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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也退:你是文藝青年,你要學會加戲

?雲也退

你是文藝青年,你要學會加戲

瓦萊裡婭·路伊塞利

“死亡像夜裡的賊一樣走近他/一把偷走了生命”。這是詩人德爾夏文筆下的布羅茨基之死。布羅茨基逝於1996年1月27日午夜時分,終年56歲,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詩人裡,布羅茨基和聶魯達一樣,生與死都屬於“文化事件”。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他的死激發了其他人的書寫,讓他們產生了欲望,去創造新的聯想與表述。

布羅茨基曾說,希望死後葬在馬薩諸塞州的南哈迪,那是他的第二故鄉,他從蘇聯流亡至美後在那裡定居,在當地的大學教文學課。但他還說,家鄉彼得堡也不錯,彼得堡的文學組織一直呼籲讓詩人“回家”,瓦西裡耶夫斯基公墓永遠向他敞開大門。可是最後,他的歸宿卻落在了威尼斯,那是他情有獨鍾的地方,黑、冷而永遠漠然的水域,與詩人凝思的氣質十分相契。由於既非天主教徒又非東正教徒,他的遺體是在新教徒區下葬的,海灣裡的聲聲浪濤給他送上了最理想的安寧。

某一年,瓦萊裡婭·路伊塞利來到了威尼斯的聖米凱萊墓園,她是個姑娘,年輕俊俏,帶著一副西式人文精神華麗麗武裝起來的頭腦。她尋找布羅茨基墓地的經歷,後來被她如此表述出來:

“在一座墓園裡找一塊墓碑,猶如在人群裡找尋一個陌生的面孔。這兩種活動都促使我們採用同一種觀察和體驗方式:在一定的距離之外,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是我們要找的那一個,每一塊墓碑都有可能是我們要找的那一塊。不管是找人還是找墓碑,我們都得在人群中和墳墓間來回穿行,耐心等待,直到發現的那一刻。必須走上前仔細研讀每一塊墓碑上的銘文或是每一張面孔上的神情,而這兩者或許是同樣的東西……”

相當強大的思辨,這是一個熟讀布羅茨基的文學青年的日常操練嗎?抑或她認為,惟有如此理性的姿態,而不是像茨威格面對托爾斯泰墓地時那樣摩頂放踵、五體投地,才是配得上布羅茨基的待遇?

在後邊的文字裡,路伊塞利對聖米凱萊墓園作了一番概述。我們這才明白,她的靈感來自墓園對文化名人的安排。他們並沒有受到特殊照顧,他們的名字——詩人龐德、導演維斯孔蒂、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編舞家佳吉列夫,以及布羅茨基等等——混跡在路人甲乙丙之中,並不顯眼。威尼斯是布羅茨基的“B計劃”,路伊塞利看到的並不是詩人給這旅居之地帶來的榮光——基於一種傳統的、浪漫主義的思維,而相反,是這純然的異鄉對詩人及其意願的無視。通過尋墓之旅,她的所獲不是迷妹的滿足,而是一些充滿現代氣息的、冷峻的教訓。“如果意願和生命是兩個不可分的東西,那麽死亡和偶然也是不可分的。”

《假證件》這本小小的散文集出版於2012年,其中的頭幾篇,都是關於聖米凱萊之行的。同年,創始於1889年的英語文學雜誌《格蘭塔》刊登了路伊塞利的小說處女作英譯本(原作為西班牙語),名叫《人群中的面孔》。這真是一條無比清晰的創作起跑線,而且,她把自己靈魂的顏色,或換上一個我自創的短語“心靈底色”,也徹底坦白了出來:一個無根者,自帶漂泊感,對陌生人的熟悉遠遠大於對熟人的熟悉,乃至即便見到熟面孔,也會立刻將它放回人海之中。也難怪她要站到布羅茨基的肩膀上,依靠這麽一位用個人的無根來哺育創作的前輩詩人,開始自己的文學冒險。

《Faces in the Crowd》by Valeria Luiselli

無根者的狀態,從更早一些時候起,在她發表在《紐約時報》上的隨筆中就能看到。那時她還是剛從哥倫比亞大學畢業的學生,她所住的公寓的看門人跟她說,像你這麽一個外國學生,就該多住一些地方:“你在其他地方,在各種旅館、公寓、共享太空裡,在各類床和沙發上睡得越多,你就越能認識自己。”

她坦言自己做不到。不過,寫作的好處體現了出來:她創造了一個人物去承受她無法做的事情,並應對接下來發生的事。這就是《人群中的面孔》的緣起。

她在南美洲長大,在美國讀大學,又在歐洲和印度遊歷,時不常也回墨西哥看看,有了女兒,才多多少少算是定居下來——在紐約。可是,讓我們回到《假證件》,有理由相信,她的散文要比小說更有看頭,因為小說畢竟需要塑造人物,而人物的特點不可能脫離作家的生活狀態,但富於思辨的散文,尤其是書中那種類型的短章,可以在收束在任何一個她想收束的地方。

