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精讀紅樓”第六十回(中):芳官的“狂”氣

作者

樵髯

“薔薇硝”事件追究起來也不怨芳官。芳官也不是故意不給賈環薔薇硝,只是手上的那包恰好是蕊官所贈,想著拿自己日常用的給賈環,但早上還有,現找的時候恰好沒了,麝月恰好又在邊上,說,“你不管拿些什麽給他們,他們哪裡看得出來?快打發他們去了,咱們好吃飯”。這句話看似隨意,但實際上給了芳官一個明確的信號:你太拿他們當回事了。聰明的芳官焉能不立即明白?誰知道賈環拿了給彩雲,而彩雲是個見多識廣的姑娘,而不忿的趙姨娘又把新仇舊恨一股腦都算在芳官頭上?

芳官挨了趙姨娘的巴掌,她反擊的話很有名,“姨奶奶犯不著來罵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買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幾’呢!”又十分鄙視地說,“你打得起我麽?你照照那模樣兒再動手!我叫你打了去,我還活著!”一下子把奮鬥多年的趙姨娘有力地打回解放前。不僅嘲諷地說賈府不是她趙姨娘的,還暗指趙姨娘已經年老色衰、不招人待見的事實。這是年輕小姑娘最愛用的伎倆,你不是看不上我嗎?我偏戳你的心肺腸子。這起事件,兩個人之間存有誤解,如果好說好商量,雙方一笑了之也有可能。之所以釀成一起惡性事件,關鍵還是性格的原因——都不是省油的燈。芳官作為怡紅院的新晉紅人,自然不願當包子,看看她說的,我叫你打了去,我還活著,趙姨娘怎麽說也是老爺的小妾,探春的母親,深知人情的比如平兒自然會照顧到主子臉面,只有不知世事艱難的芳官才會說出如此狂氣的話。

芳官剛一出場,就引起了爭議。芳官的乾娘何婆子用著芳官的雞蛋頭油卻不讓芳官先洗,芳官偏不服氣,兩母女吵鬧起來。晴雯因說,“都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麽,會那麽兩出戲,倒象殺了賊王,擒了反叛來的”,襲人說,“一個巴掌拍不響,老的也太不公些,小的也太可惡些。”寶玉作為長官給這起小事件定了調:“怨不得芳官。自古‘物不平則鳴’,他少親失眷的,在這裡沒人照看,賺了他的錢又作踐他,如何怪得”。是的,芳官的這種敢於為“我”而爭的勇氣照亮了蜷伏在賈府諸多規矩諸多欲望之下的孱弱靈魂。怡紅院的老三麝月也有關於芳官的言論,“提起淘氣,芳官也該打幾下。昨兒是她擺弄了那墜子半日,就壞了”。這句話實際上是為襲人補充了論據。我們可以據此想象,一直窮苦的芳官在華麗麗的怡紅院裡並不是膽怯怯的樣子,而是非常的好奇,東摸一下,西弄一下,把那世上沒有見過的盡情地玩耍一遍,甚至像個技術控似的偏要拆開來看看機器運作的原理,這在眾丫頭眼裡是討嫌的,但對寶玉來說,不算什麽,撕扇子不是也曾發生過?壞點東西沒關係,關鍵是,他覺得他遇到了一個沒有卑怯的清白的靈魂。

於是他格外珍重這個靈魂。“薔薇硝”落幕後,他“打聽著探春勸了他去後方從蘅蕪苑回來,勸了芳官一陣,方大家安妥”,是的,這件事他知曉芳官受了委屈,但他沒有想薔薇硝換成茉莉粉後的趙姨娘的憤怒。他很能體貼女孩的委屈,但是他卻不想深究中老年女人那麽焦躁的原因。這或許也是所有年輕男孩的通病。他們能夠理解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女孩的所有委屈,但是對年長的比較愛折騰的女人卻缺少耐心。前不久,為夏婆子得罪鶯兒他派春燕和她媽去道歉,並體貼的囑咐別當著寶釵的面,否則反叫鶯兒受教導。現在,同樣的糾紛,他想都想不起來派人給趙姨娘道歉,趙姨娘為人固然可憎,畢竟也是個長輩,不,那只是個為他掀簾子的討厭的女人。他勸了芳官一陣。他必然要勸,否則不能安妥的必然是他的心。他對芳官滿心抱歉,榮國府存在著趙姨娘這樣一個鬧騰女人,讓芳官受委屈,他很抱歉不能給芳官一個更滿意更美好的世外桃源。這也難怪,呵護女孩的周全是他認定的事業,事業被阻擾了誰都會生氣,對吧?

