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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讀紅樓”第六十回:姨娘的“火”氣

作者

樵髯

六十回作者先把上回何婆子大鬧怡紅院的事作了了結,最終以何婆子“自此便百依百隨的,不敢倔強了”的態度轉變為這起事件畫上句號。何婆子就是那個讓寶玉感歎“珍珠怎麽變成了死魚眼睛”的老女人。何婆子的世界裡沒有詩和遠方,整日想著的只是如何抓住一點過手的東西,這當然是庸俗的,寶玉斥其為“死魚眼睛”也無可非議。但好笑的是,寶玉本人也有何婆子的“屬性”而不自知。他當然不是希望攥住錢,錢對他來說不值什麽,他希望的是能攥住經手的時光——他不願長大,隻夢想能在眾女兒離開之前化灰化煙沒有傷痛的離開,這和何婆子攥住經手的錢有本質的區別嗎?生而為人,所要的不同而已。婆子們雖身在底層,思想卻和那個時代很接軌,她們很清楚男兒的任務是光宗耀祖響當當做一番事業,對寶玉看見鳥和鳥說話、看見魚和魚說話的“癡傻”模樣未嘗不小聲嘀咕幾句。後文婆子看到寶玉跑到蘅蕪院發現寶釵已搬走的落寞神情,不僅諷刺地說,“從此你老人家可少跑趟腿兒了”。說到底,寶玉看不到婆子的寒苦,婆子看不到寶玉的傷痛,每個人都從自己的認知出發,去衡量、去評價、去得出結論,我們不僅要說,這無異於盲人摸象。更何況衡量、評價、得出結論之後呢?大家還是各行其事,誰都沒改變。生活在塵世中,我們並沒有意願去了解另一類人怎麽想,怎麽活,只是希望自己發出的聲音對方能聽到,在我們的人生路上,收獲更多的認可和同類而已。說句很喪氣的話,別說不同世界的人,就是同一世界的,我們的父母、朋友,我們又真的了解多少呢?落在每一個人頭上的雪我們不可能全部看到,每個人都在生命中孤獨的過冬。

回到本回。在這回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資訊。小丫頭春燕對她媽說,“將來這屋裡的人,無論家裡外頭的,一應我們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與本人父母自便呢”,這可看做寶玉要做的“事業”之一。寶玉對“事業”的規劃是:將來成人以致老了,都將維護女孩的周全。他只在她們身上看到了希望,看到了美好。他願為她們呐喊。他其實一直致力於這項“事業”:他屋裡的丫頭們用的大部分脂粉應該都是他鑽研的成果,他用心呵護著丫頭們的天性,讓她們盡可能呼吸更多的自由空氣。等等。將來家道敗落,落魄的寶玉應該沒有改變他的初衷,實現了他的諾言——凡跟著他的丫頭都遣散了。襲人出府前的那一句“好歹留著麝月”,依然顯得溫情有余理解不足。只是本回,大家還想不到將來的別離。寶玉所籌劃的“事業”,聽到下屬的耳朵裡便是特大福利,多少人因此便未雨綢繆起來。

怡紅院還有很多福利。寶玉病愈,老太太便會按著等級一一賞賜,去王夫人那兒送東西,得點彩頭的概率很大,這是物質上的;去小廚房不管要什麽東西,廚房裡的主管都屁顛屁顛的給做好送去,秋紋甚至敢截了老太太的生活用水,這是精神上的;怡紅院人多差輕,長官還很親民,這更是優越處;最重要的是,乾得好,直接打破階級固化,可以上位為主子,配備小丫頭,工資翻倍,一輩子生活有保障。探春說“環兒也是一屋子丫頭婆子”,奈何丫頭們的聰慧程度、顏值水準都差強人意,沒法和寶玉屋裡的比,婆子得不到實惠,誰肯好好乾?天長日久,不怪大家有這麽一個印象:凡是寶玉屋裡的自然都是好的。

