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文德斯漂流到中國:我的電影永遠“未完待續”

“你們實際上是我在中國的第一批現場觀眾。”

5月17日,74歲的維姆·文德斯站在自己的電影回顧展開幕式舞台上,對台下慕名而來的數百名影迷們這樣說。話音剛落,如雷的掌聲和歡呼聲響起。

這是維姆·文德斯第一次來到中國,但中國影迷對他並不陌生。他是上世紀60年代興起的“新德國電影運動”的代表人物之一,坎城金棕櫚獎、柏林榮譽金熊獎和威尼斯金獅獎得主,在世界影壇享有盛名。除了《德州巴黎》和《柏林蒼穹下》這兩部奠定其在中國影迷心中大師地位的電影之外,“公路三部曲”和紀錄片《尋找小津》、《皮娜》、《教皇方濟各》等也是文德斯不可忽視的佳作。

維姆·文德斯在文德斯電影回顧展開幕式上。圖片來源:歌德學院。

中國人常說,事不過三。這句話正好用來形容文德斯兩次與中國擦肩而過的經歷。一次是二十多年前拍《直到世界盡頭》時,原本有機會到北京拍攝,後來由於預算原因只好作罷;另一次是十多年前在上海等地舉辦攝影展的時候,萬事俱備,但臨行前他生病了。

這是第三次機會。據歌德學院柯理院長介紹,這次“文德斯電影回顧展”籌劃了很久,歌德學院早在去年夏天的時候就在準備回顧展的事情,也在跟中國電影資料館溝通聯合舉辦一次以電影為主的中德文化交流活動。與此同時,恰好中國國家大劇院與柏林國家歌劇院聯合製作了一部全新版本的比才歌劇《采珠人》要在5月進行中國首演,導演正是文德斯。再加上,文德斯基金會已經修複了多部文德斯的電影,而這些電影的重映對於文德斯自己來說也是一件大事。

於是,文德斯的首次中國行就這樣促成了。

柯理院長還告訴界面娛樂,文德斯第一次來中國,真的想多看看多學習。除了在國家大劇院的《采珠人》首演和中國電影資料館的電影回顧展,密集的工作安排之餘,還抽空兒去參加了中央美術學院的畢業作品展。在接受歌德學院的視頻採訪時,文德斯對這次作品展的觀感表示了驚歎:“如果有人告訴我說這是過去十年中國藝術作品的縮影,我會說‘OK,那很好啊’,但是他們才剛畢業,我不知該作何反應……我很迷茫,這簡直改變了我的世界觀。”

應該說,文德斯與他的中國觀眾,彼此都給對方帶來了意外之喜。原本此前素未謀面的雙方,由於藝術的連接而達成了某種類似心靈相通的“神交”。

瘋狂的“第一批現場觀眾”

在整個電影回顧展期間,文德斯被安排了6場映後對談及與影迷交流的活動。這也是他第一次近距離與中國電影觀眾接觸。為其贏得金棕櫚大獎的《德州巴黎》在上世紀80年代曾正式引進國內,至今在中國電影資料館仍然保有一份具有中文配音的拷貝。不過,“第一批現場觀眾”仍然是最珍貴的。

在開幕之後的一個多月時間裡,21部影片共計41場放映將會一直持續到6月底。只在回顧展現場出現6天的文德斯被安排了6場現場互動,其中5場是映後對談,嘉賓請來了北京大學的戴錦華和李洋教授、中央戲劇學院的徐楓教授、北京電影學院的李洋教授以及導演張楊;另有1場是關於電影修複的大師課,這是唯一一場幾乎全部與專業技術有關的分享,文德斯介紹了自己的基金會,以及他把自己所有電影版權回購之後的修複到底是怎麽做的。

文德斯大師班現場

從求學經歷到電影生涯,從拍攝趣聞到大師之交,再到金棕櫚和現代藝術,幾位嘉賓的對談都乾貨滿滿,“電影大師文德斯”果然沒有令人失望,連戴錦華教授也笑著說文德斯是自己的“偶像”。但唯有在之後與普通影迷直接互動的時刻才能讓文德斯充分享受到“第一批現場觀眾“帶來的驚喜。

