的，我們甚至可以把達爾曼的遭遇橫禍和病院經歷也當成是夢。作者對達爾曼通往南方的旅行的講述，則採用了富有詩意的筆調，安排了多處讓讀者更覺迷惑的細節。達爾曼坐著出租馬車離開了療養院，他“帶著幸福和些許昏眩的感覺認出了這個城市”——他是在做夢嗎？

在駛離都市漸行漸遠的火車上，“他想道，他有一身而為二人的感覺：一個人是秋日在祖國的大地上行進，另一個給關在療養院裡，忍受著有條不紊的擺布”——究竟哪一個是真實的胡安·達爾曼？及至他下了火車，來到一家雜貨鋪，“進門後覺得店主面熟；後來才想起療養院有個職員長得像他”，而店主居然認得他，叫他“達爾曼先生”——這是不是又在暗示，主人公仍然躺在病床上發高燒做胡夢？

在故事的最後，達爾曼接受了粗魯的好鬥者發出的挑戰，緊握著他並不善用的匕首走向決鬥場——他究竟是怎麽死的？這就由著讀者去想象了，而讀者要想象的大概是故事主人公的想象——假使這一切都是一個敗血症患者的臨終幻想的話。

要把故事的現實部分和虛幻部分絕對分清，是徒勞的，也是有悖文學的遊戲規則的。關於這一點，奧地利小說理論家斯坦策爾在論述現代小說的美學特徵時做了精彩的解說：“現代作家並不滿足於講述一個虛構的故事。虛構與現實的關係本身已成為小說的一個主題。在虛構和現實的交界處與幻覺的遊戲為小說家提供了無須寫論文便可進行哲學思考的獨特機會。”

與博爾赫斯的其他著名短篇一樣，《南方》的用詞是簡潔的、精確的、沒有一處文字是多餘的。

——張偉劼

—Reading and Rereading—

怎能說博爾赫斯不是拉美作家呢？任何一部拉美文學史都不可能忽略他。在如何溶夢幻於現實而不露痕跡的技巧方面，他用以《南方》為代表的短篇小說為後繼的西班牙語作家樹立了典範，也由此啟發了新的審美習慣。他的同胞和弟子科塔薩爾把他的幻覺遊戲繼續玩下去，成為拉美文學史的又一座高峰。

如果說諸如《德意志安魂曲》和《小徑分岔的花園》這樣的短篇算不上有代表性意義的拉美文學作品，因為它們的故事發生背景都不在拉丁美洲的話，那麽《南方》可算是正宗的拉美文學了。

故事中顯得親切的布宜諾斯艾利斯街景、高喬人的形象和借著酒興而起的決鬥，無一不是獨具阿根廷特色的題材。我們或可以從文化的角度來解讀《南方》：在作者的心目中，城市——胡安·達爾曼久居的布宜諾斯艾利斯代表文明，而達爾曼向往的南方平原則代表野蠻。文明總自認為是高於野蠻的，卻也因“瑣碎的事務”、極有規律的機械生活而使人冷漠和怯懦。達爾曼這個戰死沙場的軍人的後代，屈居於市立圖書館中從事凡庸的文職工作。文明鄙視野蠻，卻時時意識到自己亦是脫胎於野蠻的，也時時渴望著回歸到野蠻的命運軌道上來。

在福音派教會牧師的家世和軍人家世之間，達爾曼內心裡更傾向於後者，“浪漫主義的先輩，或者浪漫主義的死亡的家世”。像外祖父那樣死於搏殺，像真正的男子漢那樣死去，成了這位宅男時而有之的衝動，這種衝動是與隱藏在文明外表下的浪漫情懷和人的死亡本能聯繫在一起的。

而達爾曼南方之旅的目的地——外祖父的家族傳給他的產業，一座僅剩下空架子的莊園，成了一個隱喻：“他確信他在平原上的家在等他歸去。”於是，這場夢幻之旅也就成了尋根之旅，通往死亡的旅程也就是返回自身根源的旅程，他在手握匕首迎向死亡的那一刻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身份。