例如,她寫自己在墓園裡聽到一陣鳥鳴,“遠遠地聽上去像老年結核病患者的哈哈大笑聲”,這種比喻若是寫入小說,就要考慮是否符合角色的性格與心境,否則會失之賣弄,而寫入散文則無妨,因為唯一的角色就是作者自己。

陌生感,疏離感,浸透了她的文筆。他人永遠是他人,他人的面孔,就像哲學家讓-保爾·薩特所說的,首先應該引起驚訝和恐懼。看到一個人,首先應該想到的不是他多大年齡,長得好不好看,而是“他怎麽就會在這裡?”每一個人都讓你意識到自己的無名,反之亦然。路伊塞利表示,後半生住了無數酒店的布羅茨基,就是一個“深耕”陌生的人,他在每一個房間,每一面閱人無數的鏡子裡照出自己過客的臉,他存在於漂移之中,他在說出“我在”的一刻時就已不在;倘若他有根的話,那也是在這種深耕中生的根。

而她自己呢?

一樣的深耕陌生,一樣的少不了隨現象學、“新小說”、“靜物寫作”等等而來的技能:比如寫一個墓前的老婦人,就不能從一種情懷體認的角度,而要寫她抓大腿的動作,“仿佛身上生了跳蚤或是得了麻風病”;寫她收集墓石上的巧克力,然後獻一朵花,“似乎是不想顯得吃相太難看”,而且,“我估計這朵花是她從龐德墓前順來的”。

引號裡的聯想很不友好。在這片淡漠的、無意在亡人中造神的墓園,路伊塞利試圖將陌生轉化為譏誚的力量,只是不知道十年二十年之後重溫這些字,她會不會覺得,當年的自己是多麽渴望顯得深諳世故一些。

更多的是一些可謂“教科書般”的句子,顯示了文藝青年的日常操練。一說到無限與有限,自然就提到“博聞強記的富內斯”,一說到太空與物,則某些憂鬱的詩句,像是“東西,東西,還有更多的東西/卻沒有一處可以安放身心的地方”,便自動出列了。打開報紙,讓她樂於說上兩句的,通常都是有關文化名人的報導和訪談,用的是懶懶的、不願與任何與己無關的事發生關係的口吻;還有文學書,這些她明明很愛的東西也要盡量陌生化:它們是一個經常搬家的人的負擔,是一個不善於分類的人的噩夢之源。

《假證件》的第四部分談到了很多私人藏書——就像描寫墓園裡進獻鮮花的老婦人那樣,路伊塞利把它們從“文學”的有形載體還原為單純的物。在某本書的書頁間夾著一張舊車票,另一本書裡則殘留著看書時吃的食物的殘渣。一些體驗是能引起共鳴的,比如,翻閱一本十年前讀過的書,不明白為什麽在這些句子而非那些句子底下劃了線。顯然,當時讓你驚訝的表述,如今看來不算什麽了,現在的你覺得那些句子太平常、太不足為觀了,然而,你的這種進步同樣伴隨著陌生化:你覺得當年的自己是個陌生人。

這種思辨習慣的本質,就在於時刻將自己往陌生那邊驅趕。現在常說的“給自己加戲”,就意味著將自己陌生化,如同把自己,一個正在喝咖啡、散步、聊天、洗臉、做白日夢……的人放到舞台上。對有這種習慣的人來說,熟悉,是一種不受歡迎的感覺,會引起不滿。當路伊塞利說到重讀一本書,如同重訪一個地方的時候,她的意思是重返陌生,而不是重返熟悉,因為重讀、重訪,都意味著重新發現,化單一為複雜;當她看到舊車票,她就找到了一個過去的自己,過去是不存在的,她要把那個人打撈出來。

如同她在布羅茨基的墓前,回想他的詩句(並不必像一個初學寫作者那樣,做作地說什麽“仿佛呼吸著當年徜徉於此的詩人的氣息”),來重構他活著的時候的樣子。寫作者的技藝,或曰他們的愉悅,往往就存在於這樣的“加戲”之中。

“太空不過是一個‘恐怖的進去—出來’”,《假證件》的最後一部分文字的題記是加斯東·巴什拉的一句話。簡直可以說“如期而至”,這樣一本書的作者,怎可能沒有讀過來自法國的大師巴什拉的作品呢?巴什拉刷新了我們對目之所見、手之所觸的一切日常的認識,而路伊塞利的這一部分文字,也以和“臉群中的一張臉”、“墓群中的一個墓”同樣陌生化的思辨開始,她寫學校的宿舍,“一些樓的很多窗戶正對著另一些樓的很多窗戶”,那些窗戶裡,“不知疲倦地用功著的是未來的企業家和諾貝爾獎獲得者。與此同時,像我這樣的另外一些人則眯起眼睛思索這些人的生活。”這裡並沒有那種故作“喪人”的冷嘲熱諷,只有一種自我抽離,然後從一個被陌生化的世界裡抓出詩意的渴望:“一些人行動,另一些人觀看;一些人在股市上贏利,另一些人則幹什麽都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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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與愛之地:入以色列記》

作者: 雲也退

浙江大學出版社,2017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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