後來,他的夫人多納塔·文德斯在接受界面娛樂的採訪時說:“沒有想到中國影迷這麽熱情!他們對維姆作品的接受和理解程度居然這麽高!他們如此年輕但知識又如此豐富,提出的每個問題都很專業……這一切完全都超出我們的預料,印象十分深刻。”

5月17日《德州巴黎》映後,一位首次觀看此片的影迷建議:“《德州巴黎》的結尾應該有第三條路,就是指向‘德州,巴黎’這個方向,我覺得這才是完美的結局。”文德斯聽了之後認真說道:“這個結尾真可以考慮,不過因為片子已經拍完就沒辦法啦。”

5月20日電影修複大師課中,文德斯提到有些影片在修複過程中可能會因為版權的原因更改配樂。一位影迷很好奇:“在《愛麗絲城市漫遊記》當中,阿姆斯特丹的部分,您用了中文歌曲配樂,我上網查了一下那首歌叫《有我就有你》。我想知道您是怎麽找到這首遙遠的東方歌曲的?”文德斯很驚訝,“我希望40年前就認識你。我們做了很多努力想找到當時片中那首音樂到底是什麽,但從來沒人知道。那首歌就是拍攝時餐廳裡播放的。‘有你有就我’,嗯,這就是我最喜歡的一個哲學家的理論,非常感謝,我要寫下來。”

當主持人把提問選擇權交給文德斯,他興致勃勃地先問觀眾“有誰是第一次看這部電影(《德州巴黎》)並且敢大膽告訴我真話的嗎”,也會一時興起指著觀眾席裡眾多高舉的手臂說“你坐在正中間,你應該有一次提問的機會……對,就是你”。

每一次開放提問都會引發影迷的激烈競爭。連續幾天都沒搶到提問機會的我情急之下揮動手機示意,文德斯把手放到雙眼之上做了一個遠眺的動作,然後說“那個揮動手機的女孩,這招很聰明,我會記住你”,於是全場觀眾齊刷刷投來注目禮。

結果,有趣的事情發生了,當場接下來的幾次提問甚至第二天的活動中,文德斯每次都會看到全場揮動起各種各樣的物件,提問的機會繼續給了一個穿拜仁慕尼黑隊服的女孩,給了一個舉起半瓶啤酒的男生。他不得不說“我看大家還是別揮東西了”,“就這個揮衣服的小夥子來提問吧,畢竟他連自己的衣服都脫了。”

有一位影迷特意把文德斯曾經長期使用的同款寶麗來相機帶到現場,趁提問的機會要求給他拍一張照片。文德斯離開座位,走到舞台邊緣,單腿跪地半屈下身任其拍照。“你就這樣拍,我可以邊拍邊繼續說。”但是這位影迷由於太激動了,拍了半天發現閃光燈沒打開。文德斯於是再次起身,擺好同樣的姿勢。

映後交流結束之後,文德斯給影迷簽名。圖片來源:歌德學院。

在19日那天活動結束後,當他看到蜂擁到台前要簽名的影迷時,承諾說“大家不要擔心,今天我會給每個人簽名”。每次活動結束後,影迷們都會將他團團圍住,工作人員總是很緊張。但那次承諾之後,文德斯接下來兩天都在活動結束後站著簽完了全場所有影迷遞上來的票根、宣傳冊、海報和書,連保安大叔都在幫影迷遞簽名。一位影迷甚至帶了自家特產——兩盒兔肉送給他。

21日的《柏林蒼穹下》映後是最後一場有文德斯出席的活動,結束時已經是深夜23點多,而他第二天凌晨5點就要離開北京,開啟在中國其他城市的旅程。在北京當代藝術基金的協助下,他和夫人將一邊遊歷敦煌、成都、碧山、上海四個城市,一邊創作以《New Urban of China》為主題的攝影作品。所以,這一場既是交流也是道別。

“從明天開始我就會開始想念你們了,因為我已經習慣了連續五個晚上跟諸位在這個地方見面。“他抱歉地說:“請原諒我,今天不能簽名了。”

通往大師之路上的“傳說”

離開北京的文德斯,給人們留下了一個“如何成為大師”的鮮活傳說。

文德斯的父親是一名外科醫生。“他的醫術可以說是一種美,歎為觀止的美,這就是我開始也想做醫生的原因。”在父親的影響下,他想要學醫,但很快就發現這不是自己的路,於是決定去巴黎學畫畫。陰錯陽差,巴黎成了文德斯電影之路的起點,一切始於巴黎的老電影資料館。紀錄片《文德斯向前行》記錄了他早年這段電影探索之路。