芳官自然不知道寶玉這彎彎繞繞的心事。心情大好的她到小廚房傳話,看到一個婆子托著一塊糕進來,她便戲到,“誰買的熱糕?我先嘗一塊兒。”沒事也要找點事,誰叫她有一個嬌寵她的主子呢?探春房裡的小蟬沒送給她,柳家的又趕著上好,從廚房裡拿來一塊,芳官便拿著熱糕問到小蟬臉上,“稀罕吃你那糕,這個不是糕不成?我不過說著頑罷了,你給我磕個頭,我也不吃。”說著便將手內的糕一塊一塊的掰了,擲著打雀兒頑。關鍵是這句,你給我磕個頭,我也不吃,蔑視之情溢於言表。芳官究竟不只是寶玉眼裡的那個沒有卑怯感的清白的女孩,那只是把一切漂亮女孩看作美好的寶玉一廂情願解讀的結果。生活中的芳官很容易招惹是非,恃寵而驕,鉚足了勁要在眾人面前炫耀一下輕易得來的與眾不同的地位,她太愛自己了。

小蟬也不是省油的燈,只是地位不高,加之探春平日管束嚴格,不敢興風作浪。她先罵芳官作孽(確實如此),再罵柳家的是乾奴才,想要巴著芳官求好。廚房裡有些人,看見她們對嘴,趕緊走開了。我不由想,假若我在這群人裡目睹這番吵鬧,也會離開,不看這閑熱鬧。一我不喜歡熱鬧,二不願意出現糾紛時被長官傳喚,一句話怕麻煩。廚房也是是非之地。只是小蟬不是趙姨娘,她忍住氣,自己咕噥著去了。象小蟬這樣的姑娘,既能潑,也能忍,最叫人害怕,她愛記仇,逮著機會就會給你個狠的,讓你摔的猝不及防。六十一回林之孝家的查崗查住了柳家的女兒柳五兒,審問之際,小蟬和其他媳婦正路過。其他媳婦就說:“這兩日他往這裡頭跑得不象,鬼鬼唧唧的,不知道乾些什麽?”小蟬接口說,“正是。昨兒玉釧姐姐說,太太耳房裡的櫃子開了,少了好些東西。璉二奶奶打發平姑娘要些玫瑰露,誰知也少了一罐子。若不是尋露,還不知道呢。”小蟬這一下話,林之孝家的正愁交不了差,正好拿五兒作搪塞。

其實,細想想,太太屋子裡丟了東西,和向大觀園裡跑有什麽關係?如果整天跑到太太屋子裡去還有這個懷疑,可是柳家的人緣就是這麽差,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也給你扯到了一起。小蟬,隻下了這麽一句話,就把柳五兒關了一夜。五兒一病不起,柳家的會為當時給了芳官一塊糕後悔嗎?小蟬又豈能放過芳官?途徑很多,比如回來在翠墨和其他丫頭中散布芳官的不是,這些丫頭回家再給媽媽們一說,一些能在王夫人身邊下話的婆子自然就把芳官囂張狂妄的“劣跡”,添油加醋的告訴給王夫人。芳官高空跌落被逐出大觀園之時,便是小蟬趁願之時。