Borges, un destino sudamericano，1976

現代文明是令人窒息的，卻沒有完全消滅掉文明人內心裡的野蠻欲望，為了滿足他的欲望，他不惜死去，哪怕是在瀕死之際的夢境裡，而對死去方式的自由選擇，亦成為對循規蹈矩、充滿羈絆的文明生活的反抗。在接受治療的日子裡，達爾曼聽任自己被醫生擺布，他“恨透了自己，他恨自己的身份，恨自己身體的需要，恨他受到的侮辱”，而在走向決鬥場時，“他感覺到，在曠野上持刀拚殺，死於械鬥，對他倒是解脫，是幸福，是歡樂”，他終於可以擺脫掉醫療系統的控制，以自甘選擇的方式死去。

在現實與夢幻的交織中，呈現出人物的雙重命運：病床上的達爾曼如文明的庸人一般死去，夢幻中的達爾曼則終以實現那不切實際的理想，戰勝了庸俗與怯懦，成了悲劇英雄。

或許，這也是超級博學偉大宅男博爾赫斯先生的隱秘願望呢。他也有軍人的家世，他也愛幻想——他不僅沉迷於閱讀如《一千零一夜》這樣的奇幻文學，也在文字的世界裡編織幻想。文學成了博爾赫斯得以躲避現實的平行世界。博爾赫斯作品本身也成了對文學的闡釋：給你一個與現實平行的魔幻世界。

《南方》的故事裡不時閃現的《一千零一夜》，就是以魔幻來喻魔幻。博爾赫斯是一個不可知論者，一個懷疑論者，萬事萬物在他心中是永遠充滿奧秘的，是可以有多種解釋的，人對自己行為的深層動機永遠缺乏真正的了解，這個世界並不是像實證主義者所確信的那樣可以用萬能的“理性”來做完美解釋的，而這也是理解現代性與現代主義文學的關鍵。

在博爾赫斯的世界裡，看不到拉丁美洲現實的苦難，作家仿佛永遠置身事外，吝於發表價值判斷。《南方》裡有這樣一處耐人尋味的細節：在上火車之前，達爾曼走進一家咖啡館，記憶中的那隻任人撫摸的黑貓還在，他撫摸著貓的毛皮，“覺得這種接觸有點虛幻，仿佛他和貓之間隔著一塊玻璃，因為人生活在時間和時間的延續中，而那個神秘的動物卻生活在當前，在瞬間的永恆之中”。

博爾赫斯是達爾曼，博爾赫斯也是這隻黑貓——歷史是不斷變換、轉瞬即逝的，玄思則是永恆的，他不願淪為庸俗的時代記錄者，他要捕捉形而上的永恆。高高地超越社會政治的現實而悶在書齋裡編織奇思妙想，在一些人看來是博爾赫斯作為作家的缺憾之處，在另一些人看來卻正是他作為作家的偉大之處。

博爾赫斯是達爾曼，博爾赫斯也是這隻黑貓——歷史是不斷變換、轉瞬即逝的，玄思則是永恆的，他不願淪為庸俗的時代記錄者，他要捕捉形而上的永恆。

——張偉劼

—Reading and Rereading—

《吉他琴的嗚咽》，2016

西語文學地圖｜張偉劼　著

上河卓遠｜河南大學出版社

目錄：

二胡獨奏：《吉他琴的嗚咽》/ 陳眾議 I

西班牙文學經典系列

一個國家的悲劇 3

西班牙的孤寂時分 13

走不出中世紀 23

吉他琴的嗚咽 30

大眾凶猛 40

“這不是女人，這是一幅畫” 48

拉美文學經典系列

沒有韻腳的美洲民族史詩 57

性、權力與現代化 65

亦幻亦真家國史 73

迷失墨京 81

《百年孤獨》：一部革命小說 88

人心是一條幽暗的隧道 95

詩人與郵差 103

最後的高喬人 110

墨西哥面具的秘密 117

獨裁者的陰影 124

玉米民族的神話與現實 131

一個瀕死者的夢幻之旅 139

星空下，最哀傷的情詩 146

馬蒂的“美洲夢” 153

南美山林間的堂吉訶德 161

蒙得維的亞愛情故事 169

被馬爾克斯扒去衣服的玻利瓦爾 176

上河卓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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