“在巴黎,你可以看到全世界的電影。”18日下午《公路之王》的映後交流中,他再次分享了這段經歷。那時候的電影資料館每天可以放五六部電影,而文德斯則會一整天都泡在那裡看電影,一天一部或兩部,有時候五部連看,一年的時間裡共看了一千多部,迅速成為一個資深影迷。

“你必須要學會記筆記,否則就沒辦法記住很多東西。我也會買一些關於電影史的舊書來讀,嘗試把看過的電影放回到一個更大的框架裡面去重新思考。我看了很多,也學了很多,這就是我學電影的方式。“

在電影資料館看電影的日子裡,他漸漸萌生了想要做電影導演的想法。“整整一部電影史我都看過了,那時我就意識到電影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東西。”

紀錄片《文德斯向前行》海報

年輕的文德斯是一個不愛說話的文藝青年,儘管學醫、學畫,但拍攝的衝動一直深埋在他的內心,鏡頭就是他觀察世界和理解人生的窗口。《文德斯向前行》中收錄了他十幾歲拍攝的一些關於城市風景和陌生行人的黑白影像。多年之後,文德斯面對著紀錄片的鏡頭說:“電影總是可以說人所不說,演人所不能,電影可以展現出言語難以表達或者是人們看不到的東西。在表達這些的時候有時候觸及到了我們的潛意識,並用一種不同尋常的方式詮釋。”

回國之後,文德斯開始著手實現自己的電影夢,於是去了慕尼黑電影電視學院 (Academy of Film and Television),成為那裡的第一批學生。不過令他吃驚的是,那裡條件非常差,關於電影的一切教學幾乎都沒有,也沒有電影拍攝實踐,所用的攝影機都快要散架了,還得用外部電源。即便如此,文德斯仍然覺得受益匪淺。他嘗試用別人拍10到15分鐘短片的預算拍一部兩個半小時的電影。“他們都覺得我瘋了,但是我覺得這事可行,於是下決心去做,”他說,“當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

他對自己沒有信心。 “這得看運氣,”他說,“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那麽幸運,能夠成為我們班20多個同學裡的那個作品真正能被人認識的電影導演生存下去。”

事實證明,文德斯是“幸運“的。他的第一部長片是《城市裡的夏天》,講一個剛從監獄釋放的人在西德的街道和酒吧漫無目的浪蕩的故事。這部電影是由文德斯在慕尼黑電影電視學院的畢業作品,就是那部用別人拍短片的預算拍成的長片。可以說,這部電影初步奠定了文德斯的導演風格,並且出現了他後來作品中反覆出現的標誌性主題和意象,例如漫無目的尋找、對看不見的惡魔的逃避,以及用漫遊的方式對一個不確定目標不懈追求。

然而,文德斯說自己直到拍第四部電影《愛麗絲城市漫遊記》時,才算成為了一個真正的電影導演。他不願意模仿別人,但“前三部電影都是模仿”。這個事實令他感到沮喪,第四部其實是他為了堅持電影夢而下的一個賭注。“如果不能打上我自己的印記就停止做導演,這是一次豪賭。”他在18日的活動上對著全場影迷坦露了自己這段心歷程,“儘管這是我的第四部電影,但卻是使我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導演的一部作品。”

《愛麗絲城市漫遊記》後來與《公路之王》、《錯誤的舉動》並稱為文德斯“公路三部曲”。

電影《公路之王》劇照。圖片來源:文德斯基金會。

確定了自己風格的文德斯逐漸在世界影壇嶄露頭角,與沃爾克·施隆多夫、沃納·赫爾佐格和賴納·維爾納·法斯賓德“新德國電影四傑”。一般而言,新德國電影運動是指從1962年開始,以宣告“舊電影已死”、呼籲“創造一種以形式到思想上都是新的電影”的“奧伯森豪宣言”為標誌,一直持續了20多年的德國青年電影運動,對當時萎靡不振的德國電影工業起到了轉折性的推動作用。

這是一個“教科書式’的描述,但是在文德斯的回憶中,那場在世界電影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運動充滿了理想主義者的激情,以及年輕電影同路人攜手追求夢想的寶貴情誼。文德斯也在18日的活動上從自己的視角講述了他眼中的新德國電影運動的開端。

