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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文斯《壇子軼事》的軼事

《壇子軼事》,2015

史蒂文斯詩集 陳東飆 譯

大雅詩叢|廣西人民出版社

《壇子軼事》的軼事

二十世紀美國最重要的文學人物之一,現代主義大師華萊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於1879年生於賓夕法尼亞州雷丁市(Reading, Pennsylvania),曾先後就讀於哈佛和紐約法學院,畢業後從事律師工作,1916年加入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事故與賠償公司(Hartford Accident and Indemnity Company),1934年成為副總裁,直到1955年去世,享年75歲。

與他波瀾不驚的職業和生活經歷平行的是他的詩歌生涯,從1914年35歲時在《詩歌》①上首次刊出詩作開始,歷經40多年的十來部詩集,史蒂文斯的詩學探索始終穩步向前而成果豐碩,我們找不到其他詩人生涯中常會出現的巨大危機和轉折,似乎其畢生詩作是由同一詩歌理念構思而成的一件完整作品。史蒂文斯1951年憑《秋天的極光》(The Auroras of Autumn,1950)、1955年憑《詩集》(Collected Poems,1954)兩次獲國家圖書詩歌獎,並於1955年獲普立茲詩歌獎。

The Auroras of Autumn《秋天的極光》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1950.

在史蒂文斯的數百首詩作中,《壇子軼事》(Anecdote of the Jar)發表於1923年的《簧風琴》(Harmonium)。為省去讀者翻頁查找的麻煩,在此引用如下:

我把一個壇子置於田納西,

它是圓的,在一座山上。

它使得零亂的荒野

環繞那山。

荒野向它湧起,

又攤伏於四圍,不再荒野。

壇子在地面上是圓的

高大,如空氣中一個門戶。

它統治每一處。

壇子灰而赤裸。

它不曾釋放飛鳥或樹叢,

不像田納西別的事物。

並非鴻篇巨製,也不是巔峰之作,但這首詩卻像一個音調不高卻清晰可聞的宣言,讓你在一瞬間,在某種意義上“知道”史蒂文斯的詩歌是怎樣的詩歌。因此這首詩成為了史蒂文斯被閱讀、評述、引用最多的詩篇之一,各種選集的常客,或許也是史蒂文斯在世界各種語言中被最先譯介的詩作。

Harmonium《簧風琴》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1923.

據羅伊·皮爾斯②認為,詩中的“壇子”其實是一隻“統治牌特製廣口玻璃罐(Dominion Wide Mouth Special)”,產於加拿大,從1913年以來就在北美被廣泛使用至今;而史蒂文斯恰於1918年4-5月間在田納西州旅行。這一猜想得到了詩中“統治”一詞的有力支持。③

如果這壇子是一件實有之物,那麽詩中所說的“我”也可以就是史蒂文斯,也許他曾經把這個壇子帶到田納西;或是史蒂文斯只是在田納西某處,可能就是在詩中所說的“一座山上”看見了它。也許他把壇子移到了某個位置,或者也許他什麽也沒有做,僅僅是調整了一下他的視角或轉了一個念頭。

無論這個壇子有多少確實或僅僅是可能的背景,在我們每次閱讀這首詩之前都已歸零。《壇子軼事》開始於“我把一個壇子置於田納西”,這行平鋪直敘迅速展開了詩篇的太空,即從處於坐標元點的“壇子”直到“田納西”的整個外延,其中出現的意象,除了“壇子”本身,僅有“山”和“荒野”,象徵性的“門戶”,以及不曾出現的“飛鳥”和“樹叢”,即使對於一首如此簡短的詩也顯得十分稀少,仿佛詞與詞之間有著大片空白。

評論者們用各種本體論、唯我論、形而上學、這個主義或那個主義去填滿這些空白,但我們永遠可以把這首詩讀成一首想象與現實的關係的詩,亦即一首有關詩歌的詩。“壇子”作為詩的比喻,由想象生成的實體,設定現實的方向和態勢,讓現實不再“凌亂”和“荒野”,而按照想象的秩序去排列。想象作為一個門戶將意義引入現實,以此統治現實,或是反過來將現實導入另一個維度,並由此包容了現實,將現實的“田納西”置於想象的“壇子”之中。事實上,在這首詩中,出自想象的既是“壇子”,也是發生在“壇子”身上的“軼事”,亦即想象與現實之間的關係,一種純粹的,無中生有的,不及物的虛構,因為“詩歌是至高的虛構”④。

