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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相矛盾常是智者的猶疑,不知所雲或是誠者的坦白

《惶然錄》譯者序

文/ 韓少功

選自《書屋》1998年第5期

決定翻譯這本書,是因為兩年前(小編注:本文寫於1998年)去法國和荷蘭,發現很多作家和批評家同行在談論費爾南多 · 佩索阿 (Fernando Pessoa) 這個人,談論這一個歐洲文學界重要的新發現。我沒讀過此人的書,常常閑在一邊插不上話,不免有些俠俠。這樣的情況遇得多了,自然生出一份好奇心,於是去書店一舉買下他的三本著作,其中便有《惶然錄》。

佩索阿

佩索阿是葡萄牙人,生前默默無聞,僅出版過一本書,一九三九年去世以後始有詩名,享年四十七歲。這本《惶然錄》收集了他晚期的隨筆作品,都是一些“仿日記”的片斷體,其中大部分直到一九八二年才得以用葡萄牙文發表,進入大語種則是九十年代的事情了,如最早的英文版直到一九九一年才與讀者見面。原作者曾為這本書杜撰了一個名叫“伯納多 · 索阿雷斯”的作者,與自己本名“費爾南多 · 佩索阿”的讀音相近,並在卷首寫了一篇介紹這位虛擬作者的短文,似乎索阿雷斯實有其人。

這當然不是有些先鋒作家們愛玩的“間離化”小噱頭,倒是切合了原作者一貫的思想和感覺。他在這本書裡多次談到自己的分裂,談到自己不僅僅是自己,自己是一個群體的組合,自己是自己的同者又是自己的異者,如此等等,那麽他在自己身上發現一個“索阿雷斯”,以他者的身分和視角來檢視自己的寫作,在這本書裡尋求一種自我懷疑和自我對抗,就不難被人們理解了。

兩個“索阿(SOA)”之間的一次長談就是這樣展開的。他(們)廣泛關注著那個時代的生命存在間題,也是關注著人類至今無法終結的諸多困惑。讀者也許不難看出,作者在隨筆中的立場時有變化,有時候是一精神化的人,把世界僅僅提純為一種美麗的夢幻;有時候則成了一個物質化的人,連眼中的任何情人也只剩下視覺性的外表有時候是一位個人化的人,對任何人際交往和群體行動都滿腹狐疑;有時候則成了一個社會化的人,連一隻一晃而過的衣領都向他展示複雜的社會生產過程。有時候是一個貴族化的人,時常流露出對高雅上流社會乃至顯赫王宮的神往;有時候則成為了一個貧民化的人,任何一個小人物的離別或死去都能讓他深深地驚恐和悲傷。有時候是一個科學化的人,甚至夢想著要發現有關心靈的化學反應公式;有時候則成了一個信仰化的人,一次次冒犯科學而對上帝在當代的廢棄感到憂心忡忡……在這裡,兩個“索阿”沒有向我們提供任何終極結論,只是一次次把自己逼向思維絕境,以親證人類心靈自救一個個可能性。

畫 | 陳雨

如果說這本書不過是自相矛盾,不知所雲,當然是一種無謂的大驚小怪。優秀的作家常常像一些高級的笨伯,一些不凡的癡人。較之於執著定規,他們的自相矛盾常常是智者的猶疑;較之於滔滔確論,他們的不知所雲常常是誠者的坦白。其驚心動魄的自我緊張和對峙,不是每一個人都能輕易得到的內心奇觀,更不是每一個人都敢於面對的精神挑戰。身為公司小職員的佩索阿,就人生經歷而言乏善可陳,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不過是一個“不動的旅行者”,除了深夜的獨自幻想之外,連裡斯本以外的地方都很少去過。但他以位卑之軀處蝸居之室,竟一個人擔當了全人類的精神責任,在通常悖逆的不同視角裡,始終如一地貫徹著他獨立的勇敢、詰究的智慧以及對人世萬物的深深關切。這是變中有恆,異中有同,是自相矛盾中的堅定,是不知所雲的明確。正是這一種精神氣質,正是這種一個人面向全世界的頑強突圍,使佩索阿被當代的評論家們譽為“歐洲現代主義的核心人物(威廉·博伊德語,見1991年《圖書年鑒》)”,以及“傑出的經典作家”、“最為動人的”、“最能深化人們心靈”的寫作者等等。即便他也有難以避免的迷失和局限,但他不無苦行意味的思想風格與對世界任何一絲動靜的心血傾注,與時下商業消費主義潮流裡諸多顯赫而熱鬧的“先鋒”和“前衛”,還是拉開了足夠的距離,形成了耐人尋味的參照。

《惶然錄》是佩索阿的代表作之一,是一部曾經長時間散佚的作品,後來由眾多佩索阿的研究專家們收集整理而成。在這本中譯本裡,除圓括號中的文字為譯者注解以外,方括號裡空缺及其造成的文理中斷,均為原作的原貌。而各個章節的小標題,除一部分來源於原作,其余則為譯者代擬,以求體例的統一以及讀者的目錄查檢。考慮到原著的某些片斷之間內容上稍有交叉和重複之處,這個中文譯本對原作稍稍作了一些選擇,所選章節約為全書的百分之八十—這是考慮到大多數作者也許同我一樣,是對佩索阿感興趣,而不是對有關他的版本研究更有興趣。在此一並說明。

最後,我要說的是,翻譯非我所長,有時候心血來潮譯一點東西,純粹是讀書的副業,是拾譯家的遺漏,是為了讓更多的人能分享我閱讀的快樂,如此而已。故這個初版譯本肯定還存有好些可以改進之處。數年前,我與韓剛女士合作翻譯長篇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時候,曾希望將來有人直接從法語中譯出該書,可惜終無法語譯者響應。同樣可惜的是,那本書初版後不久,中國就加入了國際版權條約,於是意在修補某些錯譯和錯印(包括恢復當初某些刪節部分)的修訂本因版權障礙一拖七八年,至今無法在大陸面世,僅有台灣版進入部分海外市場,真是讓人乾著急。這使我覺得對很多大陸讀者還有一大筆欠債。我希望,這一次的《惶然錄》在讀者和專家們的指教幫助下,譯本的逐步完善不會再遇到什麽問題。如果將來有人從葡語中直接譯出該書以取代眼下這個版本,則會更有益於讀者,當然更好。

一九九八年四月於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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