當時這一批年輕導演大概有15個人左右,被排除在德國主流電影行業之外,被看作是傳統電影從業者的“敵人”,沒有任何製片人和發行商願意跟他們合作。他們索性自己拍。“我們共同合作創作電影,如果有任何一個人成功了,他也會幫助其他所有人,‘新德國電影運動’就這樣發生了。”文德斯說,“我們當時是一個集體,是好朋友,彼此之間沒有競爭,而是互相幫助對方成功。這樣持續了有好幾年,友誼非常穩固。”

後來,他對《南方周末》的記者又提起這段經歷,並且不無遺憾地感慨說像“新德國電影運動”中結下的那種情誼“很難再出現了”。

也許是對這段經歷的再次講述,勾起了他對故去摯友法斯賓德的緬懷。他跟中國影迷們分享了“豬隊友”法斯賓德在球場上踢傷自己的歡樂往事,也說自己至今都在生法斯賓德的氣,因為“他拚命工作把自己累死了,不然他還能拍出很多偉大的電影,我們需要他的電影”。在5月19日《皮娜》的映後交流中,文德斯再次提到了法斯賓德,“今天我很開心,因為坐在我旁邊這位張揚導演,看起來很像我的老朋友法斯賓德……髮型、鬍子,還有笑容,都很像。”

除了法斯賓德,文德斯還與多位世界知名的電影大師結下了親厚的情誼,至今我們仍然能從他的作品中窺見一二。《雲上的日子》由他和意大利導演安東尼奧尼共同執導,但是人們一般認為這是後者的作品。在18日的活動上,文德斯還原了當時跟這位自己景仰的大師合作的過程。那時,安東尼奧尼已經中風,不能說話,但還是想拍這部電影,而製片人找不到人願意給一部導演不能說話的電影投錢。後來,安東尼奧尼邀請文德斯跟自己聯合執導,作為自己的“聲音”。對於文德斯而言,這是非常艱難的一件事情,因為要向所有人“翻譯”導演謎一樣的意圖。“我需要分析他到底想要什麽,後來慢慢找到了一種方式,可以弄懂他腦海中的畫面。”他願意作為助手完成這項工作:“我很自豪能幫到他。”

徐楓教授接著說,很多人控訴意大利電影界的無情,幾乎沒什麽人去安東尼奧尼的葬禮,但文德斯去了,“他是一個充滿愛的導演”。儘管這些“愛”也可能會被人誤解,人們至今在談論著《雲上的日子》到底貫徹誰的意志更多一點。

文德斯與美國文藝電影大師尼古拉斯·雷合作的《水上回光》也曾引發爭議。與《雲上的日子》類似,文德斯是受尼古拉斯·雷之邀參與拍攝,但電影內容是記錄尼古拉斯·雷臨死之前的日子。有人說文德斯是在沽名釣譽。

“他不想死在醫院裡,他想做一部電影去展示自己死亡的過程。他很勇敢,我很害怕,因為你的鏡頭面對的是一個將死之人,你會看到他逐漸枯萎和死去。” 文德斯回憶,“有時候醫生說,你覺得這時候還適合拍電影嗎?他說,我們繼續拍,如果不拍我隨時可能死,但拍下去我就活得更久。”

在一座城市裡漫遊並迷失

文德斯頗具藝術家的浪漫氣質,他戲稱自己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德國浪漫主義者”。他非常熱愛德國浪漫主義畫家卡斯帕·弗裡德裡希的作品,而電影《公路之王》的影像風格帶有弗裡德裡希的印記,把人置於自然景觀中,人的渺小和大自然的廣袤會傳遞一種無盡之感。

文德斯找到了繪畫和電影之間的連接點,因此得以把對繪畫的熱愛保留在電影之中,這個連接點就是“框”。框中之物,可能是一幅繪畫,一張照片,也可能是一幀電影畫面。先找到一個框,然後在這個框中講述一個故事,“就像一個畫家一樣”。