對於史蒂文斯來說,現實是“無物,直到容納於一個人體內”⑤。這個“至大的人”⑥用想象發現和超越現實,在他的“最初的理念”⑦之上構築起詩歌這一至高虛構的世界,它的材料是比喻、嘲諷、借代與象徵,而非宗教的神性,它帶給我們的也並非空虛的天國,而是一種與想象契合的,更澄明也更美麗的,“真”的現實。詩歌之於詩人恰如宗教之於聖徒,它不是信仰匱乏時代宗教的模仿與贗品,而是一種與宗教全然不同,並取而代之的信仰。

依照這個理解,我把《壇子軼事》讀為對至高虛構的一個隱喻(抑或是直白的闡述),甚至懷疑它用極致的簡潔縮寫了史蒂文斯最重要的詩作之一《朝向一個至高虛構的筆記》。在《朝向一個至高虛構的筆記》中,史蒂文斯為至高虛構設立了三個屬性:

其一是”它必須是抽象的”,而我們看到在《壇子軼事》中壇子與田納西之間具象的事物被盡數抽離,留下的唯有“在場的無物”⑧;其二是“它必須改變”,而我們看到不但壇子與容納它的群山之間的混沌無序被改變為一種有序,從而被賦予了意義和目的,這意義與目的本身也並非恆定,而是因人因時而異,瞬息萬變;其三是“它必須提供快樂”,而在讀完這首短詩時誰又沒有感覺到一種獲得“對於現實的新知”⑨時的驚奇呢?

Notes toward a Supreme Fiction

Cummington, MA: The Cummington Press, 1942.

然而,它“不曾釋放飛鳥或樹叢”。正如壇子所提供的永遠是一種態勢,一種指向,一種可能的可能,想象無法將自己變成現實,而僅僅是改變現實,是對於至高虛構的無限追尋與趨近,而非真正的達成,永遠不可能達成。如果說,相對於那隻(或許存在於)現實中的壇子,《壇子軼事》中的壇子僅僅是前者的虛構;那麽《壇子軼事》這首詩則是對詩歌這一至高虛構的虛構——我相信這也足可形容史蒂文斯的全部詩歌,那些“行動中的心的詩篇”或“心之行動的詩篇”⑩,而《壇子軼事》正是它們的代表或原型(一本詩集的譯後記花費如此篇輻在一首並非詩人最重要作品的短詩上必須有足夠的理由)。

像詩中“我把一個壇子置於田納西”一樣,作為編譯者的我把這首詩置於這本書之中;像壇子“在一座山上”一樣,這首詩呈現在書名之上。於是從我的視角來看,書中的詩篇就環繞在《壇子軼事》的四圍,排列成為詩集。“如空氣中一個門戶”,這首被放置為壇子的詩通向史蒂文斯的詩歌宇宙的每一首詩,並在某種程度上容納了它們全體。

以《壇子軼事》為元點,環顧四圍,我們看見的是因其高度與艱深而難以攀登的《朝向一個至高虛構的筆記》;字裡行間澎湃潮湧的《胡恩宮中飲茶》;戲劇般直白,意義卻若隱若現的《被鄉民包圍的天使》;光怪陸離的《秋天的極光》;像一段旅程般崎嶇綿延的《作為字母C的喜劇演員》;音階一般齊整的《彈藍色吉他的人》;兀立而奪目的《冰淇淋皇帝》;執著於化混亂為有序的《礁島西的秩序理念》;明淨,平滑,透徹的《我們氣候的詩歌》;優美到極致的《佛羅裡達故事詩》;雄辯有力的《對帕皮尼的回答》;回溯與感喟的《我們的星星來自愛爾蘭》;在想象盡頭鋪開的《事物的直感》;並非對聽者,而是對自我言說的《內心情人的最後獨白》;發出海洋平靜與浩大之聲的《康涅狄格州的眾河之河》……從不同方位看會有不同的詩篇呈現在我們眼前,它們都以某種方式在映射,回應和詮釋著這首詩。如果望得更遠些,我們還可以辨出史蒂文斯的詩歌先輩愛默生、狄金森等的影子,以及史蒂文斯之後被深刻影響的世界詩歌圖景。

