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詠梅:走一條少有人走的路

柏林電影節頒獎當晚,官方晚宴結束之後,收獲兩隻“銀熊”的《地久天長》劇組回到下榻的酒店繼續慶祝。王景春點了很多香檳,又拿出從國內帶來的兩瓶茅台,這是專門為詠梅帶的,他記得她喝酒隻喝茅台。詠梅一邊喝著,一邊輕聲慢語地對身邊的每一個人說: “我好開心啊。” 沒有興奮的大笑,沒有激動的淚水……

敏感的青春不值得留戀

詠梅的蒙族名字叫森吉德瑪——意為“仙女”,在呼和浩特一直生活到18歲。一提到呼和浩特,詠梅的語速就慢了下來,“那裡的樹,那裡的冰天雪地,那裡的蓧面燒賣羊雜湯,還有那裡的藍天……孩子會把皮膚曬出黑色的光。秋天的時候媽媽會帶著我們去掃樹葉,然後我們選最大的葉子玩拔根,都是快樂。”

父親是個電力工程師,酷愛學哲學喜歡思考,“又帥又有智慧又風趣,去任何一個地方都會迷倒一大片人。”和那個時代大部分的父親不同,他送給女兒的第一本書不是童話故事,而是山口百惠的畫冊,第二本書是《共產黨宣言》,第三本書竟是一本印滿裸體人像的西方油畫冊。“那時候我還小,我說爸爸你怎麽會拿著一個裸體女人的畫看半天,他跟我說,這是繪畫,這是藝術,這是美。”

但優秀的父母也是一種壓力。“父母很少誇我,老說你不行,其實那個時代的父母都這樣,我小時候是一個超級敏感的孩子,心靈極其需要關照,但我家裡不會給予我這些。所以我總在想,我是很優秀的,為什麽你們看不到呢……”──身上的那一股倔,大概就從這裡而來。

“我從小就是個孤獨的孩子,覺得跟身邊人沒辦法融合,他們喜歡成群結隊地做事,聊天,遊戲,我好像都不是特別感興趣。我總是一個人待著,有一個階段我嘗試融入大家,但發現自己是不快樂的,乾脆就放棄了。別人覺得我是驕傲,其實我是有點自卑的:為什麽我老跟人合不來,老有自己的想法,還老要把很幼稚的想法表現出來,最後也得不到認可。”

年輕人可能不知道,詠梅這個漢語名字在蒙古族女性裡的使用率其實非常之高,在1960年代和1970年代初期出生的女孩身上尤甚。也許是和那首《卜算子·詠梅》的時代因素相關。那個時期,給女兒起“詠梅”這個名字的父母一定都是頗有學問的──“越冷越開花”很符合清寒的塞北大地的生存法則。

孤獨的小女孩,長到十三、四歲,開始有人說她美。電視裡放日本電視劇《血疑》,有人說她像山口百惠。18歲的時候,又有人說她像電影《紅高梁》裡的鞏俐。從習慣性的獨來獨往,到身邊總是出現想要捉弄她的男孩子,後來她才明白,那個叫做喜歡。

“現在回想是不是覺得那個時候的天都要更藍一些?”

“不會,其實我的童年、青春,整個成長過程都挺痛苦的,我覺得敏感的孩子永遠都不會有一個特別愉快的童年。很多人都說很想回到青春時代,可我不想回,我覺得現在才是最好。”

終將遇到濃烈與平淡

讀完高中,她成為政府機關裡的一名打字員,命運的改變是從部門送她讀大學開始。1980年代末,對外經貿大學是個非常了不得的學校,有時錄取分數線比清華北大還高。“其實這麽牛的學校我不是考進去的,是部門送我去的,因為部門正好有一個照顧少數民族的名額。”

這是詠梅一貫的語態,對外總是以“部門推薦我去上大學”來一筆帶過實在的“學霸”人設。當年的高校民族推薦培養制度其實並非那麽簡單:從年輕的國家幹部中搜集適合深造的零瓊碎玉,雖說不如全國統一高考千軍萬馬擠獨木橋那麽慘烈,但也算是萬裡挑一,更何況入學後的上課、考試、畢業要求全都一樣嚴苛。文化觀察人黃哲說:“詠梅身上的那股知識分子氣質不是偶然的—用知性概括其實是矮化了,這種氣質,不是簡單的清高,更不是孤芳自賞,而是一整套強大的自我選擇、自我塑造和自我實現體系的外化。無論是表演專業科班出身的演員,還是一路按部就班畢業就業的普通人,少數人要用許多年才能修煉出來,這還是有‘慧根’者,更多人也許終生不得,也未必想得——因為這的確沒有什麽功利價值。”