然而,在這個框裡面,導演文德斯的空間要遠遠超出“畫家文德斯”或者“攝影師文德斯”,幾乎每部電影的故事都是無盡的。

電影《德州巴黎》劇照。圖片來源:文德斯基金會。

《公路之王》的結尾,重回孤身一人的男主又繼續駕駛露營車奔向下一個放映地;《德州巴黎》的結尾,我們看到了母子團圓的場景,但父親的車子開向了未知的遠方;《柏林蒼穹下》的結尾乾脆打上了“未完待續”的字樣,好讓人看完電影之繼續期待,也許會有一部續集,講述“放棄永生的天使如何與人間至愛從此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

文德斯非常喜歡公路電影,甚至把自己電影公司也命名為“公路電影”。他說,電影永遠不會結束。也許這就是文德斯電影中“漂流”和“漫遊”主題的來源。他偏愛在路上發生的故事,通常讓自己的角色踏上沒有明確目的、看不到終點的旅途。

《愛麗絲城市漫遊記》的拍攝方式本身就像一場旅行。文德斯介紹說所有拍攝全部是按照時序、沿著旅程一步一步來的,對於他而言是一種“非常理想的拍攝方式”。這種“在路上”的體驗非常有價值,甚至有時候為了獲得這種體驗,作為導演的他也會盡量不去想結局是什麽,甚至不需要劇本,這樣就不會變成“劇本的囚犯”,只需要帶著演員“在城市裡探險”。

這當然與通常拍電影的方式大相徑庭,也許只有文德斯這樣的大師才能做到。他甚至在沒有完整劇本的情況下拍了一部贏得坎城金棕櫚的電影,就是《德州巴黎》。

如今,文德斯把這段往事當成一個有趣而浪漫的愛情故事來講。《德州巴黎》一開始就沒有結尾,全靠編劇邊拍邊寫。但是,當寫到劇中父子二人離開洛杉磯時,編劇愛上劇組一個名叫傑西卡的姑娘,兩人就這樣“私奔”了。電影只好停下來,劇組解散,文德斯也只好在德州“閑逛”,偶然發現一個有情色演出的荒廢酒吧。

“我當時有一種想法就是,為什麽不去掉情色成分、改成一個懺悔的場所?男主坐在這裡懺悔,但對面屋子裡的女孩是看不到的,只能聽。”文德斯靈光一閃,“我半夜打了兩個小時電話給編劇,就說你覺得這個怎麽樣?他說想一想,想完之後答覆你。過了三天之後他就打電話說‘有筆嗎?’,你需要進行聽寫,聽寫電影的對話。然後我就聽寫了兩個小時對話。”

《德州巴黎》裡最經典的場景之一——一個有單面鏡的房間,兩個互相傾聽卻無法相見的戀人,就是這樣誕生的。

《德州巴黎》映後交流

對城市看似漫無目的的探索往往能給文德斯創作的靈感。當被問到如何在探索城市的過程中捕捉到靈感時,文德斯將與一座城市的相遇比作與一個人的邂逅,認為兩者沒有什麽本質上的區別。

“這本身是一個非常神秘的過程,”他說,“我希望這個地方能夠找到我,而不是反過來我去找到它,讓我成為‘翻譯’,就是把這個地方的很多東西放到我的電影中進行解讀……這個地方讓我著迷,我才能開始拍一部電影。有時候對某個城市會一見鍾情,例如葡萄牙的裡斯本,我去那裡的第一天就意識到我必須在這裡拍電影,最後拍了四部。”

在文德斯看來,這些城市才是真正的故事講述者,才是電影真正的主角,例如《柏林蒼穹下》。“我最初想起天使這個概念的時候,是因為我想要找到一個人物來代表柏林這個城市,我要拍一個關於柏林的電影,柏林才是最核心的人物。”

《柏林蒼穹下》是文德斯作品中極富盛名的一部,講述一個柏林的守護天使主動墜入凡間的故事。不朽的天使生活在黑白世界中,每天在城市各處遊蕩,傾聽人們的祈禱,默默觀察人們的內心世界,守護他們的精神世界。影片披著一個愛情故事的外殼,實際上講的卻是柏林這座城市經歷戰火之後的創傷與自愈。

1986年,文德斯曾經寫過一篇文章《試圖描述一部“無法描述”的電影》,這樣介紹他的主角“柏林”。

“當你到達柏林時似乎會明顯感到:一種感覺彌漫在空氣中、腳下和人們的臉上,令這裡的生活與其他城市截然不同……我用‘柏林’代表世界,柏林是‘真相的歷史遺跡’,再沒有其他城市像柏林一樣擁有如此意義非凡的形象了,一個‘幸存之地’,就像我們的世界和時代一樣分裂。”