就像壇子在它所在之處,Anecdote of the Jar存在於英語之中;而當它成為《壇子軼事》時,這首詩,以及本書中的所有詩篇,都已被置於另一種語言,漢語的壇子裡了——如果漢語和英語一樣,都僅僅是“詩”的容器的話。作為譯者,我盡我所能令這隻壇子保持“灰而赤裸”,以呈現壇子裡所盛之物原本的色彩與樣貌。但無人能夠否認,任何翻譯都無法“如其所是”?地呈現一首詩,正如任何詩篇都無法抵達作為至高虛構的詩歌,所以這本書裡容納的是在雙重的不可能之下,不曾釋放出Wallace Stevens的真正詩意的華萊士·史蒂文斯。而我期待的只是,它會引發作為讀者的你的“心的行動”,來用你的想象作出改變,例如,把它置於你的田納西。

2014年4月於上海

注釋:

① Poetry,1912年創辦於芝加哥的詩歌月刊。

② Roy Harvey Pearce(1919-2012),美國人文學者,文學批評家

③儘管如此,我仍將這首詩譯為《壇子軼事》,因為在原詩文本中Jar並未指向某一特定產品,這個詞依舊保留著它原有的多義性與象徵性,我認為其意味深長的調性在漢語中更接近於“壇子”而非“罐子”(尤其是罐子也並不能明確指向廣口玻璃罐,更令人聯想到鐵罐或瓦罐等)。

④見《一個高調的基督教老婦人》。

⑤見《秋天的極光》。

⑥見《鄉民編年史》、《朝向一個至高虛構的筆記》。

⑦見《朝向一個至高虛構的筆記》。

⑧見《雪人》。

⑨見《不是事物的理念而是事物本身》。

⑩見《論現代詩歌》。

?見《彈藍色吉他的人》。

詩歌之於詩人恰如宗教之於聖徒,它不是信仰匱乏時代宗教的模仿與贗品,而是一種與宗教全然不同,並取而代之的信仰。

——陳東飆

—Reading and Rereading—

《壇子軼事》,2015

史蒂文斯詩集 陳東飆 譯

大雅詩叢|廣西人民出版社

圖書簡介:

《壇子軼事》收錄《簧風琴》《秩序的理念》《彈藍色吉他的人》《一個世界的各部分》《運往夏天》《秋天的極光》《岩石》及晚期詩作八部分,收錄詩歌一百六十餘首,貫穿史蒂文斯整個寫作生涯,是其一生所有重要詩歌的結集。

這些詩關注想象的轉換能力,顯示出獨特的審美的、沉思的哲學傾向,並且有一種完全原始的風格和感覺:異乎尋常、虛幻迷離,浸透著印象主義繪畫的色彩光亮。與詩人生活的平靜安祥相比,他的詩集呈現飽滿、絢爛的色彩,煥發出一股令人激動和興奮的能量。

作者簡介:

華萊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1879—1955),生於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的雷丁市,先後就讀於哈佛大學、紐約大學法學院。一生視寫作為純私人興趣,大部分生涯在康涅狄格州的哈特福德事故與賠償公司度過,生活平靜安祥。

主要作品有《秋天的極光》《秩序的理念》《彈藍色吉他的人》等。史蒂文斯是美國最重要的現代主義詩人之一,美國國家圖書獎、普立茲獎、麥克阿瑟獎等的獲得者,被評論家稱為“詩人中的詩人”“美國神話的一個重要部分”。

譯者簡介:

陳東飆,翻譯家。1967年生,現居上海。1990年代以來的翻譯作品有《壇子軼事》(史蒂文斯著)、《說吧,記憶》(納博科夫著)、《博爾赫斯詩選》、《一個猶太人在今天》(威賽爾著)、《閱讀ABC》(龐德著)、《舞夢》(邁克爾·傑克森著)、《60個故事》及《40個故事》(巴塞爾姆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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