漂亮女孩來到北京,猶如飛鳥入林。詠梅說:“小時候被誇漂亮,後來有人說我有氣質。其實我覺得氣質這東西,就是你足夠自信,足夠放鬆。”

問她,究竟是什麽讓一個曾經自卑擰巴的少女變得自信和放鬆下來?她沉吟半晌,答:“是遇到了欒樹吧。”

後來的故事大家都不陌生。喜歡搖滾樂的她被黑豹樂隊的導演一眼相中,效仿當年的螢幕女神張曼玉和鍾楚紅,詠梅頂著一頭當時最時興的“蛇妝”,在成為那首著名的《Don’t Break My Heart》的MTV女主角後,她成了當時黑豹樂隊的鍵盤手、主唱欒樹的女朋友。再後來,他們結婚,直到今天。

“很多人羨慕我,覺得我在愛情上是比較幸運的,老公一直對我那麽好。我說這個‘好’不是要來的,你不給他,他也不會給你,最重要的就是兩個人都要付出。我們希望我們倆能夠白頭偕老。有一次他陪我去醫院拔牙,排隊的時候身後有一對老夫妻,老太太坐著輪椅,老頭顫顫巍巍地推著她,每次老太太抬頭跟老頭說話,老頭就會慢慢蹲下身子,一邊給她弄血袋,一邊給她揉腳,一邊認真聽。我們倆同時說,等咱們老了也要這樣。”

“別人都說我挑戲,是因為我有錢。其實我們一直都住在一個普通的住宅區,開很普通的車,買菜做飯做瑜伽過日子,錢跟我沒關係。有時候我也會為了五鬥米折一折腰,畢竟不能老用老公的錢,我也不是心安理得花老公錢的女人。我不買名牌包,不買超過一千塊錢的衣服,覺得沒有必要,這個世界有太多需要幫助的人了。”

詠梅成為柏林影后之後,欒樹這個名字再度被屢屢提起。詠梅一如既往的淡定,她沒有刻意避開提及家庭和隱私,一方面她覺得真實的東西無須隱瞞,另一方面,她從來不認為自己一直以來獨立克制的知性形象,會和一個依戀老公的小女人有什麽衝突。“我肯定不是,也不願意成為一個非常傳統的女人,我內心有很叛逆的一面,但是傳統女人身上的很多優點我是不想丟掉的。我追求獨立和自我,希望得到尊重和認可,但這與努力愛一個人這件事並不矛盾,也不衝突,它們可以互相作用。”

倆人唯一的遺憾是做了丁克。大家以為他們是酷,不願意要孩子,詠梅非常坦誠:“我們跟孩子沒有緣分吧……開始的時候我不成熟,覺得自己做不了母親,但是在我覺得完全可以勝任這個角色、很想要孩子的時候,孩子卻不來了。這個事情我已經接受了,把它想明白了,作為一個演員,創作也可以是一種生命的意義吧。”

離角色很近,離圈子很遠

都在說我國的中年女演員處境尷尬,因為情節和角色的限制,不是強行裝嫩尬演比實際年齡小很多的人物,就是淪為沙發劇裡的婆婆媽媽進行生活臉譜化的表演。四十歲女演員無戲可演的困境詠梅自然也是遇到了。在王小帥導演拿著這部《地久天長》找到她之前,她已經四年沒有拍戲了。熟齡演員,滿身本領,正是狀態最好的時候,可是卻沒有人找她們。就算有人找,也都是一些毫無挑戰、缺乏靈魂的雞肋角色。對於這種現象,詠梅心裡也是不平的。

但最終還是被生活的一面所消解,畢竟做了24年女配角,她早已習慣了這一切,在國內像她一樣的中年女演員,不管紅還是不紅的,誰真正擁有影響力和話語權?如果不是這隻銀熊,也許她就這樣隔幾年接一部戲,靜靜地演,慢慢地老去,人們依然不太會記得這個名字。

“詠梅可以幾年沒有一部作品,但幾乎每一部都沒讓人失望過,甚至很多時候貢獻出來超越了一個職業演員的本分,比如在《刺客聶隱娘》中的表現。中國電影或者說中國影視應該以這樣的演員為驕傲,但如果不那麽自私,我們更寧願她生逢法國的新浪潮時期,跟隨作者電影一路成長、最終成長為優秀的老演員,我們也就不會感慨‘這麽好的演員到了這個歲數就沒戲路了’。”文化觀察人黃哲如是說。

記得有位資深演員曾經調侃,現在的小鮮肉全在健身,只有老戲骨還在練台詞。在很多與詠梅合作過的電影人眼裡,她一直就像個不聲不響獨下苦功的好學生。電影《地久天長》的製片人劉璿也講起詠梅的用功,電影開拍前,劇組安排詠梅去福建連江體驗生活,向當地漁民學習如何織網。當時正是七、八月最熱的時候,北京都覺得暑熱難忍,更不必說福建。詠梅為了幾個織網的鏡頭在那邊足足待了一個星期。後來有天跟欒樹聊天,他說自己出門了一段時間回來,發現老婆竟然坐在家裡織網。劉璿這才知道,詠梅把漁網帶回家繼續練習。

