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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時的周星馳

從周星馳放棄演員身份一門心思當導演起,他就不止一次地表示過江山輩有才人出,別再叫他喜劇之王。如果說以前這種說話方式可以理解為自謙、宣傳期捧男主,那麽今年這部不知道出於什麽目的拍出的《新喜劇之王》貌似讓這番話成了真。

豆瓣評分5.8,票房佔比2.6%,早早地退出了春節檔票房之戰,幾乎快要被人忘記這部電影的存在。能與之抱團取暖的,似乎也就只有成龍的《神探蒲松齡》。

怎麽會這樣呢?在百度上搜“新喜劇之王”,出來的自動聯想詞是“暴跌”。其實我挺驚訝的,大年初一看的第一部春節檔電影,就是《新喜劇之王》,而且覺得還不錯,至少也是中規中矩的及格作品吧,誰知道不過一天,票房、口碑、評分、排片、上座率——真的全部“暴跌”。

太多人說這是周星馳的圈錢之作,消耗情懷,信用破產,以後再也不欠他電影票。

是周星馳變了嗎?

恰恰相反。《新喜劇之王》是一部非常周星馳的電影,更準確地說,周星馳在北上的香港導演,或者說在國內所有的導演群體之中,都是非常堅定的一位。三十多年來,不管電影市場如何改變,他都在固執地講述他最愛的草根勵志故事:一個小人物無名氏,是怎樣受盡冷眼嘲笑踐踏,最終突圍而出實現自我。

他確實不那麽好笑了,這不是《新喜劇之王》裡突然發生的事情,是他當導演以來一直在做的事情。

《西遊降魔篇》其實是一部少兒不宜的,相當殘忍的電影。開頭不到四分鐘,就出現了逗女兒開心的父親當著女兒的面在水中被妖怪咬死的血腥畫面。

村民請了假道士來捉妖,其實捉的只是一條體型較大的魚,玄奘對村民解釋說出真相,假道士跳出來說:一個好爸爸被妖怪殘殺,無辜的受害者家屬痛不欲生,你還說出這樣的話?

死者的妻子跳出來質問:你有沒有死過老公?

你跟他擺事實講道理說真相,他跟你煽情,搞道德審判。驢頭不對馬嘴的溝通,而村民都站在煽情者和受害者一邊,罵你是混蛋。

多麽熟悉的畫面,這不就是互聯網上每一次社會案件、網絡暴力的必經過程嗎?

周星馳對人性之惡的刻畫是赤裸而不留情面的。《西遊降魔篇》裡的河妖沙僧,是因為在河邊救了一個孩子,被村民誤以為是人販子將其打死拋屍河中,任魚群野獸分食,才化成妖怪報復;豬妖豬剛鬣,是癡情醜陋的丈夫,因為發現貪戀美色的妻子通奸被妻子和奸夫合謀殺死,因愛生恨,積怨不散,才變成可怕的妖怪。看了那麽多西遊題材的故事,對唐僧師徒四人的描繪,沒有誰比周星馳暗黑。

《美人魚》的主角鄧超不是普遍意義上的草根,但他是白手起家的企業家,在階層分明的上流社會裡,他依然是不被承認的低賤的草根。

鄧超飾演的劉軒,其實是周星馳對他影片中人物的一個反思——當一個小人物終於站在金錢和權力的頂峰,他就會滿足快樂了嗎?

其實不是,不然鄧超不會只因為吃到一隻帶有父親味道的雞腿就痛哭流涕;不會因為林允飾演的美人魚和他在遊樂場玩了一圈,唱了幾首歌就幡然醒悟這是他此生唯一,要做環保,保護地球保護美人魚。

他們真正追求真正渴望的,說到底仍然是獲得尊重與愛。金錢、權利、武功……不過是手段而已。

這一點,在《新喜劇之王》裡發揮得更加淋漓盡致。如夢最後放棄當演員的夢想,王寶強來找她勸她不要放棄,如夢說她這不是放棄,是認了,“沒有一個人尊重過我”。

看到這一段時我心中有一瞬間刺痛的感覺,因為我突然意識到,你看,她不是不知道。

沒有人是真的可以做到沒臉沒皮的,當她的父親把她的行李從二樓扔下來讓她滾的時候;當她追問角色情景被劈頭蓋臉罵一通的時候;當王寶強把她踩在地上往她身上蹭爛泥的時候;當導演對她說直到世界末日你也不會有機會的時候。

她只是抿著嘴笑一笑,縮著脖子,小步跑開了。這是個太精準的小人物生活狀態的捕捉,唯唯諾諾,死乞白賴,貌似沒有脾氣地被呼來喝去。

看《新喜劇之王》從頭到尾其實沒有笑,周星馳從來沒有一部電影像這樣,所有“笑料”都是針對自己。無論是王寶強還是鄂靖文,你能看到他們的蠢、笨、懦弱、無力,你也能看到他們將悲慘的生存處境喜劇化的努力,那些針對自己的笑聲,既是刺向自己最深的武器,也是保護自己最堅硬的鎧甲。