隨著文德斯舒緩而充滿詩性和愛意的鏡頭,我們得以隨天使的視角在柏林漫遊。瀕臨破產但仍然在最後一晚給孩子們帶來快樂的馬戲團,半地下燈光晦暗但氣氛燥熱的搖滾樂隊演出現場,寒冷冬日清晨一輛售賣熱氣騰騰咖啡的餐車,一位穿越大面積廢墟去尋找舊日街道痕跡的老者,一位失去扮演天使工作但仍然對未來抱有希望的年輕女子——當天使愛上這名女子時,他在自己每日遊蕩的柏林街道上迷失了,決定下凡與愛人相伴。

毀滅與重生,衰老與年輕,壓抑與釋放,過去與未來,死亡與生命,文德斯用這部電影去表現自1945年以來柏林的歷史,也用來連接自己與德國。他在文章中還寫道,拍這部電影是“一個曾長期不在德國生活的人的願望,但是他只有在這座城市裡才能感受到‘德國性’”。

文德斯認為,與一座城市建立連接的關鍵並不在於要有目的地去尋找,而是自己去漫步,直到走失的那一刻。

“有一刻,我是與北京建立了連接的。在國家大劇院做歌劇導演的那些天,曾經有一個小時,我走出大劇院,漫無目的走到故宮旁邊一個小花園。我當時坐在古樹的長椅下睡著了,風吹著樹沙拉沙拉響,那一刻,我和古樹成為了朋友。”

要去摧毀一些邊界

5月15日,是中德聯合製作歌劇《采珠人》在中國大劇院首演的日子。晚上7點,歌劇院座無虛席,人們將在這裡見證法國作曲家喬治·比才被改編得最為顛覆的一版作品。導演正是文德斯。

《采珠人》其實是比才的第一部歌劇作品,創作於1863年,講述在神秘的東方錫蘭的島嶼上,納迪爾和祖爾迦這對好朋友共同愛上一個神秘的女祭司萊拉的故事。這部作品誕生之初並未大獲成功,反而之後的23年裡被束之高閣,直到上世紀中期才開始成為全球各大劇院的排演劇目。這一版則是中國大劇院與柏林歌劇院合作的版本,也是文德斯首次跨界執導歌劇。

音樂響起,一大片如珍珠般閃光的“沙灘”出現在舞台上,並能夠隨著劇情變化和人物情緒而變幻出不同的色彩效果。還有一塊可充當前景的帷幕投影,伴隨著海浪聲、回憶、夜風而呈現不同的影像,好像一塊巨大而半透明的銀幕,既能創造出電影裡特有的“閃回”效果,還能在視覺上帶來景深感,仿佛是黑白老電影裡的鏡頭。這幾乎是舞台上全部的了,沒有其他置景和道具,簡約至極。

文德斯想要做減法,他認為音樂才是這部歌劇裡講故事的主要手段,而歌劇導演的地位永遠比不上樂隊的指揮,視覺效果要讓位於音樂。

歌劇《采珠人》劇照。圖片來源:中國國家大劇院。

更為明顯的顛覆是,演員的造型完全拋棄了之前版本裡傳統而繁複的東方服飾和妝容,也沒有誇張的舞蹈,全部用光影效果來營造氣氛。萊拉初登小島發現昔日情人納迪爾似乎掩藏在哪裡,人群散去後,燈光暗下來,依稀可見月光搖曳樹影,鋪在銀灰色的沙灘上,兩人擦肩而過又驀然回首時,夜色朦朧。當禁忌之戀被撞破,憤怒的漁人圍上來要求對兩人處於極刑時,忽然海風怒卷,舞台邊緣的幕布在陰森的光線下躁動不已,像是無數隱藏在暗處的張牙舞爪的惡魔。

有那麽一瞬間,會讓坐在劇場裡的人產生錯覺,好像是在看一場電影。不知是否刻意為之,文德斯的確在這裡模糊了歌劇或電影在形式上的界限,但觀眾離場時的確帶走了一個感人至深的好故事,以及一整晚都在回蕩的優美樂章。

