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至晚境，懂得坐臥雲起，月如遊魚，江潮浪來濤去

江是一條長長的江。山是一座矮矮的山。

長長的江叫錢塘江。矮矮的山叫紅山。

傅菲 | 文

江自皖南千里奔湧而來，入建德、桐廬、富陽，在杭州灣喇叭口，匯入浩浩東海。江之建德上遊稱新安江，桐廬至富陽稱富春江，江水渺渺，平闊四野，蜿蜒的高山峽谷被綠水環繞，經古錢塘縣（今杭州）聞家堰，遂稱錢塘江。錢塘江古稱浙江，一條河流與一個省份，獲得了相同的稱謂。

在喇叭口江邊，有一座矮山，叫紅山，相對海拔不足百米。甚至不能稱之為山，只是一個山岡，或小山丘。但在杭州灣，它已經夠高了——在錢塘江下遊平原，每一個小山丘，都有自己獨立的高峰。

“錢塘江”，我念出這三個字時，耳邊就響起了滔滔潮聲：嘩——嘩——嘩沙沙——嘩沙沙。由近及遠，又由遠及近；由烈及緩，又由緩及烈。像喉嚨裡冒出來的酒味。又像春日的氣溫。我一下子想起了杭州灣咆哮而來的海浪，洶湧著，翻卷著，高聲呼號，拍打著岸堤，碎出千堆雪。可以說，幾乎不是海浪了，而是萬千匹駿馬馳騁在海平面上，馬蹄踏濺起雪花，嘶嘶馬嘯，響徹十裡，馬群在奔跑中，劇烈地起伏，劃出山脈般的弧線，揚起的鬃毛飄蕩成天上的雲朵。其實，我之前並沒有到過錢塘江。新安江和富春江倒是去過很多次。

富春江，我是在學中國美術史時知道的。一個叫黃公望的人，畫了一幅《富春山居圖》，使富春江名傳四海。1997年秋天，我坐了八個小時大巴車，到桐廬已是深夜一點。下了車，街上人影疏疏，夜雨稀稀，燈光橘紅闊亮。我看見了富春江——燈光下，江面撮下細細的雨，一望無邊——對岸漆黑一片，以至於我以為，深夜的桐廬，只剩下一條大江，和江邊一個孤獨的眺望者。

錢塘江作為南方養育人口最多的江河之一，尤其是錢塘江潮，一直被人吟詠。蘇軾《觀浙江濤》裡說：

“

八月十八潮，壯觀天下無。

鯤鵬水擊三千里，組練長驅十萬夫。

紅旗青蓋互明末，黑沙白浪相吞屠。

人生會合古難必，此情此景那兩得。

願君聞此添蠟燭，門外白袍如立鵠。

江潮，不僅僅浪漫，更是一種豪邁。江潮，是人的生命情懷。年輕時，江潮洶湧澎湃；人到中年，歷經千山萬水，大開大合，江潮千卷萬堆；至晚境，懂得坐臥雲起，月如遊魚，江潮浪來濤去。

我去過很多次杭州，去過杭州很多地方，唯獨沒有去過城裡的錢塘江畔，更別說聽江潮了。有月升月落，便有潮汐。喇叭口像鰹鳥的鳥喙，長長地啄入杭州灣，引起特大湧潮，是世界一大自然奇觀。農歷八月十八，錢江湧潮最大。觀潮的最佳地點，是蕭山的美女壩和海寧的鹽官鎮。美人壩看的是回頭潮，也叫“美人二回頭”。

美人壩，便是在紅山腳下。於錢塘江而言，紅山不僅僅是一座山，更是一個地理坐標。

美人壩是一道由南向北插入江心的人工築起的丁字壩。1950年之前，紅山方圓幾十公里是一片灘塗。大海與錢塘江交接的水口，淤泥堆積。淤泥裡含有過高的鹽分，雜草也難以生長。潮水湯湯，每月都要淹沒幾次，不適合人居住生活，因此亦無人煙。轄地歸屬於紹興縣頭蓬鹽鄉。地名釋百意。蓬是多年生草本植物，花白色，中心黃色，葉似柳葉，子實有毛，生命力頑強，迎秋風開花。無論是乾旱地帶，還是水澤地帶，蓬草長得搖曳生姿。只要不連根拔起，蓬草怎麽割，也割不死，要不了幾天，刀割處又長出細綠的幼芽。蓬的釋義是散亂；茂盛，旺盛。頭蓬便是第一散亂或第一旺盛。1959年，頭蓬鹽鄉改為頭蓬鹽場，歸屬蕭山縣管轄。鹽場有鹽民2000餘人，白地近萬畝。白地是最不適合植物生長的土地，因常年受海潮的侵襲，鹽分積澱了下來，太陽暴曬後呈白色。

2019年3月初，我來到了距離蕭山機場五分鐘車程的紅山農場。之前，在我的揣想中，農場就是種田種樹苗，田園春色，阡陌交織，溪水縱流。可到了紅山農場，我才發現自己竟然很無知。神奇的大地在於容納一切的人，容納一切的物產。

這是一個崛起的高科技都市，一個新興的空港城。我甚至無法把這片土地和灘塗、白地聯繫在一起。一個叫陳中民的老人坐在我面前，當他談起這片土地時，我恍若夢中。老人已經92歲，1959年8月至1968年6月任頭蓬鹽場副場長，1968年7月至1984年4月任場長。他有一張寬闊的臉，身材魁梧，聲若洪鍾，有著驚人的記憶力。他的臉從往日的淤泥中露了出來，透射出春日明媚的陽光。他是土生土長的頭蓬人，世世代代生活在錢塘江邊。或者說，他就是一株從白地裡長出來的蓬。他所經歷的每一件事，都成了他身上的細胞。做鹽民時，他挑泥堆泥曬鹽；做農民時，他掃大街集肥，割苜蓿。他說，紅山人是與土地相依為命的人。

微雨中，我去了紅山。紅山，只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土丘，喬木和灌木十分茂密。樟樹和松樹，包裹了整座山。遠遠看去，紅山像一座翠綠的廟堂，也像停泊在大江邊的綠舟。映山紅還沒有開，櫻花和野桃，開得格外招眼。站在山頂上，可見墨綠色平原。開闊有致的平原，像一個赤子的胸膛。不遠處，便是浩浩錢塘江。錢塘江逶迤而來，由西向東。美人壩像一條江豚，從江面，拱出了渾圓修長的脊背。此時，江水準靜，寂寂無聲。岸邊裸露的江灘，呈凝重的黑色。江水是白白的，但看起來，有些灰綠。對岸便是杭州城。

幾隻江鷗，在江面上，振動著翅膀，緩緩飛。

錢塘江是奔流千里的大江。一條大江，有無數的支流，每一條支流又有無以計數的小支流。大江來自天空的雨水匯集，來自橫亙不絕的山川。

江水是柔軟的，滋潤萬物，也淘洗萬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