他愈加殘忍地揭露理想在現實面前的孱弱可笑,卻又增添了一份難得的溫情,那就是張琪飾演的如夢父親這一角色。影片最後,當如夢終於成功,大螢幕上播放著她昔日跑龍套時期摸爬滾打的片段時,其他觀眾發出爆笑,連她自己也早已雲淡風輕一笑置之。但台下的父親看到女兒曾經所受的辛酸苦楚,不可抑製地流下了眼淚。

看這一段我想到的是《奇葩說》第四季“該不該感謝生活的暴擊”那一期春夏說的話。該不該呢?當春夏實現夢想成為演員回首往事時,覺得確實應該感謝生活的暴擊,甚至還會產生一種得意驕傲的情緒,你看,千辛萬苦我都熬過來了。但是對父母而言,有時候他們寧願你一生平凡毫無成就,只要你不需要承受一絲一毫生活的暴擊。

可是他們到底是你的父母,天底下最愛你的人,他們看到了你的夢想,看到了你的執著,看到了你的渴望,只能任你去碰得頭破血流,然後在背後默默做出一些渺小的幫助,比如拿瓶子錘自己腦袋。

這是2019年的周星馳,殘忍又溫柔,還有種在顛簸的貨車上邊吃便當邊放交響樂的極致樂觀。他的主人公不必再在生死中抉擇,只需要有夢就追,還有了一條最溫暖的退路。他影片中的油滑惡俗越來越少,多的是一種直面現實的樸實,於是也有了一種更溫潤的質地,有了觸及人內心最深處的可能。

他熱衷於在成人世界中寫就童話。努力,奮鬥,再努力,再奮鬥。哪怕你一無所有,沒身材沒樣貌,到最後一定會成功的。這是一種西西弗式的精神,能在絕望中給人以希望。

為了讓這個童話更可信一些,周星馳親自挑選的主人公,文章、鄧超、王寶強,都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喜劇演員,他們都是演正劇出身,身上都有那種一本正經的信念感。

不論是拿著《兒歌三百首》下地獄打妖怪的驅魔人;

還是坐在烤雞攤旁情歌對唱的暴發戶;

鹹魚翻身後質問你說誰是鹹魚的過氣演員。

他們和周星馳身上有種共通的特質,就是能演出過火癲狂背後,掩藏的悲傷和嚴肅。

但這套在今天過時了。執著追夢最後獲得成功的故事,再難引起人的共情了。

為什麽呢?不是夢想打動不了人了,是夢想離我們越來越遠了。這不是80年代的香港,90年代的內地,大家在同一個起跑線,朝著“揾食”這個質樸的目標前進,付出就有回報。

現實生活中是很多人已經用一輩子幾十年去證明,小人物受盡冷嘲熱諷也不會成功這個結論。所以觀眾不喜歡冷眼嘲笑,不喜歡在大螢幕上看到人生尷尬的慘烈真相。

因為生活已經很苦逼了,人生的狀態很難改變了。需要的是《飛馳人生》式的熱血,需要的是《夏洛特煩惱》裡一個面子裡子掉乾淨的失意中年,靠做夢挽回尊嚴。

我們會喜歡沈騰。和周星馳的“暴跌”相比,沈騰這些年可以說是“暴漲”。春晚常客自不必說,今年春節檔票房前三,他一人就佔了兩部。春節帶家人去看電影,我媽問我誰演的,說誰她都沒反應,說到沈騰,她說就這部吧。他是“長在笑點上的男人”,他和開心麻花講述的那些時光倒流、性別逆轉、一夜暴富的故事,是這個時代的直白欲望。那種躺平任嘲、嘻嘻哈哈的處世精神,是這個時代喜劇之王精神的核心。(沈騰本人,也比周星馳圓融輕鬆得多)。

我們今天的小說影視劇有這樣一種方向:務實喪氣者方能成功。比如《如懿傳》,海蘭心死了,對皇帝別無所求,所以能在陰鬱的后宮中看的清醒,笑到最後;如懿一生追求愛情,最後失去所有,空空如也。比如《知否》,墨蘭夢想成為高位夫人,勝過所有姐妹,明蘭謹小慎微只想平安度日,最後結果卻恰恰相反。

二十年前《喜劇之王》裡的一句“我養你啊”,大家會感動哭的。今天誰再說“我養你”,或許心中還是會觸動,但我們心知肚明靠天靠地靠誰不如靠自己。今天我們依然會尊重、欣賞那些為了心中所愛不顧一切一往無前的人,但我們自己很難選擇做這種人。

周星馳說得對,他過氣了。他真的經歷過他筆下小人物的故事,所以他比誰都堅信,比誰都難動搖。而我也不希望他改變,因為即便是再務實再頹喪的人生,我們也會有幾個偶然的瞬間,懷念那對生命活力不分是非的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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