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繼純：《西遊記》裡產生的責任倫理

傳統中國社會中沒有獨立的個人，每個人都處於關係之中，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是為五倫。

每種關係中的兩個個體，不是平等的獨立的聯結，有身份差異和權利差異，而且互為對方的存在條件，即有君才有臣，有父才有子，有兄才有弟。這種倫理關係下，愛不是尊重、接納、關心、助益，而是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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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係不平等，有高位階和低位階之分，上慈下孝，高位階對低位階負有天然責任，君對臣負責，父對子負責，夫對妻負責。低位階反過來又對高位階負責，必須孝順。

位階高低並不固定，取決於與他人的關係，比如君臣中大臣，在家族中是父親，又成了高位階。父子關係中的兒子，在夫妻關係中，成了高位階的丈夫。兄弟關係中，大哥對二弟來說是高位階，二弟對三弟來說，也是高位階。

通過各種關係模式，任何人都能納入五倫關係之中，學子科舉登第，就納入了君臣關係；張家小夥兒娶了趙家姑娘，就納入了夫妻關係；男性交了朋友，女性成了閨蜜，納入了兄弟關係。

於是，人人都是高位階，人人也是低位階，人人都得對他人負責，人人都需要他人負責。倫理規範是強製性道德，比法律還霸道，還有效。高位階對低位階慈愛是理所當然，低位階對高位階盡孝也是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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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強製責任，高位階不履行慈愛責任，或者履行不力，就是高位階的錯，不但不感恩，還要抱怨你，於是就容易產生道德婊。

唐僧師徒四人中，唐僧是師父，但悟空負責保護他，所以悟空是高位階，唐僧是低位階。悟空對唐僧負有天然責任，做得再多再辛苦，唐僧也認為理應如此，不會特別感恩。

悟空與觀音是個口頭約定，按說悟空可以毀約撂挑子不乾，豁出去再回到五行山下，但唐僧認為悟空這麽做不光違背承諾，而且沒有起碼的良知，就抱怨和仇恨悟空。

悟空與八戒和沙僧都是徒弟，大師兄確實有義務照顧師弟，但也不是強製義務。然而，唐僧就認為悟空照顧八戒和沙僧是應該。

在獅駝嶺，八戒被妖怪捉了去，唐僧就批評悟空，說他沒有兄弟之愛。悟空反過來就抱怨唐僧偏心，我被妖怪捉去了你肯定不著急。唐僧的解釋是，八戒沒你本事大嘛。

這確是實情，然而唐僧的真實心理是，大師兄就得負責師弟的安全呀。八戒和沙僧跟唐僧的心理一樣，大師兄就得照顧我們，理所應當，照顧不周就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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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力越大，責任越大，能力大者自己這麽認為，那是人家自由。然而，一旦成為社會共識，問題就來了。有施恩能力而不施恩，就是不道德。

高位階對低位階是一種責任，特別容易按照自己的標準，規劃低位階。悟空對唐僧是如此，對八戒對沙僧也是如此。每次唐僧不聽悟空勸告，被妖怪捉了去，悟空都恨不得妖怪吃掉他。

悟空從來不會考慮，唐僧是個大活人，他有自己的想法和意志。悟空對八戒和沙僧要求更嚴苛，習慣罵兩人笨蛋、傻瓜，他是拿自己的標準要求兩個人，根本沒想過兩人的本事比他差很多。

如此，即便唐僧和八戒沙僧聽從悟空的安排，因此而獲益，也不會感恩悟空。因為他們是以犧牲自己的獨立意志為代價的。俗語說的就是“好心沒好報”。真是好心嗎？真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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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喜歡畫畫，父母安排做個年薪幾百萬的投行經理也還是不開心。作品賣不出，照樣樂天派。中國父母，一代一代，最多愛。孩子一代一代，最多不感恩。父母違背兒女自主意志和選擇是原因之一。

低位階不感恩的第三個原因是，受助讓自己顯得比施助者渺小。人的自尊是本能需求，自己被迫渺小，就會恨，恨讓自己顯得渺小的強大者。

唐僧恨悟空，八戒和沙僧也恨悟空，原因很多，但主因就在於此。這就是有些時候為什麽主動幫助別人不但得不到相應回報和感恩，反而招致仇恨的心理基礎。

弱勢一方願意接受幫助，是功利考慮，暫時屈居人下。沒事兒誰願意矮人三分呢？反過來說，我都不把自己當人了，你竟然還不施助，你還算人嗎？這就是“為富不仁”的邏輯。“勸捐”乃至“逼捐”也是因此產生的。

所以，人們捐助遠方的陌生人時，真心施助，不求回報，非常慷慨。因為遠方的陌生人根本不知道具體的施助人，他不會因此感覺自己很渺小，確實會真心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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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倫理中，高位階控制低位階容易製造道德婊。高位階如果縱慣低位階，低位階中同樣容易產生道德婊。

唐僧確實偏愛八戒，其實也偏愛沙僧。對八戒更是溺愛。

然而，八戒對唐僧並無感恩之心。

八戒跟隨唐僧初期，唐僧對三個徒弟並無明顯偏愛，相反，他習慣批評和指責所有徒弟，包括八戒，八戒卻還是感恩的。

然而，在一起時間長了，儘管唐僧越來越偏心八戒，慣著八戒，但八戒對他的感激之情卻越來越淡。背後或當面稱呼他“老和尚”，被妖怪捉了去就要分行李散夥。還經常跟悟空一樣，說“醜自醜，卻是有用”，暗諷唐僧長得帥頂個屁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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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合乎人性。愛得太多，無原則，逐漸讓低位階形成一種信念，你愛我是理所當然，用不著感恩。偶爾不愛，反倒不習慣，就生了抱怨。

師父師父，唐僧和八戒如同父子。父母溺愛兒女，日常言行讓兒女認為父母就是為兒女而活著，父母活著是手段，目的是讓兒女活得更好，這種關係模式中，兒女認為父母的任何付出都是理所當然，做不到才不正常。所以，兒女不感恩，雖說是兒女無情，但也確實不能說是兒女的錯。

無論是被高位階以責任名義侵犯個人獨立意志，還是縱慣溺愛發展出任性自私，總有一天會理解父母，然而，那是理智上的認知，而非情感上的動心。是否真心感恩，關鍵還得看情感第一反應，因為理智總是滯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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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理，低位階孝順高位階也是強製責任，履行責任不足，不履行，高位階中就容易產生道德婊。低位階一旦侵犯高位階自主意志，一旦孝順過度，一旦不符合高位階的期望和要求，高位階也容易產生道德婊。

唐僧的身份很特殊，作為被保護人，他屬於低位階，理所應當要求三個徒弟施愛於己。作為師父，又處於高位階，同樣有權利要求三個徒弟施愛於己。唐僧是傳統中國社會中道德婊的最典型形象，更傾向於索愛而不是給予，三個徒弟跟著他，真是雙重倒霉。

事實上，責任倫理中，“上慈”本來就是為“下孝”，“下孝”也是為了“上慈”。那時候，高位階和低位階很可能相互被對方視作道德婊。另一個事實是，只有需要幫助時才當你是長輩。

反過來也一樣，只有需要幫助時才當你是小輩。這是責任倫理造成的十分鮮明，具有民族特色的道德婊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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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僧師徒四人構成一組環型倫理關係，手拉手一個圓圈兒，仿佛老虎棒子雞蟲遊戲，人人都是高位階/低位階，都有雙重理由要求別人必須施愛於己，都在淡化感恩之心。

不能簡單責怪道德婊，從責任倫理這種關係模式入手，“道德婊”問題才能有一個比較公正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