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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拉雪茲墓園尋找莫迪利亞尼和普魯斯特

左:Jeanne Hébuterne是莫迪利亞尼的模特和愛侶。

右:他們在拉雪茲的墓穴。

莫迪利亞尼

有句話說得好,如果沒有死在巴黎,最好也要埋在巴黎。眾多的藝術家、作家、哲學家們選擇了巴黎作為自己永遠的歸宿地。而我,正走在朝拜和憑吊的路上。

一進墓園就傻眼了,密密麻麻的墓碑從何找起?拉雪茲墓園沒有引路人,我在門口拍了一張墓區方位圖,問保安:“96區大致在什麽方位?我找一位畫家,莫迪利亞尼。”

他將手伸出去,含糊其辭,朝遠方一指,那邊,那邊。

混沌中我抬起腳步開始行走,四月的陽光在巴黎並不溫熱,老天爺算是不錯了,前兩天狂風驟雨,陰冷得讓人恨不得縮成一團,我只能躲進博物館看畫。蓬皮杜國家藝術中心,站在莫迪利亞尼的作品前,呼吸幾乎都停頓下來。

這個讓人心疼的意大利男人,他畫中的人物杏仁眼眼簾低垂,看不見眼神,臉部偏向一邊,奇怪的神情透露著內心的悲傷和孤獨。他用東方式的線條來勾畫人物,達到極致,舒緩的美從畫布上滲透出來。

日本作家太宰治的自畫像受過莫迪利亞尼的影響,誇張、變形、陰鬱,多愁善感。太宰治在《人間失格》書中有這樣的文字:

?

我從書架上取下莫迪利亞尼的畫冊,翻開古銅色肌膚的裸體婦人像那一頁。

“真棒!“竹一瞪圓了眼讚歎道,“像是地獄之馬。”

“這果然也是妖怪。”

“我也想畫這種妖怪的畫像。”

才華橫溢但孤獨的男子莫迪利亞尼,在巴黎的街頭踟躕彷徨,他在酒精、大麻中搖搖晃晃拖著疲憊的身體。嚴重的精神疾患困擾著他,在巴黎畫派中他最是離群索居、桀驁不馴。36歲,處於崩潰狀態的他,因肺結核死去,更令人扼腕的是,第二天他的未婚妻讓娜帶著腹中的胎兒,從五樓視窗一躍而下。1923年人們在拉雪茲公墓為他們舉行了合葬儀式。

我喜歡法國人文攝影家杜瓦諾(Doisneau)給莫迪利亞尼拍攝的照片(下圖)。臉側著,眼神不羈。我也喜歡莫迪利亞尼的雕塑作品,拉長的女性臉龐,長頸,小口,鼻梁又長又細,受了非洲黑人及高棉女人的影響。

鳥兒在啼喚,燕雀從這個樹枝跳到那個樹枝。我頭皮開始發麻,太難找了。問了迎面走過來的幾個人,都擺擺手聳聳肩,表示不知道。應該也是像我一樣,從遠方趕來,尋找心儀的大師之墓。我茫茫然走了半圈,忽然豁然開朗,每隔一段區間都有綠色數字標識,應該就是墓區的編號,但這編號跳躍度太大,根本無規律可循,只能隨著它向前走。果然,按照門口拍的方位圖,96區被我成功找到。

96區,大概有三四百個墓碑。我採用地毯式搜索的方法,一行一行去找,去查看墓碑上有無“Amedeo Modigliani”字樣。我念著他的名字,喃喃自語,生怕一不小心會錯過。荒蕪、孤寂的墓園氣息真正開始泛起,我的腳尖踩在一個又一個異鄉的陌生人墓碑上,極端的慌亂感升騰起來,鞋子也被荒草打濕,我心想,要不算了——算了吧。不能算啊,千里迢迢飛到巴黎,坐地鐵,步行,就是盼望著這一刻。

在安岱西城堡,我從舊書攤上買到莫迪利亞尼畫冊,已經歡喜得不知所措了,雖然書厚的像塊板磚,需要我負重前行。此刻,我已經在莫迪利亞尼墓區了,怎麽能輕易放棄呢?堅持一下,就會有成效的。

我安慰著自己,抬頭望望前方,也有人鍥而不捨地一圈繞一圈尋找——七葉樹輕輕拂動,粉紅色花朵上的微柔毛飄得到處都是,覆蓋住了墓碑。光影在變化,陽光時強時弱,莫迪利亞尼啊,你究竟在何方棲息?忽然,在走到一側快到盡頭的時候,一張小小的印刷品畫將我目光掠去。天!我三步並做兩步,正是他的作品風格,莫迪利亞尼,他的墓碑掩映在灌木叢下面!