“詠梅不是科班出身,但你看《刺客聶隱娘》中她的大段文言獨白,吐字發音之準確之流利,內行人一看就知道她是下過苦功的。侯孝賢說,一聽她念白就服了。”知名編劇汪海林回憶起上一次見到詠梅時的場景,“在一個影人飯局上,吃完飯她就走了,她給誰都沒留電話和微信。”

不主動也就罷了,一個演員,在幾乎失聯的狀態下生活,這得錯失多少機會?關於沒有微信、不接電話、不混圈子的“說辭”,也被導演劉進和她的經紀人梁硯所證實。劉進說:“詠梅平時人很淡泊,我們都是有事兒才聯繫。這兩年她才有了微信,更早之前都是靠發短信聯繫。”

梁硯說起2011年第一次合作的時候,詠梅對她說,“你打電話是找不到我的,全都呼叫轉移了”,所以即使是跟經紀人之間的溝通也完全是通過短信。“她也不會馬上回復,每天會有一個固定的時間來處理所有的消息,其他的時候她都在按照自己節奏去過生活,誰也打不亂。”

顯然,柏林的銀熊也沒有打亂詠梅的節奏,只是比平時更忙了一些。她依然在自己的那個頻道裡,穿黑色的李寧運動服去做瑜伽,每天看一部電影,讀幾十頁的書,一個人開著高爾夫來拍片現場,幾個小時裡都沒掏出過手機,攝影師調光時她就靜靜地站在陰影裡等待。

在急功近利的名利場,詠梅是淡泊、沉穩、疏離的,似乎刻意和這個圈子保持一種距離。她表面溫柔謙和,原則和標準又極度明確,但並不強加於人。除了在螢幕上,公司裡的同事沒人見過她失控或者失態的時候,哪怕一絲激動或一點慍怒。梁硯說,這次在柏林得獎,可能是她這輩子見過詠梅最開心也是最慌亂的時刻。所謂慌亂,就是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走上領獎台,把“王小帥”錯口說成了“王小春”。得獎之後,徹底回過味來的詠梅表現出的也不是大笑或者激動,而只是語氣輕鬆地對工作人員說“我好開心呀!”獲獎的當天晚上,大家一起聊起今後的工作安排,她說出來的竟然是:3月份有幾場演唱會是我必須去看的,有一個小島我之前就說要去生活一段時間……那麽多工作機會一下子出現的時候,詠梅心裡的將來,依然跟名利無關。

走一條少有人走的路

“我就是一個手藝人,塑造女性人物就是我的手藝,只要手藝好就有人來找你。我不是那種一開始就找到了the right way的人,我選擇了另外一條路,通過這條路,可以讓我的心靈陪伴我達到彼岸,我走的是這樣的一條路,只是走上這條路的人不多。”

詠梅的這番話,讓我們想起了美國著名心理學家派克最著名的著作《少有人走的路》,書裡說:“人生苦難重重,要超越自己,成為心智成熟的人,你必須走上那條少有人走的路。”

49歲的詠梅,在一個中國女演員最不被看好的年齡獲得了這一份殊榮。鮮肉小花們早已習慣的時尚雜誌拍攝,對她來說卻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場景。我們將一件件借來的頂級大牌服飾掛滿三大排衣架,攝影師和一群助理在擺弄著燈光,她一個人抱著手靜靜地站在陰影裡等待,像一個恰巧路過的監視者,一會兒發生的一切都跟自己沒太大關係似的。

就像那首歌裡唱的:彩虹迷住眼睛,人間煙火叢林,將來現在曾經,虛榮泛濫遊行,四處喧囂不寧,你說歡迎光臨。

COSMO是詠梅拍攝的第一本時尚雜誌,接下來,還有無數本時尚雜誌拿著封面和專訪的版面等待著她。顯然,這位新晉柏林影后並不知道接下來她會面對什麽,除了更多的片約,專訪和代言也會接踵而至。是的,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世界終於伸出了歡迎的手勢,向這位49歲的女演員打開了金光閃閃的大門。未來將會如何,沒有人知道。唯願詠梅,依然可以在自己不疾不亂的節奏裡,直面喧囂,且行且安。

策劃、編輯:Jakii

攝影:黎曉亮

採訪、文:黃佟佟、若菲、Jakii

圖片編輯:玉清

化妝:牛犇

造型:劉曉雪

視頻製作:郭旎

新媒體編輯:楚喬

圖片來源

時尚COS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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