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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者李山:認為《關雎》表達愛情是誤解

關 雎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鍾鼓樂之。

《關雎》,西周貴族婚姻典禮上的樂歌。

此詩主題,自古至今誤會頗多。最早評價《關雎》者當為孔子。據《論語》《禮記》及《韓詩外傳》等文獻,孔子言《詩》,特重《關雎》。近出竹簡《孔子詩論》又載孔子言曰:“《關雎》以色喻於禮。其四章則愈矣,以琴瑟之悅,擬好色之願;以鍾鼓之樂,□□□□好,反納於禮,不亦能配乎?”

文字有脫落,意思大致還清楚:《關雎》之被孔子重視,在其“以色喻於禮”。意思是在“色”和“禮”之間,詩篇更重視“禮”。“琴瑟之悅”即以琴瑟和諧喻男女和睦,正是“擬好色之願”的意思;“好色”而“喻禮”(即知禮、重禮),男女才能成就好的婚姻。如此,“不亦能配乎”之“配”即婚配。這個“配”字,就暗含著“婚禮”之意。

孔子之前,貴族引《詩》多斷章取義,至孔子,《詩經》既是“使於四方”所必備的“言語”修養,也是培育德性的讀本,其中孔子“詩可以興”之說,又明顯承認其啟迪興發生命的價值。此後《詩》正式成為儒家經典之一。到西漢,隨著儒術的被尊崇,儒家經典《詩經》等被當作聖賢大法來讀,《詩》便像法典一般神聖。表現在《關雎》的解釋,是西漢今文經學家解之為“刺康王”,言周康王早晨“晏(晚)起”,身邊官員即諷誦(也有說詩篇因此而製作)《關雎》之篇以諷喻之。這樣的解釋,正顯示了西漢經學以經典乾預政治、糾正天子行為的治學特徵。至東漢則是古文經學盛行,經學家解《關雎》說法亦隨之大變,以為詩篇所歌唱為“後妃之德”,是讚美周家先王(即文王)夫妻生活的嚴肅和諧,堪稱世人家庭生活的榜樣,詩篇又成為“風化”之源。這一說法影響很大。其實,漢人上述兩個說法,都從篇章內部找不到任何證據。只顧宣明“大義”而忽視文獻內容,正是經學家說《詩》的特點。

近代以來的學者在拋棄舊說的同時,又提出新的誤解:這是一首愛情詩,是“君子”追求“淑女”的詩篇。這樣的新說,既不顧篇章文義,也不能知人論世。

詩何以不能解作“愛情詩”?

首先,為詩篇用樂情形所不許。王國維《釋樂次》:“金奏(即敲擊鍾、磬、鼓等——引者)之樂,天子諸侯用鍾鼓,大夫士,鼓而已。”詩言“鍾鼓樂之”,有可能是周天子婚禮用樂,而詩篇“君子”“淑女”雲雲,也不是一般國、野之人。

其次,篇中的鍾鼓與琴瑟,正與《儀禮》等記載典禮文獻所載奏樂情況吻合:堂上歌唱用琴瑟,堂下奏樂則有鍾鼓,詩既表鍾鼓,又言琴瑟,正合乎貴族之家典禮用樂的情形。

其三,為詩篇稱謂所不許。詩既言“淑女”是“君子”的“好逑”,“君子”與“淑女”都是第三人稱形態,“淑女是君子的好配偶”,這不是愛情表達該有的語氣。由此可以確信,詩的口吻既非“君子”,亦非“淑女”,而是發乎第三方,即婚禮上的歌唱者。“好逑”之“好”,是旁人對眼前婚姻締結的評價和讚美,只有理解為婚禮中對新人祝福,才是最恰切的。

就詩內情感而言,與其說表達的是“愛情”,不如說是“恩情”。愛情屬於生命意義,恩情則屬倫理範疇。詩中“寤寐思服”“輾轉反側”雲雲也確實是“愛”的表現,卻不是失戀的表現。與其說它們是某位“君子”對某位“淑女”愛的表達,不如說流露的是詩人對生活的理解:婚姻關乎一生幸福及家族興旺,然而,好婚姻實在難得。正因如此,詩篇所以表現一段“寤寐思服”的深情,實際是為“樂得淑女配君子”的祝福作必要的鋪墊,也加深了詩意的厚度。

在此,有一點必須說明,即《禮記》的《郊特牲》《曾子問》等文獻中,有“婚禮不用樂”,“取婦之家,三日不舉樂”的說法。這對《關雎》解釋而言干擾太大了,其實,《關雎》為婚禮歌唱,在清代姚際恆《詩經通論》、程晉芳《勉行齋文集·讀關雎》以及方玉潤《詩經原始》等著作中,就已經提出詩篇為婚禮歌唱的說法。這樣的說法在當代所以得不到正視,反而“愛情說”流行,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對《禮記》上述說法不敢越雷池一步。孟子說:“盡信書則不如無書。”《關雎》之外,《周南·桃夭》《召南·鵲巢》都是與婚禮相關的樂歌;而《關雎》為西周詩篇又殆無疑問。然而《禮記》成書至早不過戰國時期,其書距西周已有數百年。《禮記》又成於東方齊魯儒之手。如此,《禮記》的地域,與西周《關雎》周南之地,相去不啻千百裡。時間相距數百年,地域相去千百裡,在《詩》與《禮》之間,當然《詩》更可信。

就《關雎》而言,準確地理解主題,不僅對深入理解詩的內容有幫助,而且還是準確理解其社會功能、文化價值的前提。《關雎》是《詩經》的開卷之詩。據記載,早在詩篇作為樂歌演唱於飲酒禮時,就已經如此。鄉飲酒禮和燕禮都有“歌鄉樂”的環節,所歌即以《關雎》為首。後來歌唱的篇章成為篇籍,編者也遵循了這一次第,而《關雎》之所以重要,是因其與如下的文化觀念相符:《易傳》說:“天地縕,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男女結合竟如天地交泰,有“生萬物”的重大。《禮記》也說:婚姻可以“合二姓之好”(《昏義》),婚姻可以“附遠厚別”(《郊特牲》),這樣的說法強調了這樣一點:婚姻中有政治。周王朝是以人數相對弱小的姬姓一族,統禦眾多異姓人群,王朝要走聯合進而融合眾族的路線,以婚姻為手段達到與異姓人群的聯盟,就是不能不采取的方式。

這樣的現實,最終映現在哲學的層面,就是有天地然後有萬物,有夫妻然後有父子人倫這樣一個文化邏輯的表述。這正是古人歌唱以《關雎》為首,編《詩》時將其列為《周南》第一的主要原因。《詩經》誕生於中華文明締造的關鍵時期,她不僅記載了當時的生活,也深蘊著影響深遠的精神線索,準確理解《詩》篇的真實意蘊,有助於理解民族文化的個性。

此詩在分章上有分歧,有人作三章,也有人作兩章。《孔子詩論》明確地說到“其四章”,所以鄭玄分作五章、章四句是可從的。

[本文節選自《詩經析讀》(全文增訂插圖本),中華書局出版。標題為編者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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