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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焦阿來《機村史詩》:風景的政治

文 | 嶽雯

《機村史詩》中,阿來以挽歌式的語調深情回憶記憶深處的風景,將深藏在大山以內,不被世人所知的風景一一召喚出來,喚起讀者的閱讀認同並重新賦予其價值。因而,阿來所描繪的風景又是象徵性的。這象徵不僅體現為一事一物的象徵,更重要的是,阿來試圖將這些散落在敘事進程中的風景凝結、組織起來,構成中國深遠內陸少數族群的身份認同形成的場所。

《機村史詩》阿來 著

阿來的《機村史詩》有著十分顯豁的主題,即一個鄉村在時代變遷中的命運,或者說,“一種文化在半個世紀中的衰落”。然而,讀完小說,那些機村裡的人們,甚至包括機村本身,都影影綽綽,如遠山淡影,消失在時間的迷霧中,看不真切,反而是機村的風景,經過阿來之手的淘洗,愈發鮮亮、真切,令人神往。從這個意義上說,風景可能是這部多卷本長篇小說的另外一個隱而不彰的主題。

在《機村史詩》中,阿來對圍繞著機村的風景一一作了指示性、抒情化的描繪。這描繪,既是全景式的掃描——“多吉站在岩石平坦的頂部,背後,是高大的喬木,松、杉、樺、櫟組成的森林,墨綠色的森林下面,苔蘚上覆蓋著晶瑩的積雪。岩石跟前,是一道冰封的溪流。溪水封凍後,下泄不暢,在溝谷中四處漫流,然後又凝結成冰,把一道寬闊平坦的溝谷嚴嚴實實地覆蓋了。溝谷對面,向陽的山坡上沒有大樹,枯黃的草甸上長滿枝條黝黑的灌叢。草坡上方,逶迤在藍天下的是積著厚雪的山梁”,也凸顯著具體的風物——山嵐、正陽、晚霞、月光、鳥鳴、花海……如此種種,構成了如畫(picturesque)風景美學。

細細體察,阿來所描繪的風景,確有寫實的一面。畫家們大約是能依據他的書寫,描繪出一幅幅美輪美奐的風景圖。阿來以挽歌式的語調,深情回憶記憶深處的風景,將深藏在大山以內,不被世人所知的風景一一召喚出來,喚起讀者的閱讀認同並重新賦予其價值。因而,阿來所描繪的風景又是象徵性的。這象徵不僅體現為一事一物的象徵,比如,在《天火》中,研究者大多注意到了阿來所描繪的火,既是藏區原始森林裡的自然的火,也是人心的火,更重要的是,阿來試圖將這些散落在敘事進程中的風景凝結、組織起來,構成中國深遠內陸少數族群的身份認同形成的場所。這或許是《機村史詩》對於中國當代文學最重要的貢獻。

藏族村莊

人類學者溫迪·J·達比在研究英國的階級與地理時,考察了風景在形成認同場所時所發揮的不同作用。在她看來,“被不同的群體以不同的方式應用,如畫風景美學輕易地借用了這一社會網絡,並使之強化。如畫風景替代了理想化的古典主義傳統,激發出對現實性或再現性風景更廣泛的美學思考。對於有些人而言,如畫風景美學美化了外省身份,使其得到認可,通過抬升他們生活其間的風景,把外省人與中心連接起來。如畫風景美學也有助於神話鄉村,使吉普賽人成為‘一種有趣的地方色彩,而非居無定所者對現狀的威脅’。如畫風景的實踐‘為在變動的鄉村生活中失去根基並繼續失去根基的鄉紳’提供了‘維持功能’。面對英格蘭城市化過程中舊身份的喪失,如畫風景幫助塑造新的身份。”那麽,阿來又是如何創造他的風景,使之“在地化”的呢?

路徑之一是將風景遺跡化、廢墟化,構造一個歷史的場所,讓時間為風景複魅。在《荒蕪》中,當機村的人們不得不面臨自然破壞所帶來的糧田荒涼的絕境的時候,幾個年輕人踏上了尋找古歌中的覺爾郎峽谷。那是機村人的祖先王國的中央,是傳說中的應許之地。阿來一反之前描繪風景時的輕盈跳脫,極力渲染風景的神秘與難以抵達。這是對文學傳統中的探險、哥特等主題的混合使用。索波們先是到達了一個山口,山口是明亮的光線,像瀑布一般,而峽谷則是“黑暗的深淵”。在一明一暗的光線之間,一個埋藏在時間深處的古國意味著要經歷重重的困難才能抵達。