所以,那些深諳世事的人都懂得做人要周全的道理。寶釵送禮挨門送到,並不顯出誰厚誰薄。這在平時是一種尊重,一遇大坎,立馬就成了小人權衡好壞的依據。刑岫煙就算當了自己的棉衣,也要打酒給迎春處的婆子們吃,為什麽?一定不想落人褒貶,刑岫煙不願讓婆子們覺得她們照顧自己,自己反不懂禮數覺得這都是該的,正因為想得周到,各方面的口碑才都好,也才會讓薛姨媽看上這個窮苦小姐。黛玉周全,才會打賞雨夜送燕窩的婆子。正如襲人所說:“一家事,俗語說,‘沒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沒有頭腦的人,多半因為無心作出,有心人看見,當作有心事,反說壞了。只是預先不防著,斷然不好。”

王夫人徹查怡紅院,別人都不敢頂嘴,只有芳官敢,“並不敢調唆什麽”。出了怡紅院,受不了乾娘們的折騰,又選擇當尼姑,以為那裡是個出口。是的,芳官用激烈的反抗為自己爭取最大自由。但事實上,她落入了火坑。她沒有寶釵嚴格的自我管理,沒有黛玉詩意的靈魂追問,沒有襲人、平兒多年遵守規則保護自己的機心,沒有春燕的那種好好的等一個結局的忍耐,她是衝動的,即興的。除了小戲子們抱團之外,芳官對柳五兒很好,一口一個姐姐叫著,沒別的,柳家的待她好。在芳官的世界裡,誰待她好,她便待誰好,她更像一個來自江湖的女兒。

該怎麽說呢?做事周全必然就要臣服於規矩之下,必然就要照顧道德訴求,必然讓自己受委屈,必然顯出俗氣市儈的一面。而把“我”置於道德規矩之上,超越人情關係,不顧人間各種情由,任性自由,肆意揮灑,在審美上自有一種光芒,是很多人向往而不得的一種境界,但又畢竟只有一個生命,玩過頭了,得不償失。人們說,人生不止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卻不知道打理不好眼前的苟且,詩和遠方就會成為縹緲和空談。薔薇硝事件,芳官並未召集其他小戲子,但是王夫人認為她“連夥聚黨遭害這園子”;芳官並未有要拿小蟬怎樣的念頭,只是隨口要了句強,但小蟬卻生了氣。某種意義上,本回前半回是趙姨娘折騰,後半回是芳官折騰,這倆人雖然年齡大小有別,遭遇高低不同,甚至作者的傾向性也不一樣,但都屬於為“我”而抗爭的那一類,把那個大寫的“我”放在了道德規矩之上。

或許我的話會讓寶玉失望。因為我把芳官劃進了趙姨娘的陣營。但接下來,寶玉或許更會吃驚。因為寶玉他自己也是這樣一類人。他同樣堅持把“我”置於所有關係之上,雖然賈母曾說他在外人面前頗守規矩,但那不是他思想的內核,行事的指南,那只是他的偽裝、他的掩藏。在文學作品的審美上,寶玉或許給人一種巨大的震撼力,因為還沒有哪部文學作品如此徹底而大膽的挑戰那個時代的正統觀念——並不重視身後的影響,也不重視聲名、諡號、子孫萬代,立德立功立言此類舉動一點沒有,只是願意化成一股輕煙被風吹散就完了;芳官讓人五味雜陳,芳官有美好的一面,美麗,講義氣,但同時忘了來處,很狂氣;趙姨娘顯得特別“醜”,但這正是塑造人物上的成功。可是在實際生活裡,相信大多數人不願成為他們。趙姨娘自然不用說,大家都很討厭她,可是我們欣賞的寶玉、芳官為何也遭到厭棄?因為我們窺見了他們的結局,他們的結局警示著俗世的我們:他們沒有“狂”的資本,他們不夠強大,沒有真正實力,只是依賴別人的脊背,靠山一旦被抽離,或者更強大的力量介入,他們便只能風流雲散。他們不屑主流的思維模式,最終被巨集大的主流淹沒。或許對他們來說,另有一種執著,上天把我生成了這樣的人,我只好順應上天的意思,就這樣“狂”下去,我不想驅除心中的“魔”,因為那就是我活著的意義。

相關閱讀

“精讀紅樓”第六十回(上):姨娘的“火”氣

蘋果用戶打賞通道

喜歡本文的讀者,可以掃描上方小程式碼向作者打賞哦

下方二維碼,關注更多公眾號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