當我在他碑前靜立時,戰栗之感,升騰而起。他的碑樸素荒涼,不似別人光鮮亮麗,仿佛和去世之前一樣默默無聲,雖然他現在名聲大噪,是享譽全世界的藝術大師。2016年中國藏家劉益謙以人民幣10.8億拍的莫迪利亞尼的《側臥的裸女》,創下了世界藝術品拍賣第二高的記錄,僅次於之前拍出的畢加索作品《阿爾及爾的婦女》。據說今年莫迪利亞尼作品的拍賣新高又在一路飆升。

藏家們會到他的墓地來看一看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樸素的墓碑下,埋葬的是他們一家三口。讓人難過的是,讓娜當時還不是他法律意義上的妻子,因為莫迪利亞尼是猶太人,又未婚生子,始終沒有得到女方父母諒解。

墓碑一側插有顏料和油畫棒,橫七豎八。荒草從罅隙裡鑽出,顯得更加蕭條。碑身青苔漫漶。碑文有些部分也已經模糊。

滿世界的喧囂和墓中人無關。

差點錯過!差點錯過!我還在叨念,這一樹灌木叢,不偏不倚,遮住了它。上帝是有意要安排我見著它,就用一張小小的印刷品來引領。

墓碑上有一支擰開蓋子懸了半截的口紅,斜側著安放。定是一位癡情於藝術癡情於莫迪利亞尼的女子獻上。

在拉雪茲墓園,我釋然,我沒有被死亡氣息攫住,反而被感動。

靜穆的墓園很美,樹葉颯颯,我聽見莫迪利亞尼在說:

“除非你知道你活著,否則你不算活著。”

普魯斯特

他睡著,醒來,又睡著,慢慢潛入夢幻世界,最終做到在時間和太空中旅行。

這又是一個不可逾越的大師。倘若他還活著,我怎麽可能戰戰兢兢來到他家門口?如今我不請自來,在墓園逡巡徘徊。

日光下的影子投射在石碑中間,夾雜著青草的氣息。

“一個人睡覺時,把一個個小時如繞線般繞在自己周圍,把各個年份和各種事件排列得如年輪般井井有條。”

我並不是在夢境中,我把時間拆分,纏繞,排列,組合。我尋找著意識流大師普魯斯特的墓碑,想安享碑前一個人的獨處時光。就像他在貢布雷周圍散步一樣,有丁香的芬芳,有栽著旱金蓮的小徑,看不見的鳥兒不知在哪棵樹上蹦躂,用悠長的音符來勘察周圍的寂靜——時間被凝滯了,天空變得凝固了。

《追憶似水年華》,厚厚的七大卷,最後兩章是《失而復得的時間》。時間有沒有回到我們身邊呢?普魯斯特寫到最後臨死前,像個孩子似的,開心地對他管家說:“我在夜裡寫下了‘完(fin)’這個字,我現在可以死了。我的作品會發表。我不至於賠上性命,白寫一場。”

時間令人眩暈。我們不管做什麽,對時間都毫無辦法。這是一本有關時間的哲學小說。

我們無意識地回憶曾經,在過往的河流裡穿梭,現在是什麽?未來又是什麽——遙不可知。我們怔怔對著某樣東西發呆,因為心底被什麽觸動,以致哭泣,失去又復活的感覺縈繞心頭。

小說中的主人公也屢屢在迷宮般時間裡走失,他們時而失魂落魄,百無聊賴,身份遊移不定,時而昂揚起鬥志,覺得一切仍在眼前,永恆之美就呈現在當下——你能縷析清楚所有的所有嗎?

我曾嘗試模仿著普魯斯特,嘗一口浸在茶水裡瑪德蘭娜蛋糕的滋味,走在高低不平的鋪路路上,被石子絆了一下,似曾相識的神奇感重襲心頭。時光在重現,生死交錯輪回著。

85墓區。很幸運,不像找莫迪利亞尼那般辛苦,很快我來到了普魯斯特墓碑前。它就在小徑一側,黑色的大理石肅穆莊重,台面上有一捧鮮花和一壇罐子。側面刻有字樣:Marcel Proust(1871-1922)

普魯斯特一生的時間有51年,比莫迪利亞尼多了15年。但他後十年基本上是在黃銅製的小床上度過。無盡的回憶讓他用生命完成了皇皇巨著。他讓敘述者玩弄時間,藐視時間的規律,使小說顯得有點“混亂”,然而作家卻是把寫作當成針線活一樣精心設計。

我撿起路邊的一簇七葉樹花枝,放在墓碑上,以表我的敬意。我似乎瞧見了他沉睡的面容:瘦削,臉色蒼白,濃密的胡須好像奶酪,眼睛是深茶褐色。他沒有說話。睡著的人不會說話。他又好像在說,來自東方的中國女人啊——他欲言又止。他的“花季少女”阿爾貝蒂娜在他的記憶中反反覆復出現,她是他所愛,但又注定只能是“女囚”和“逃跑的女人”。

唉,事實的真相啊,我們永遠無法辨清。

普魯斯特醒來,收斂了他憂鬱目光,繼續沉睡。

本文刊於2018年7月16日《文匯報 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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