《風景與認同》 溫迪·J·達比 著

到達峽谷,領略一個非常不同的風景的過程,其實是把風景從形容詞變成動詞的過程。“當眼睛習慣性地向上,視野裡就只剩下空闊藍天,眼光猛然一下失去依憑,雙腳下面立即生出來懸浮的感覺,感到身子正在往某種虛無的太空裡慢慢下陷。”這是對即將抵達的風景的一種定位:“虛無”。它揭示了這一風景的質地:介於實與虛、真與幻之間。阿來讓奇幻的風景紛至遝來,以證實這一點,比如,雪白的瀑布,閃爍著豔麗光芒的盤旋著下降的群鳥、連綿的森林、亮閃閃的湖泊。這些實在的事物匯聚在一起,反而構成了虛幻的映像。而讀者期待的,似乎也是這般幻境。

所以,阿來著力渲染了晦暗的既不是白天也不是夜晚的光線、密集蓬勃的鮮花,以及濃重的似乎要淹沒一切的黑暗。只有經歷了如此驚心動魄的風景之後,當滿天的星光和巨大的松樹突然降臨的時候,我們才能將一切指認為神跡。這是阿來極具天賦的創造。他將歷史、時間這些抽象的概念風景化了,從而賦予其肉身。當我們隨著機村的年輕人一路經歷如此神奇的風景之時,我們也就建立了機村的“地方感”——機村成為一個活生生的有著悠久血脈的所在,它也因此構成了我們的來路。

另一條路徑則是將風景民間化、傳說化。在《機村史詩》的不同故事裡,都出現了色嫫措的金野鴨的意象。這是流傳在機村的傳說。色嫫措是機村背後半山上松林環繞的巨大台地中的深潭,翻譯成漢語,是妖怪湖的意思。而金野鴨呢?那是色嫫措的保護神,也是機村森林的保護神。阿來在小說中講了這麽一個傳說,“傳說中,機村過去曾乾旱寒冷,四山光禿禿的一片荒涼。色嫫措裡的水也是一凍到底的巨大冰塊。後來,那對金野鴨出現了,把陽光引來,融化了冰,四山才慢慢溫暖滋潤,森林生長,鳥獸奔走,人群繁衍。”《機村史詩》講述的是世事發生迅猛變化的時刻,傳說意味著某種恆長的、穩定不變的東西,它構成了風景的重要來源,也構成了對神奇性的召喚。這種召喚,恰恰與洶湧而至的現代性是背道而馳的。從這個意義上說,風景與敘述構成了小說的兩極,一極是恆長,一極是變化。風景映照出時代匆匆的變化,並成為變化的旁觀者與對象。

然而,在將風景“地方化”,並轉化為少數族群的認同場所之時,阿來自己也意識到了有極大的困難,他將之概括為“我的困境就是用漢語來寫漢語尚未獲得經驗表達的青藏高原的藏族群眾的生活”。語詞的問題永遠不僅僅是語詞的問題,準確地說,問題在於,阿來所描繪的風景,是否為生活在機村的人們所體驗,它與實實在在生活在風景之中的人們,與欣賞風景的讀者又建立了怎樣的關係?

在進入到阿來所描繪的風景之中時,作為漢語讀者,我並無震驚與異域之感,相反,卻猶如回到家中,舒適、自在。這大約是因為,這風景植根於漢語文學的古典文化資源。阿來所描繪的山巒、琥珀、星空、森林,似乎與我們在千百年來漢語文學中所遭遇的並沒有太大的不同。這是我們文化傳統的一部分,也是讓我們心領神會的一部分。

這或許是阿來的有意為之。他不願意讓藏區成為展覽奇觀的獨異之地,他希望我們在機村裡看到一個普遍化的鄉村,看到今天中國鄉村變遷的真實圖景。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當我們與一個熟悉的鄉村迎面相逢並沉醉於像詩一般美妙的風景之中的時候,我們也將自己變成了旅行者和漫遊客。對於我們來說,這風景與國家地理等旅行雜誌上的圖片並無二致,刺激我們翻山越嶺,去發現“詩與遠方”。事實上,讓我們作如此觀感,正是風景的恆定性。莽莽蒼蒼的風景在時間中仿佛凝固了一般,它仿佛是過去,也仿佛是未來。

與普遍性的風景相一致的是,風景蘊含著多種多樣的可能。對於老一代機村人如崔巴噶瓦來說,風景具有某種神性,只有心存珍愛和敬畏之心,才能看得見美麗的風景。機村人的這一古老觀念卻通向了現代的環保觀念。而卡在古老與現代之間的機村人,就像拉加澤裡一樣,不免進退失據,與如畫風景漸行漸遠。

於是,在連綿不絕的如畫風景間隙,我們聽到了阿來沉重的歎息。他哀歎於機村人失去了風景,而這種失去,無可挽回,只能在文字中重新發現風景。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風景;在凝視中,風景嶄嶄如新。它足以衝破作者強大理念的籠罩,讓機村承載了更為豐富的意義太空。

本文發表於《文藝報》2018年10月19日2版

本期編輯 | 叢子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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