或者說,在文德斯看來,藝術創作形式的界限並沒有那麽重要,就好比他曾經講述過自己如何從繪畫過渡到拍電影,“都有一個框”,比框更重要的是其中的內容表達。他說,這一版《采珠人》的主題是“友誼和忠誠,對朋友、愛人忠誠,同時也要對自己忠誠”。

在這次回顧展活動期間,文德斯多次提到過關於“摧毀邊界”的問題,因為他的很多作品裡都存在某種程度上的邊界模糊。理解邊界,就是理解文德斯的另一個維度。

在《愛麗絲城市漫遊記》中,出現了一位搖滾大師的畫面,既是電影敘事的一部分,看起來又像是紀錄片。當被問到如何控制這種既像敘事又像紀錄片的表達時,文德斯說:“有時候沒有邊界。我覺得最重要的是一種交織式的存在。如果你不能真正發現邊界,有時候可能是最好的,沒必要分得那麽清楚。所以的邊界都沒有太大意義,我覺得我們有必要去摧毀一些邊界。”

在紀錄片《皮娜》的映後,導演張揚提到在虛構電影裡的即興創作,其實也帶有一種紀錄片的可能性。對此文德斯再次表達,兩者之間的邊界被人為地過分強調了。他認為,現實有可能為劇情片帶來靈感,而虛構的、戲劇化的東西也會在某個時刻成為紀錄片的主導。

《皮娜》劇照。圖片來源:文德斯基金會。

例如《皮娜》。這是一部關於已經逝去的舞者皮娜的電影,主題是編舞。我們在片中看到,舞團的每個成員都再現了皮娜的作品,不在場的皮娜反而有一種強烈的存在感。存在和不存在的強烈對比形成一種戲劇感。

邊界對於文德斯而言,不僅存在於他的作品當中,也存在於現實世界。而摧毀邊界,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他對這個世界的看法。

他在拍《柏林蒼穹下》的時候,柏林牆還沒有倒。他很想去東柏林拍一些鏡頭,於是去找了東德當時的電影副部長。這位副部長覺得,一部關於守護天使要穿越柏林牆並且沒有劇本的電影很好笑,友好而堅定地表示了拒絕,文德斯只好請一位在東德的攝影師朋友悄悄幫忙拍了柏林牆的周邊。兩年之後,拍林牆倒塌了。

“大家說它是一個預測,天使在這部電影之後真的跨越了柏林牆。”文德斯說,“但到現在為止30年了,邊界還是持續給人們帶來不可見的傷害。我們在東德或者西德,都能感到看不見的牆的存在。可能要幾代人才能最終讓這堵牆消失。”

電影《柏林蒼穹下》劇照。圖片來源:文德斯基金會。

文德斯的電影其實並非純粹的德國電影。很多不同國家的景象和文化都會出現在他的作品中,最明顯的例如美國和日本。在他小時候,東西方世界的分隔仍然界限分明,但是現在他覺得“全世界看起來都像是同一個地方”,比如年輕人出去聚會都是低著頭玩手機,這跟歐洲和美國沒什麽區別。

新技術的發展令世界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摧毀了一些舊的邊界,同時創造了新的邊界。尤其是數字媒體,也影響到了電影。越來越多的人們選擇在電影、手機或iPad上看電影,而越來越少去電影院,這個事實讓文德斯有點傷感。他喜歡那種坐在電影院裡兩小時,完全沉浸在一個由影像創造的世界裡的感覺。他覺得“沒有任何一種媒介像電影這樣溫暖”,而其他媒介則冷冰冰的。

但現代人越來越依賴“冷冰冰”媒介了,比如手機。他覺得,當代人的孤獨感大多因數字媒體而產生,看似好像可以隨時跟別人聯繫,但實際上它們帶來的是人與人之間更大的距離感。

在離開北京的前一天,文德斯和夫人多納塔接受了歌德學院的視頻採訪,他們再次談到這個話題。“我希望人們能夠把視線從手機上移開,重新開始面對面地交流。”文德斯說,“真實的一小時會在網絡不知怎麽就崩潰了的時候到來。這種情況會在某一時刻突然發生……我覺得非常有趣,一切都崩潰,我不知道原因,但那時候,生活會重新變得令人興奮。超棒,我很期待!”

這時多納塔說,“可能不是一小時,一天或者更長時間。”文德斯大笑著擺擺手,“還是算了,那我會延誤很多郵件。”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