所有人都習慣了這種差別對待,甚至寶玉本人。所以環琮二人到他房中閑談,他覺得“並無可談之語”,一方面確實大家的關注點不同,一方面恐怕也覺得此二人所談不過是他看厭了的——兩個俗物——話說寶玉評判人的標準總是把俗與不俗擺在第一位。因此當賈環看到芳官手裡的薔薇硝,也想要一些時,他縱容芳官回房去取,在他的意識裡,他更不願拂了不俗的芳官的興致,而不是照顧弟弟的面子。如果換作寶釵,自然是憑你哪裡弄來,先給了再說。也是合該有事,芳官日常用的薔薇硝沒了,麝月隨口便說,“你不管拿些什麽給他們,他們哪裡看得出來?快打發他們去了,咱們好吃飯”。麝月的話算是怡紅院女孩們對賈環的一次集體表態,那便是不加絲毫掩飾的鄙視。

麝月大約想不到賈環要薔薇硝是給彩雲的,而彩雲的見識不能說比她們這幫人一定強,至少也是不相上下的。彩雲的一句“這是她們哄你這鄉老呢”就說明了一切。“鄉老”這個詞略帶嘲諷,賈環自動忽略掉,他說“這也是好的,硝粉一樣,留著擦罷,自是比外頭買的高便好”。不得不說,賈環的內心還是很強大的,挺好的孩子,他並沒有不開心,自己懂得給自己找個台階下。之前我們還記得他,曾因為眾丫頭都圍著寶玉轉而狠心推翻油燈,打算燙瞎寶玉的眼睛;也曾因為賭輸了錢哭著說沒什麽可比寶玉的,那麽現在賈環貌似長大了,有空主動找哥哥談天,遭遇鄙視也變得豁達起來,這是一個多麽可喜的變化!

但,兩個小情人旁邊還有個趙姨娘。趙姨娘聽了,非但不為兒子的變化開心,還怨恨兒子沒骨氣。她再次感覺到彌漫在她身邊的那團霧——鄙視之霧,把她整個包裹起來,讓她壓抑憤怒以致發狂。她每每伸出手亂抓一會,亂趕一回,結果沒一點效果,反而弄得自己更孤獨。這是趙姨娘的人生困境。令人難過的是,她不僅自己掙脫不出,還想著把兒子拉進去,把身邊的人都拉進去,這算不算是魯迅先生描繪的另一種“悲涼之霧”?

事實上,賈府諸人(或許也是所有人)處理突發事件一般有兩條管道。一條是官方管道,非常權威。前提是,你有沒有能力和面子動用這套官方系統。探春是主子小姐,運用得得心應手;而夏婆子是底層,看到藕官燒紙錢,儘管大觀園嚴禁焚燒紙張,但告狀給寶玉,結果卻是自己遭到訓斥。一條是自己編織的人情網,利用群眾輿論,或者自己的能力處理,好處是痛快。正如趙姨娘說的,“依我說,拿了去照臉摔給他去,趁著這回子撞屍的撞屍去了,挺床的便挺床,吵一出子,大家別心淨”。

說起來,趙姨娘也是個尷尬的存在。趙姨娘出身底層,她的父母、兄弟以及親朋好友都在塵埃裡,她有理由覺得他們更熟悉、更親切。但她又確實越過了一眾底層,改變了身份,進入了主子的行列。新的規矩逐漸適應中,新的思維模式卻始終用不慣。當她“正是一頭火”,氣哼哼地奔向怡紅院打架的時候,恰好遇到夏婆子,兩個人表現得像多年的閨蜜,互通資訊彼此支持。

看後文夏婆子是個外強中乾的人,她的外孫女告訴她有人向探春告她的狀,她便嚇得想去辯解,怕什麽?怕在探春那裡留下不好的印象,失去管園子的機會。普通人對錢的渴望壓倒一切。而趙姨娘沒有這種擔心,她鬧事的心理依據是,“莫不是兩個月之後,還找出碴兒來問我不成?”她現是姨娘,地位穩固,誰能拿她怎樣?所以她並不仔細忖度夏婆子和她嘁喳說話的動機。

她敢鬧,另一個潛意識就是現在管事的是自己的女兒,說到底,探春是從她“腸子裡爬出來的”,就算出格了,那又怎樣?

