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多年來，究竟誰在讚美漢武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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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看似是一個歷史話題，其實我覺得更是一個文化話題，還是一個社會話題。

這個話題起源是我在前幾天和朋友聊天，聊到了姚大力教授關於漢武帝與匈奴戰爭的話題，眾所周知，姚大力教授認為現在應該對漢武帝發動匈奴戰爭進行重新評價了，他認為漢武帝發動匈奴戰爭是“非正義”的“漢代這樣殘酷無情地對待匈奴，要把匈奴人在整個漠北消滅掉。為了自己國家的安全可以采取這樣的做法嗎？是不是因為這是保衛漢朝的利益，所以任何做法，甚至致人於死地都是可以的？”

我的這些朋友們還算是都受過高等教育，但是在談到這個問題時清一色認為姚大力教授的觀點是錯誤的，姚大力教授是在搞“翻案”文章，是在嘩眾取寵。

說實話，這種問題往往都爭不出一個真正的輸贏對錯，但是我感興趣的是朋友們指責姚大力教授是在搞“翻案”文章，這引發了我的興趣。

所以回家後我就開始了翻書，我大概查了一下相關資料，發現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姚大力對漢武帝發動匈奴戰爭的評價恰恰不是在做翻案文章，他的看法和2000多年來歷朝歷代主流看法是類似的，相反，認為漢武帝發動匈奴戰爭是開疆拓土，是功在千秋的看法反而是最近七、八十年才流行的新看法。

這裡我就給大家簡單介紹一下從公元前87年漢武帝去世到今天，總共2105年裡歷朝歷代對漢武帝發動匈奴戰爭主要評價。

事實上漢武帝才去世，朝廷大臣們對是否要給漢武帝立廟就發生了重大分歧，長信少府也是大學者夏侯勝直言不諱的認為漢武帝發動對匈奴戰爭的代價太大，“多殺士眾，竭民財力……天下虛耗，百姓流離……人民相食，蓄積至今未複。無德澤於民，不宜為立廟。”

當然，漢宣帝和霍光既是為了政治正確也不可能聽夏侯勝的建議，但是從此，漢武帝廟拆不拆成了西漢歷任皇帝登基都要面臨的一次政治表態。

到了漢哀帝時期，拆除派是徹底佔了上風，就連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都認為漢武帝廟可以拆。當然最後在中壘校尉劉歆、太仆王舜的反對下作罷，但是由此也可以看出到了漢哀帝時期，漢武帝發動對匈奴戰爭“得不償失，虛耗中國”的看法就已經深入人心了。

東漢皇室血脈和西漢皇室那就隔得很遠，所以皇室很少對漢武帝功過表態，但是東漢私學發達，許多學者都對漢武帝進行了點評，當然，在談到發動對“匈奴戰爭”時，學者們的觀點比較一致，認為漢武帝屬於“窮兵黷武”。

比如東漢史學家荀悅就認為漢武帝“窮兵極武，百姓空竭，天下騷然”。

這裡要說明一下，目前能流傳下來的史料不能說可以代表當時社會的全貌，但是至少可以代表當時社會或者朝廷的一些官方看法，歷朝歷代資料裡對漢武帝的批評未見得歷朝歷代所有人都罵漢武帝，但是絕對是可以代表當時社會和朝廷主流看法。

這是什麽意思呢？簡單說如果東漢認為漢武帝功高蓋世的話，那麽荀悅對漢武帝的看法壓根就不會流傳下來。就像我們現在看正史，黃宗羲對康熙皇帝還一口一個“皇帝聖明”，如果不是清朝距離我們最近，有大量私人筆記和日記流傳下來，誰知道黃宗羲主張反清複明？

所以，既然我們今天能看到關於漢武帝批評的記載，那麽只能說明這些記載符合當時朝廷和當時社會主流意見。

好了，說完兩漢，我們轉向唐宋，唐宋對漢武帝發動對匈奴戰爭評價依舊很低。

我這裡不說司馬光、蘇軾、蘇澈這樣保守主義人士對漢武帝的評價了，想來你們應該知道這些人肯定對漢武帝沒什麽好話；我這裡主要談談唐太宗、王安石、宋神宗對漢武帝的看法，這三個人屬於唐宋最勇於進取的人物，他們對漢武帝的負面評價才更有意義。

李世民：“漢武帝窮兵三十餘年，疲弊中國，所獲無幾……”

王安石：“天下戶口減半，然亦不能滅匈奴。”

宋神宗：“漢武帝至不仁……視人命若草芥”

這三位進取型歷史人物對漢武帝的三種負面評價主要代表了漢武帝在唐宋時期的評價了，李世民認為漢武帝笨，沒有他英明、王安石認為漢武帝蠢，死了這麽多人還沒搞定匈奴、宋神宗則認為漢武帝殘暴，發動戰爭只為了一己私利。

這裡面宋神宗的評價是最政治正確的，這其實也說明當時普遍對漢武帝發動對匈奴戰爭的看法。

到了明清，漢武帝的看法依舊比較片負面，這裡我以王夫之為例，王夫之經歷過明清交替，但是依然認為漢武帝“繁苛之政興，開邊牟利，淫刑崇侈，進群小以荼苦其民，勢甚盛而不可撲也。”

近代如呂思勉、黃仁宇等歷史學家也都對漢武帝評價不高。

漢武帝真正從負面人物轉為正面人物要到1949年以後了，以范文瀾、尚鉞、何茲全三位具有官方性質的歷史學者對漢武帝做出了正面評價，但是即便如此也有相當多的歷史學者對漢武帝發動對匈奴戰爭呈負面評價，比如人民大學歷史系主任黃樸民先生、複旦大學歷史系教授葛劍雄先生。

由此可見，兩千一百零五年時間裡，至少有兩千年的時間漢武帝的評價是非常負面的，那麽，為什麽許多朋友會認為姚大力教授批評漢武帝是“翻案”？

我覺得這不是一個歷史問題，而是一個文化思考，為什麽我們會認為一個2000年的負面人物是一個正面歷史人物呢？我們的文化究竟發生了什麽才會導致如此戲劇性的變化呢？

思考這樣的問題真是非常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