所以,趙姨娘看似是一時衝動,“激情吵架”,實則是對長期的被鄙視有關。當然,她不去想自己的行為有多被人瞧不上,也並不顧忌姨奶奶的形象,和作為三小姐的母親自己該有什麽樣子,她只是想要趕走那片霧,她沒什麽可失去的,她知道沒什麽可失去的,於是,她爆發,“一面拿了那包子,便飛也似往園中去”。“飛也似的”至少說明她還年輕,體力跟得上火氣。

想來探春應該多次教她走官方系統,她也視寶玉的丫頭為“貓兒狗兒”,但骨子裡的自卑總是揮之不去,覺得自己支使不動奶奶們或者她們的秘書,又因為她不是狡猾奸詐之徒,和鳳姐關係搞得不好,鬧到“撕破臉皮”的地步,她還怎好去找平兒;李紈精明,看似一團和氣,實際上啥都不作為,隻站在旁邊任其風雲變幻,她本能地覺得這些人和自己有隔閡。趙姨娘還覺得鳳姐作為官方系統代表很“黑”,認為鳳姐把本該屬於賈府的錢都搬回了王家。她也告過狀,向王夫人,說月錢被無緣無故的扣掉了,但事情總是不了了之;賈政的人生其實是不斷抑製自我的人生,不排除他對年輕的趙姨娘有過喜歡,有過縱容,但賈政在不斷消減自我的同時,趙姨娘的言行也應被逐步框定,很多話跟賈政說了,或者直接被無視,或者落個被訓斥;加之賈母這個“婆婆”不喜歡姨娘,尤其她這類上躥下跳不安生的。某種角度來說,她像水滸裡的武松,也在體制內做事,但總是摸不透怎麽圓潤的身處其中,經驗告訴他們,有了事故,還得仗著自己,否則就得憋屈死。但憋著又不是他們的個性。

她的這種撒野個性,落在文化人眼裡,或許便是蓬勃的生命力,百折不撓的戰鬥雄心,而這或許正是當初讓她走進賈政的視野,實現身份轉變的原因。但此一時彼一時,撒野的個性和新形勢下諸多規矩要求她作出安靜的姿態,她自己的內心勢必也會產生巨大的衝突。周姨娘大約懂得這種尷尬,所以“安分守己”。不吭聲不代表沒火氣,但周姨娘更懂得內化為這是命的生存理論,用一種不多事的態度來面對新局面,保持自己的尊嚴。

我對“薔薇硝”事件印象最深的是:探春來了,親閨女來了,問原因之時,趙姨娘的表現竟然是這樣,“氣得瞪著眼粗了筋,一五一十說個不清”,趙姨娘果然就是探春嘴中的那個“呆人”。

我們是上帝視角,知道薔薇硝是蕊官所贈,芳官不想送與別人。但賈環怎會知道?他只知道寶玉要送薔薇硝給自己,是芳官表示別動再另拿些來,薔薇硝最終變成茉莉粉,賈環當然覺得是芳官搗了鬼,轉述給趙姨娘時,就成了芳官對他娘倆的鄙視。

讓人好奇的是作者的態度。作者把趙姨娘這種反抗描寫成小醜式的搞笑,且加了漫畫效果。趙姨娘感覺到的那種鄙視貌似從賈府諸人那裡延伸到了作者的心中。也許作者(或者也是很多人)認為賈府百年基業整轟然倒塌,是趙姨娘的折騰給弄壞的,至少她毀了其中的一根梁、動了其中的一塊磚,這有點冤枉。我們也看到了,趙姨娘只是一個“呆人”,她有種種弱點,她浸泡在這個世俗染缸很多年,想要讓她出淤泥而不染基本是妄想。

這起事件假若寶玉自己嚴格按照規矩走,照顧到賈環的面子,還會發生嗎?寶玉作為主子,作為大家傾注了希望的賈府未來繼承人,有責任有義務維護這套規矩,不能因為他有別的事業追求就原諒這一點,否則,我們就得原諒所有沒有按照規矩走的人。結果是趙姨娘被女兒用同一套規矩教訓得“閉口無言,只得回房去了”。打小就生活在綺羅叢的寶玉,從容淡定溫柔多情,看上去像個獨生子,不用耗費任何氣力想要的就自動地撲上來,出事故了,寶玉表現得像個無辜的小綿羊。趙姨娘這種自己爬上來、氣喘籲籲、渾身汗津津、說話粗魯、看看就讓人嫌棄的下層,她必須得遵守規矩……曹公你告訴我,你在寫60回的字時,潛意識裡有沒有化身男主角而犯了燈下黑的通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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